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到庆寿殿,踏入正殿的时候,就看到朱太妃在轻轻抹泪,一脸的惆怅与辛酸。
    在她右下首,是一个拄着拐杖,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下巴磕在拐杖上,轻声又缓慢的说着话。
    她身后是一个三十左右妇人,身边还有七八个孩子。
    赵煦打量一眼,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
    朱太妃看到赵煦进来,只是淡淡道:“官家来了,坐下吧。”
    赵煦一见,心里估摸着是小娘的娘家人,但小娘在宫里近二十年,似乎娘家也没什么人。
    赵煦微笑走进去,那老太太已经起身,行礼道:“秦周氏见过官家。”
    她身后的魏王妃连忙带着孩子,行礼道:“见过官家。”
    赵煦越发觉得魏王妃眼熟,心里怎么都想不起来,不动声色的笑着道:“无需客气,都坐吧。”
    老太太没有打量赵煦,或者多说,应着就坐下了。
    魏王妃则有些担心,拉着一群懵懂的孩子恭谨站着。
    赵似与赵佶等在朱太妃面前一贯是‘乖巧’的,这会儿也老老实实站到赵煦身后。
    老太太握着拐,低着头,似回忆又似无奈,道:“我们家那个死了也快五年了,我肚子不争气,只生了两个女儿。好在那秦氏的孩子还算有些礼数,没有为难我。但我在府里好像是个外人,小五可怜我,接我我来京里散心,要不然,这辈子估计是见不到娘娘了。”
    朱太妃看向魏王妃轻轻点头,脸上的表情与那老太太几乎一样,轻声感慨道:“魏王妃孝顺,我就放心了,在京里多住一些日子。当年要不是老夫人,不说我,就是官家也未必能长成。”
    赵煦坐在椅子上,安静的听着,听着朱太妃的话,登时想起来了。
    按理说,这魏王妃是赵煦的四婶,不应该不认识。但一来,以前赵煦被高太后管的很严,几乎没有见过外面什么人。二来,就是魏王过世的早,魏王妃入宫次数不多,尤其近两年,即便入宫赵煦也不曾见到,只是偶尔在一些宴席上远远看过一眼。
    老太太双手握着拐,摇了摇头,道:“官家洪福齐天,自然是没事的。再说,我当年没帮上什么忙,我们家那位那时病的严重,上了几道奏本就倒了床上,我没日没夜的照顾,终究没能熬过来……”
    朱太妃表情也很默然,这老夫人的经历给她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她不过三十丧夫,孩子年幼,上面却有太皇太后,向太后压着,七年来不止她过得不好,连孩子都见不到,也就这半年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只不过,这老夫人膝下无子,是妾室的孩子掌家,怕是日子不大好过。
    朱太妃看了眼赵煦,道:“官家,这位是秦周氏,秦老夫人,是已故秦尚书的遗孀,当年在宫里还抱过你,那段时间,幸亏老夫人,不然我们娘四个未必熬得过来。”
    不等赵煦说话,老太太下巴磕在拐杖上,叹了口气,道:“娘娘言重了。我这次入京,一来是小五孝顺,念着我。二来我是有些不放心,她孀居多年,还带着这么多孩子,比我还难。我是没多久活头了,她还年轻。三来,就是想看看一些故人,人老了,就是念旧,这次回去啊,就得准备棺材了,再难见到了……”
    朱太妃一听就急了,连忙道:“老夫人说的哪里的话,回去做什么,就在我宫里住下!对了,秦家的都是什么官职?我下懿旨,将他们调到京城来,我倒是看看,在我眼皮子底下,他们还敢亏待老夫人不成……”
    老夫人一怔,旋即苦笑一声,道:“没有娘娘说的那么严重,再说了,秦家几个不成器,就是袭了一些官职,连科举都没过,不劳烦娘娘了。”
    朱太妃却不管,看向赵煦,板着脸道:“官家,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赵煦神色不动,一直在观察着秦周氏与魏王妃,不得不说,这老夫人演技可以,从头到尾都是提及旧事,一副谈心模样。但是魏王妃却不同,神情忐忑,眼神恍惚,时不时看向赵煦,闪闪躲躲。
    赵煦心下了然,却不敢驳朱太妃的面子,稍一沉吟,看向门外的陈皮,道:“你去……工部,让杨尚书看一看,安排个合适的位置。”
    陈皮接话应着,转身离去。
    老太太愣了愣神,连忙道:“谢官家。哎,娘娘这是何必,我在京城也呆不惯。”
    朱太妃见赵煦安排了,脸上和缓不少,片刻后似又想起了一些什么,轻叹道:“当年老夫人出宫的时候,我就想,老夫人要是能留下多好,以前是我自己怕,现在不怕了,也希望老夫人不要怕……”
    老夫人好似触景生情,继续趴在拐杖上,道:“说起当年,娘娘确实不容易,能熬到现在是福泽深厚。我是命薄的,连带着我这可怜的小五也是……”
    朱太妃又看了眼魏王妃,魏王妃刚刚三十岁,但魏王已经故去五六年,一直在拉扯魏王留下的七八个孩子。
    ‘不容易。’
    朱太妃默默点头,一时间心里堵的慌,不知道说什么。
    赵似,赵佶似懂非懂,倒是在盯着魏王妃身边几个孩子,与他们差不多年岁,其中一两个还认识,在宫中书塾里一起读过书。
    赵煦一直在耐心的坐着,这是朱太妃的故人,他必须撑足面子。
    就是早上喝的水比较多,忘记如厕了,这会儿有些难受。
    老太太默然了一阵,又道:“娘娘,还记得我家那大的吗?以前不肯听我的话,嫁给了一个秀才,结果这秀才一直没考中进士,现在三十多了,书没读多少,小妾倒是日渐增多,已经有十几个孩子了,全靠我接济,每次回来,都跟我哭,我是看着揪心,却一点办法没有……”
    朱太妃伤感的点点头,道:“记得,比我大一岁……女人的命,总是不大好的。”
    朱太妃不止是说老太太这一家,也包括她,还有就是她前面的向太后,高太后,基本上都是中年丧夫,寡居半生。
    老太太继续说话,话题从自家,延生到她的姐妹,然后连接上朱太妃家里,引得朱太妃阵阵回忆,感慨。
    赵煦坐在一旁,神色不动,但双腿不时扭动一下。
    他现在要是去如厕是没问题的,但是却会打破这个气氛,相当于是赶客。
    朱太妃难得有个故人来访,赵煦还是要照顾到底才行。
    朱太妃确实难得有个故人,今天的话特别的多,尤其是宫外的,有时候她比老太太说的还要多,似乎很想念一些人与事,又有一种时间过去太久,物是人非,无可奈何的忧愁。
    赵煦强忍着尿意,也在静静的听着,表情若有所动。
    朱太妃的日子确实不好过,神宗皇帝在世时,她虽然生了三个孩子,却面临向太后的打压,神宗皇帝驾崩,上面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带走了她大儿子,想见一面都要按半年算。她儿子是皇帝,但她还是个先帝嫔妃,前几年履遭高太后斥责,后面虽然封了太妃,提升了待遇,依旧还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这一熬,就是七年,她心中压抑了多少事情,赵煦都不清楚。
    赵煦静静看着仿佛自说自话的小娘,心里那股给她加上‘皇太后’尊荣的冲动再次强烈起来。
    内心强烈的同时,下面也更急了。
    但老太太与朱太妃,两人越说越多,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赵煦头上甚至出现点点冷汗。
    要是在这里尿裤子,他这个皇帝的颜面丢的不是一点半点。
    又过了一阵,老太太好像忽然看到了天色,有些急色的站起来,道:“娘娘,我还晒了一些被褥,这得回去收了。”
    朱太妃一怔,她意犹未尽,还想聊,听着道:“让下人传句话就是了,今晚留下来。”
    老太太似有些倔强,满脸急色道:“娘娘,我改日再来吧。”
    说着,老太太就要往外走。
    朱太妃见留不住,只得送她出门。
    赵煦强忍着站起来,送这老太太与魏王妃等出门。
    她们一走,赵煦掉头就往茅房走。
    “官家,我们要去蹴鞠了。”赵煦刚走几步,赵佶就拦住了他。
    要是以往,赵煦肯定一脚踹过去了,这会儿下半身一个激灵,连忙道:“去去去快去。”
    说着,推开赵佶,快速向里面走。
    赵佶与赵似不管赵煦怎么样了,欢呼一声就跑了出去。
    朱太妃要亲自送老太太与魏王妃出门,但被老太太拦住,一群人在宫女,黄门的带领下出宫。
    等赵煦舒坦的回来,朱太妃还坐在椅子上,一脸的回忆与感慨。
    赵煦走过来,在她边上坐下,道:“小娘,怎么了?”
    朱太妃回过神,神情动了动,忽然一脸肃色的道:“官家,我求你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赵煦一怔,笑着道:“小娘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只要不是天上摘月亮,其他都好办。”
    朱太妃没理会赵煦的插科打诨,嘴角抿着,继而道:“秦周氏与我,也与你们兄妹三个有恩,你……能不能放过她们?”
    赵煦心里顿时笑了,他原本还以为朱太妃被蒙在鼓里,现在看来,是心知肚明。
    只不过,知道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
    赵煦不会让朱太好不高兴,没有犹豫的就转向门外,道:“陈皮,去政事堂走一趟,看看秦家,还有周家,魏王府有没有涉入进去,有的话就拿出来。”
    “是。”陈皮应着,这一次,是亲自去。
    朱太妃这才高兴的笑起来,继而就看向宫门外,轻声道:“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了,当年老夫人给了我不少东西,要不然我们娘四个未必能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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