近来,赵煦频繁的找政事堂、六部等各级高官谈话,章惇是最后一个。
    章惇没有意外,仔细看完这份名单,递给裴寅,低声道:“给蔡相公拿件毯子。”
    裴寅无声的应着。
    章惇站起来,出了青瓦房,转向福宁殿。
    福宁殿,在福宁宫内,福宁宫在不大的皇城内,也就是个小院子。
    陈皮站在门口,上前迎了两步,抬手躬身道:“小人见过大相公。”
    章惇面色严肃,淡淡道:“官家可有空?”
    陈皮知道,外面这些读书人向来看不起他这样的阉人,章惇现在的态度,已经算是好的了。
    陈皮在赵煦身边日久,见惯了大人物,悄然修炼出了脸皮,平静的道:“官家正在用膳,大相公请。”
    陈皮话音未落,章惇已经抬脚走进去了。
    偏殿内,只有赵煦在。
    他在拨弄着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宋朝的菜肴,大部分是蒸煮,赵煦以前还不适应,现在却觉得挺不错。
    章惇进来,正色看了看,认真的抬手,道:“臣章惇,参见陛下。”
    赵煦对于他极其正式的动作、称呼仿若未绝,道:“卿家来了,坐。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朕想来想去,还是与卿家一起过。”
    宋人对过年其实没什么感觉,最重要的节日,是元宵。
    “谢陛下。”
    哪怕章惇不知道过年对赵煦来说很重要,依旧认认真真,礼数十足。
    很显然,他也清楚,今天这场召见,不同以往。
    今天,是元祐八年的最后一天。
    严格来说,从今天开始,高太后的垂帘听政才算结束,眼前的陛下才是真正的亲政!
    明年,才是开始!
    他们变法人的再次的起点,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变革的伊始!
    章惇面色严肃的在赵煦对面坐下,身姿笔挺,庄重,肃穆,远胜于在紫宸殿。
    赵煦余光瞥了他一眼,继续拨弄,笑着说道:“蔡相公累的睡着了?”
    章惇道:“是。蔡相公有一天一夜未眠,着实是累了。”
    赵煦嗯了一声,道:“诸位卿家都辛苦了,越过今天,所有人放五天假,所有事情,开朝之后再说。”
    一般来说,朝廷开朝,都要过了正月十五,年休是二十五天。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放假,还是须有人值班。
    章惇倾身,道:“谢陛下。”
    赵煦见章惇惜字如金,将身边闷了一肚子菜肴的罐子放到小火炉上,这才坐回去,道:“卿家放轻松一点,没有外人。对外面那些臣工,也要宽容一些,过于严厉,会适得其反。”
    章惇对权力握的是越来越紧,不说吏部,礼部,刑部这些章惇的势力范围,对于户部,工部也在不断施压,将权力不断收向政事堂。
    这是赵煦鼓励的行为。
    章惇躬身,语气坚定,道:“陛下,我大宋官员,懒散敷衍成风,臣若是宽和了半点,怕是下面就要松三分。”
    赵煦看着章惇,心里思索着怎么劝说着大相公。
    站在他的角度,对于朝野诸多官员的优缺点可以说看的很清楚。
    章惇的缺点就在于,过于刚直,直来直往,并不是说他没有手腕,而是手腕也过于简单粗暴,缺少转圜。同时,章惇在包容心上,与王安石等迥异。
    ‘旧党’在朝廷以及中高层,其实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但章惇对‘旧党’的打压,排斥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发激进,有种‘非我既异’的决然。
    王存,文彦博,苏轼,若不是赵煦一力抬举,没可能在朝廷立足。
    即便如此,‘旧党’在朝廷依旧形如孤舟,随时可能倾覆,在权力方面,更是牢牢的被固死。
    这种行为,哪怕是历朝历代的奸臣、权臣都没有这般不假遮掩,多少会顾全方方面面的颜面。
    章惇没有。
    他的一切行为,目的都简单明了,没有任何藏匿。
    嘭嘭嘭
    不知道过了多久,桌上的三个罐子,其中一个热气腾腾,喷洒热水,要掀开盖子。
    赵煦收回思绪,一边伸手揭开盖子,一边说道:“一切行事,都应该归结于两个字:规则。既要遇事设规则,也要预判而设规则。对于陈朽僵化的规则要变,对于新兴事物的规则要立,对于不足应对的规则要改。这是我们变法的初衷以及目的。我们变法不是要毁灭,是要创造,我们要在过去的基础上,立足于现在,着眼于未来,创造新的法度,适应现在,展望未来。将来有一天,我们也会变得陈朽,也需要改变,他们也需要立新法……”
    章惇认真的听着,心头微微震动。
    这是一种解释,是对他们‘新法’的阐述,这些话中的观点,解开了章惇心头不少的压抑,理清了他脑海中的混乱,破开了某些固有的僵化思维。
    章惇越想越多,越想越认真。
    赵煦的话,是一种简单的大白话,在他脑海里,已经形成了官话的‘翻译’!
    这将是他们应对反对变法的顽固派的有力反击,将会是他们的‘绍圣新政’的指导思想!
    赵煦放开盖子,拿起碗,自顾的盛了一碗菜汤,道:“边吃边说。”
    说着,赵煦吃了一口,看着章惇拿起碗,继续说道:“变,是这个世间的永恒,人要么跟着变,要么被淘汰。我们现在要确立很多东西,只是暂时的,这个暂时是多久,我也说不清楚。就国政来说,第一步,就是礼法。我重‘法’后‘礼’,法度应该是最高的,包括朕以及日后的皇帝,都应该在‘法’的范围内行事。‘礼’,是为人处世的标准,因此,‘礼’在‘法’的范围内,人要在‘礼’的范围,不能在‘法’的边缘反复横跳,左右试探。有些法度要宽松,有些纲纪要严苛,这些,都要在实践中摸索,改进,完善,不是一蹴而就的……”
    章惇端着碗,神情越发认真,嘴里的菜咀嚼的很慢。
    眼前的官家,明显对很多事情有着深思熟虑,却极少说出口。
    这些想法,比他更为深入,深刻,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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