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听到了赵煦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官家大晚上跑到他府上来,还穿着便装,必然是因为他上的那道奏本。
    官家这是准备与他好好谈谈,还是某种送行之意?
    苏轼心里笃定,多半是后一种,心里不禁酸涩,苦笑。
    他在仕途上蹉跎了半生,现在是要蹉跎至死了。
    苏轼在杭州西湖有众多洒脱的诗词,可又怎么可能真的心无挂碍,若真的是,他也就不会回来了。
    苏轼站在门内,内心翻涌不休,最终还是一声长叹:‘罢了。’
    他伸手,拉开门,出来抬手行礼道:“臣苏轼,参见官家。”
    赵煦一笑,压住他的手,道:“今天,我是以学生的身份来的,咱们只论师生,不论君臣。”
    苏轼曾在宫里任教,赵煦是学生之一,说是苏轼的学生,完全说得过去。
    苏轼情知赵煦来的目的,脸色不动,道:“是。”
    赵煦见他点头,就看向里面笑着道:“我好像还是第一次来先生家里,先生不请我去坐一下,喝杯酒,不瞒先生,我还没吃饭。”
    苏轼看着赵煦,心里的阴霾好似突然散去,洒脱一笑,伸手示意道:“官家请。”
    赵煦抬脚就向里面走,忽然又回头看向不远处的陈皮,道:“你们都在外面等着。”
    陈皮吓了一跳,连忙道:“官家,不可。”
    赵煦摆了摆手,直接迈过门槛。
    苏轼有些迟疑,只能跟着赵煦进门。
    陈皮却一脸忧色,左右四顾,忽然叫过一个禁卫,低声道:“回去传话,从宫中调集两百人,部署在四周。”
    赵煦现在出行,基本上都是宫内禁卫,而不是皇城司或者擎天卫。
    陈皮很不安,现在朝野纷扰,真有贼子胆大包天,在这不算高大的苏府,真的很容易得手!
    陈皮是内侍省当家人,又是赵煦贴身大太监,他一声令下,禁卫迅速调人,悄无声息的将苏府包围。不知道多少人人头在苏府城头闪烁,有些甚至悄然潜入,监视着苏府动作,暗暗保护着赵煦。
    找学校被苏轼领着,见了一些苏家人,而后两人就在一个凉亭坐下。
    王朝云在一旁伺候,温着酒水,一言不发的打量着赵煦。
    她并不认识‘赵佣’,但显然她家主君确实有这么个门生,她一直陪在苏轼身边,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赵煦慢慢的吃着,喝着酒,与苏轼谈论着‘风花雪月’。
    赵煦嘴里还在咀嚼着着菜,话却不停,道:“若说风景胜地,首推苏杭;若论文道昌盛,江南第一;若论美人,江南美人柔细如水,品貌俱佳……”
    王朝云眉头蹙起,这年轻人看着皮相不错,张口就如那些纨绔浪荡子一样,低俗肤浅令人讨厌。
    苏轼倒是一点都没有往心里去,因为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官家,一点都不好色,宫里的女人至今只有四五个,后宫与朝廷曾提议‘选妃’,也被这位悄无声息化解了。
    苏轼似乎回想起了江南岁月,笑着道:“苏杭之景首推西湖,夏有荷冬有雪,春秋泛舟于湖上,别有雅致。苏杭文风之盛,确实在我大宋当属第一,其次应是天府。这美人啊,官……公子,其实我看来,与西湖精致一样,春夏秋冬,各有风韵……”
    王朝云眨了眨眼,有些疑惑。
    她疑惑苏轼居然附和这年轻人,说起了‘肤浅之话’,而且,苏轼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像是师生,总之很不对劲。
    王朝云没有说话,继续温酒,给两人倒上。
    她每次倒酒,赵煦都点头表示感谢。
    王朝云心里撇嘴:世家子弟,不管怎么低俗下流,各种扮相都是手到擒来,难怪能骗到那么多小姑娘。
    赵煦见苏轼慢慢的有些自然,目光看向南方,道:“不瞒先生说,我一直想着,能去江南走一走看看,最好能住上一段时间,好好走一走,认真看一看,太多事情,都是他们说的,我听得,具体怎么样,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苏轼拿着酒杯,脸上平静的没有说话。
    他能理解赵煦,作为大宋官家,一举一动牵涉太大。眼前这位官家,除了御驾亲征这一次,以前都没有怎么出过宫。
    这位官家对西湖,对江南的印象,应该只是那些文章,诗词里的模样。
    甚至于,他应该连真正的湖,真正的船的模样都没见过,更别说泛舟西湖了。
    赵煦瞥了眼王朝云,见时机差不多了,拿出柳城的那道奏本,递给苏轼,道:“先生看看。”
    苏轼眼神骤然一凝,没有接,默默一会儿,道:“我意已决,公子不必再劝。”
    赵煦一怔,继而道:“不是,先看看这个。”
    苏轼似有些恍悟,连忙伸手接过来,打开看去。
    王朝云不动声色的观察,越发觉得这对师生有问题,却没有多余的动作。
    苏轼看着柳城的这道奏本,只是看了几眼,就能猜到全部,快速看完,抬头看向赵煦,道:“无稽之谈。”
    赵煦喝了口酒,道:“可不是无稽之谈吗?就这样类似的,我每天要看十几道,一个月累积下来,起码要上百,就是假的,我都快认为是真的了。不怕先生笑话,有好几次,我都注意观察章先生,想看看他有没有三只手,脑后有没有反骨,甚至于,我还专门找了关于面相的书研究了好一阵子。”
    苏轼没有笑,反而拧眉,道:“假的就是假的,说一万遍都是假的。这样的东西,官……公子还是少看为好。”
    赵煦笑了,道:“这些确实是假的不能再假,可是看多了难免就会真的起疑。如果抛开这些一眼分辨的假的,其他的呢,那些真真假假,先生怕是都难以分辨,我这个没怎么出过家门,见过世面,对于人心险恶了解不深,被拘禁在这皇城的人,又能分辨多少?久而久之之下,我会不会对一些千真万确的事动摇,对一些人一些事,做出错误的判断?我若是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对这些人这些事的影响,会多大?”
    苏轼怔神,他有些不太明白赵煦话里的意思。
    这是在‘教训’他吗?是说他的奏本,是假的,是在攻击‘新法’吗?
    苏轼稍稍沉吟,就道:“公子,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凡事不能听信一面之词,须多做求证,以作判断。”
    赵煦点头,从怀里掏出苏轼的那道奏本,放到苏轼身前,道:“所以,先生不能走。”
    苏轼没想到,赵煦是在这里等着他,慢慢拧眉,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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