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迟敲响登闻鼓,正是百官准备上朝的时刻!
    消息迅速传遍大大小小的官员,不知道多少人心惊,腿被吓软。
    敢于暗害三司使,并且可能有利益关系的,满朝也屈指可数,指向十分的明显!
    太多人惶恐的预感到,今天的朝会,可能要发生大事件!
    吕大防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婢女的服侍下,有些困难的穿着衣服。
    吕宏宥站在他身前,神情凝重。
    吕大防没有说话,穿好衣服,就径直向外面走去,踏出门后,他顿住脚步,默默一阵,道:“做好你的事情。”
    吕宏宥见着,连忙上前,道:“爹,这件事……”
    不等他说完,吕大防就已经迈开脚步。
    吕宏宥张着嘴,只能默送他父亲离开府邸,去上朝。
    与此同时,苏颂,范百禄等人相继出了府邸,他们神情凝重,都知道,今天,真的会出大事情!
    登闻鼓的声音已经消失了,按照他们的预估,此刻苏迟应该已经在福宁殿了。
    也确实如他们所料。
    赵煦的书房里,苏迟跪在地上,满脸的悲愤。
    赵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苏辙的事已经过去好些天了,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
    这一句话令苏迟脸色微变,二十多岁的他,还没有多少城府,极力保持平静,依旧难掩慌乱。
    眼见赵煦问,他索性就直接道:“是有人投书到苏家,这才让微臣知道家父之死,另有蹊跷。”
    “什么人?”赵煦道。
    陈皮看向苏迟,也在好奇。这件事,明摆着有人在背后推动,时间太短,他还查不到是什么人。
    苏迟犹豫了下,道:“蔡京蔡学士。”
    陈皮微怔,有些不相信的看着苏迟,又转向赵煦。
    赵煦只是稍稍一想,就笑着摇头,道:“这位蔡学士还真是用心良苦,投书还让你知道,这是故意的向朕邀功来了。”
    苏迟是聪明人,登时明白,他被蔡京利用了。却暗暗咬牙,即便被利用,他也要给他父亲讨回个公道!
    赵煦思索片刻,看向陈皮道:“过来。”
    陈皮会意,走到赵煦身前,伸过头。
    赵煦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道:“去吧。”
    陈皮则双眼大睁,满脸惊容。
    赵煦神色平静的拿起茶杯,看向苏迟,道:“待会儿朕给你进入紫宸殿的机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你再说一遍,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
    苏迟猛的一磕头,道:“微臣谢陛下!”
    陈皮脖子发冷,忍不住的缩了下,目光却是看向慈宁殿方向。
    赵煦也抬头看了眼,抱着茶杯,心里不断的转着念头。
    收拾吕大防,对现在的他来说,其实很简单,最为关键的是,要找到合适,充足的理由,请高太后撤帘,她一日不撤帘,赵煦就无法真正的亲政。
    到了这个关头,赵煦必须请她撤帘!
    ‘也不知道,这个办法够不够……’
    赵煦心里轻语,说的是刚才告诉陈皮的话。
    宫内宫外的人,此刻都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天色还是黑的,开封城不知道多少地方亮起了灯,声音逐渐沸腾。
    随着时间的推移,百官聚集,开始进宫,一些声音终究是压不住,三三两两的在窃窃私语,不知多少目光在吕大防等人身上徘徊。
    吕大防无动于衷,只是眉头一直蹙在一起。
    苏颂,范百禄几人神情漠然,内心忧虑丛丛。
    吕大防等人虎视眈眈,想要逼迫官家放弃变法,官家反手一击,就要将吕大防置于死地!
    双方俨然不可调和,这场朝会,不止决定大宋朝廷未来施政路线,还有权力格局!
    他们,该是,待会儿该是什么立场?
    ‘官家,会趁机逼迫太皇太后撤帘吗?’
    这是百官心头最大的不安。
    从法理,情理,礼法上来说,只要高太后不愿意,不点头,谁都不能把她怎么样!只要她不松口,她就一直是受先帝临终托孤,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没有她的玺印,皇帝的圣旨就是不合法理!
    宫里沉闷的钟声接二连三的响起,百官不断的向着紫宸殿进发。
    随着越来越靠近,气氛是越来越压抑。对于走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路,多少次进入的紫宸殿,这会儿变得十分的陌生,如同沉默的怪兽。
    福宁殿里的赵煦,慈宁殿的高太后,以及朱太妃,孟美人都按照钟声出了院子,开始亦步亦趋的向着紫宸殿走去。
    此时,蔡京没能在府里待住,而是到了离皇宫最近的樊楼。
    他儿子蔡攸穿着黑靴,头戴紫帽,手握佩刀,带着数十人,站立在紫宸殿门外。
    辰时过去了一阵,赵煦等人来到后殿,高太后则也在偏殿歇脚,等候时间。
    “小娘,别紧张,你就坐着看着,什么话也不用说。”赵煦拉着朱太妃的手,笑着安抚她。
    朱太妃勉强一笑,她极少出现在重大的活动中,偶尔出现,也面临着高太后的训斥,所以很怕。
    倒是孟美人颇为镇定,一只手拉着朱太妃,不时低声交谈几句。
    不远处,陈皮,刘横以及苏迟站着。
    赵煦环顾一圈,目光看向前面,心里依旧在斟酌。
    待会儿,他需要控制朝议方向以及节奏,不能失控,否则不但达不到目的,还可能被反噬!
    不知道过了多久,钟声再次响起,这时辰时过半,正式开朝的钟声。
    “没事的。”
    赵煦笑着拍了拍朱太妃的手,拉着她一起走。
    朱太妃还是很不安,但似乎害怕给赵煦丢脸,强撑着一笑,连忙又整理了一下衣服,这才跟紧赵煦。
    赵煦走到侧门的时候,就看到高太后恰好出现在对面侧门。
    余光一扫,百官林立,举着板笏没有动作,静等着他们入殿。
    赵煦暗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在陈皮掀开帘子后,迈步走进去。
    高太后在帘后坐下,赵煦上前行礼,道:“见过祖母。”
    朱太妃,孟美人跟着见礼:“臣妾见过太皇太后。”
    不等高太后反应,殿中忽然有人出列,大声道:“陛下,后宫太妃,美人临朝于礼法不合,请陛下撤去,并保证守礼重法,日后不再犯。”
    不少朝臣心惊,忍不住回头看去,见是中书省右正言谭历,又纷纷转向吕大防。
    更多的人是悄悄低头,神情紧绷,内心忐忑。
    他们没想到,吕大防的人会这么的等不及!
    吕大防率先发难,这是要控制朝局走向,牵着官家走吗?
    不大的紫宸殿,没人说话,静的可怕。
    这个开场,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措手不及!
    高太后坐在帘子后,看不到表情,没有言语。
    朱太妃紧张的手心都是汗,不敢乱动,悄悄看向前面的赵煦。
    赵煦刚刚拜下去,眼见吕大防的人突然发难,双眼微微眯起,转过身,微笑着道:“谭卿家为什么觉得是朕请太妃,孟美人临朝的?你这是对朕有什么偏见吗?”
    谭历一怔,连忙又道:“太皇太后恪守祖法,不会做出这样违背礼法的事情。”
    赵煦唔了一声,余光扫过前面的吕大防,苏颂,范纯仁等人,又看向他,笑着道:“谭卿家问都没问一句,就做出这样的推断了?朕听说,外面盛传太皇太后要行‘废立之事’,谭卿家,你来推断一下……”
    谭历脸色微变,不等赵煦说完就急声道:“此事是谣言,还请官家慎言!”
    赵煦打量着谭历,淡淡道:“朕要问的是,卿家推断一下,这散播谣言的幕后之人是谁,怎么就要朕慎言了?谭卿家,你这是,真的对朕有偏见啊。”
    谭历似乎想起了什么,头上渗出丝丝冷汗,悄悄瞥了眼前面的吕大防,抬着手,语气明显弱了,道:“臣不敢。”
    赵煦冷哼一声,道:“你敢不敢话都说了,事都做了,将朕挂在一个不守礼法的位置上,让朝臣,天下人看朕的笑话,这就是你为臣子的本分?这就是你们言官风闻奏事的权力吗?谁给你的胆子!来人!”
    门外的蔡攸时刻在准备着,赵煦话语一落,当即带人冲了进来。
    朝臣们脸色剧变,很多人身体忍不住的一颤,继而就仿佛有声音在紫宸殿上空回荡,那是刘世安的死亡惨叫声!
    满殿的人不敢说,谭历更是双腿打颤,抱着板笏,头上冷汗更多,目光焦急的看向前面的吕大防。
    苏颂,范百禄等人沉着脸,没有说话,抬着眼皮,看向帘子后的高太后。
    现在的官家,也只有太皇太后能钳制一二了。
    蔡攸已经冲进来,将谭历给围住,就等赵煦下令如何处置了。紫宸殿外的大棒,刑具他准备的妥妥当当。
    高太后看着下面群臣的畏畏缩缩,脸色不满,却不能真的让赵煦将谭历像刘世安一样打死在她面前,否则今天什么都不用干了,赵煦说什么是什么!
    “官家,谭卿家确实言语失当,交由政事堂处置吧,莫要失了风度。”高太后不得不开口了。
    赵煦瞥见高太后这么容易就下场了,眼神笑意一闪,看着谭历,道:“看在祖母为你求情的份上,去,到偏殿反思,写一份请罪书给朕看,当众念给朕听。”
    谭历脸色顿时惨白,这要是在朝堂上读认罪书,他还有什么脸继续在朝廷立足?
    其他朝臣低着头,不敢求情,生怕被一波带走。
    吕大防依旧无动于衷,这一次的沉默不似以往那种智珠在握,反而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高太后则皱眉,因为赵煦用了‘求情’二字!
    赵煦见谭历不动,顿时冷哼一声,道:“祖母为你求情居然还不为所动,果然是无君无父,冥顽不灵!来人,拉出去,杖责六十,发大理寺治罪!”
    谭历猛的惊醒,噗通一声跪地,道:“臣知罪!”
    蔡攸可不管他知不知,赵煦不说话,蔡攸就要将谭历径直拖了下去。
    高太后自然不能允许,否则她就真的成了陪衬,威严开口道:“杖责就免了吧。官家,今天是要议事的,不要为了这点小事生气。吕卿家,开始吧。”
    高太后话语未落就有人出列,抬手沉声道:“启奏陛下,臣弹劾元丰党人蔡卞,曾布,章惇等一十八人,二十八条罪状,请陛下严惩!”
    来了!
    这是朝臣们的共同心声,惴惴不安的同时,悄悄抬眼向站在丹陛上的赵煦,又转向帘后的高太后,然后是殿中最前面的吕大防,不少人心神颤栗,恨不得隐身。
    赵煦余光瞥了眼帘子后的高太后,对朱太妃,孟美人按了按手,示意她们坐下,等两人坐下后,赵煦慢慢落座,微笑着道:“元丰党人?这已经过去七年了,卿家是才发现的?”
    这个人抬着板笏,一脸决然,道:“启禀陛下,这些人善于伪装,太皇太后仁慈,宽宥,屡次给予机会,不曾想这些人毫不知收敛,肆意妄为,已到了不得不惩治的地步,请陛下明鉴。”
    “请陛下明鉴!”
    继二连三,出来了有七八个人,在不大的紫宸殿里,很是扎眼!
    苏颂回头看了眼,老脸不动。
    二范抱着板笏,没有立刻下场。。
    梁焘,曹政,沈琦等人对视,沈琦本来要出列,被梁焘摇头给阻止了。
    马严,黄鄯,韩宗道等人更不敢乱开口,余光四处瞄着,悄悄擦着头上的冷汗,紧张的呼吸都快忘记了。
    朱太妃是第一次临朝,睁大眼看着,听着,神情逐渐不安,她即便再不懂朝局也看出来了,这些人在欺负官家!
    孟美人悄悄握着她的手,抿了抿嘴角。
    赵煦端坐不动,直面朝臣,看着殿中的人生百态,不动声色的道:“卿家说说都有什么罪状。”
    第一个说话的人,当即再次举起板笏,朗声道:“第一,结党营私,蒙蔽圣听。第二,闭塞言路,身干物议。第三,培植私人,任用奸党。第三,行事于秘阁,无视朝廷规制。第四,倚恃党恶、紊乱国政。第五,贪揽事权、延挨不请辞政。第六,不尊太皇太后……上违君父重托,下则残害生民。逆恶种种、所犯重大。应将其党羽革职、立斩,籍没全族,革除一应供奉……”
    赵煦一直静静听着,神情却不由自主的古怪起来。
    ‘新党’几乎都被发配去了岭南,这些罪名,怎么听着都不像是‘新党’,反而像眼前这些‘旧党’的。
    眼见这位大义凛然,毫无所觉的说完,赵煦都替他觉得尴尬,咳嗽一声,道:“卿家,说的都是你嘴里所谓的‘元丰党人’所为?你觉得,现在的殿里,有没有‘元丰党人’,亦或者,‘元祐党人’?”
    或许是赵煦的这一声咳嗽,唤起了还举着板笏躬着身的这位的一丝羞愧,令他没法接话。
    殿中沉默了片刻,又一个出列道:“启奏陛下,这些人所为恶行基本都在元丰年间,遗祸至今,请陛下严惩不贷,拨乱反正,以正天下视听,安万千黎民之愤!”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又是十多个人,接二连三的附议,声浪极高。
    这时,范纯粹出列,举着一道奏本,朗声道:“陛下,此是二百多位朝野官吏,王公勋贵的联合奏本,请陛下御览。”
    现在朝野没人不知道这东西,赵煦神色不动,微微点头。
    陈皮立刻上前,接过来,递给赵煦。
    赵煦又看了眼范纯粹,翻开看起来。
    下面的范纯仁拧眉,范纯粹是他四弟,吕大防拉上范纯粹,将他也绑了过去!
    范百禄则看向还在被皇城司压着的惶惶不安的谭历,这是他的门生!
    苏颂默默无语,现在局势是一面倒,即便官家找到借口将吕大防等人下狱,又怎么能安抚朝野上下人心?在天下人皆反对变法的大势下,即便是官家也不能硬来。
    那是螳臂当车!
    赵煦没有看这道奏本的内容,直接看前面的署名。
    他看到很多熟悉的名字,有他叔伯,甚至爷爷辈分的王爷,有开国公国柱国的后代,有众多头衔是‘公伯’的人,有当朝文臣武将,几乎都是五品以上,还有不少封疆大吏,以及手握重兵的边帅!
    哪怕有些署名未必是真的,但吕大防敢添在上面,就足以说明了这些人的想法!
    赵煦神色极力保持不变,心里却异常的凝肃。
    哪怕他早有预料,但这些保守派的势力,还是超乎他的想象,这些,还只是吕大防仓促之下准备的,真正的数量,怕是十倍百倍!
    ‘果然,改革终究是少数的事情……’
    赵煦心里轻语,但眼神却十分坚定,从未动摇!
    宋朝到了这种时候,从上到下处处是问题,必须要改,要大改!
    赵煦暗吸一口气,余光瞥向吕大防,心里飞速计较。
    他这个时候抛出蔡京,杨畏的奏本,或者直接拉出苏迟都显得‘故意针对臣子’,有失作为皇帝的体面,还得另寻办法。
    帘子后的高太后见赵煦沉默,神情微冷,眼神带着一丝笑意。
    吕大防垂着眼帘,好像还没睡醒。
    苏颂,范百禄等人作沉思状,仿佛在等着什么。
    梁焘想着之前陈皮的传话,心里有些急,吕大防等人出手太快,令他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出列支援官家。
    马严,黄鄯等人口干舌燥,站立难安。他们太久没有这样紧张过了,即便是神宗年间也没有发生这般严重的对峙!
    还有一些人在惴惴的祈祷,祈祷赵煦能后退一点,学学神宗皇帝,该退的时候,得退啊!
    朱太妃看着赵煦,急的六神无主,很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看向身旁的孟美人求助。
    孟美人紧抿着嘴,再次用力握住她的双手,安抚着她。
    赵煦看着手里这道联名奏本,心里轻叹:重于千斤啊。
    但旋即,他双眼锐利,直接将这道奏本扔于脚下,端坐,神色威严,沉声道:“今天,在紫宸殿,当着所有人的面,朕今天不讳言说几件事。第一:朕要变法,我大宋面临很多问题,这些问题病入骨髓,不可不改,唯一的路,就是改变!这一点,朕坚定不移!不可变,不可改,绝无退缩!第二,朕,厌烦党争!朕用人,不问出身,只要肯做事,能做事,做成事!第三,这天下是我赵家,也是天下万民的,朕要你们拿出担当来,抛弃门户之见,个人恩怨以及心底那些见不得人的算盘,与朕一起,君臣同心,一起为我大宋扫除弊政,中兴大宋,为我大宋江山万年,亿万黎民福祉勇于向前!”
    朝臣们听到赵煦不避讳的宣示,一个个心神大震,无以言语!
    吕大防缓缓睁开眼,看着赵煦,洁白的眉毛仿佛皱到一起。
    苏颂则心惊,赵煦这样简单直白,是面对吕大防等人这样的攻势也不退缩吗?传出去,朝野必然震动空前,要出大乱子的!
    二范抱着板笏,直直盯着赵煦,脸角绷直。
    马严,黄鄯等算是中立派,这会儿更是惶恐不安,低着头,紧张,恐惧,心脏急速跳动如擂鼓。
    梁焘,曹政,沈琦等人此刻是兴奋又忐忑,兴奋在于赵煦毅然阐述了立场,忐忑则在于眼前的局势似乎要失控。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慢慢的转向吕大防。
    从司马光,吕公著再到吕大防,都是坚定的保守派,对变法深恶痛绝,几乎为了反对变法奋不顾身一辈子,这一刻,吕大防会怎么做?
    吕大防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对于赵煦摆明车马也是心惊,没想到,到了这种地步,赵煦还是半点都不肯退让!
    吕大防缓缓抬起板笏,在众目睽睽下就要说话。
    “陛下,当前法度乃是太皇太后依祖法而定,天下共尊。以孙改祖,乃是大不孝,违礼。”吕大防声音沙哑,平静,却有杀伤力十足。
    世人崇孝,‘不孝’二字,足以抹杀一切!
    只要这一条过不去,所谓的‘变法’就行不通,顶着‘不孝’的帽子,即便赵煦强行硬来,朝臣们,哪怕是那些新党也不能枉然不顾!
    帘子后的高太后静静看着赵煦,手里握着拐杖,只要赵煦一个解释不好,她就会出帘子,断然发难,逼赵煦当众承诺,放弃变法之念!
    只要赵煦一说出口,她就能再次垂帘听政,将赵煦打回原形!
    至于‘其他’的事情,就得看赵煦日后的表现了。
    朝臣们更是双眸睁大,一瞬不瞬的盯着赵煦。单单是这一条,就足够难住他了!
    陈皮站在一旁,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满脸的忐忑恐惧。
    他很清楚,这个回答不上来,官家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
    赵煦感觉到了所有的目光,抬头看向众人,又左右看了一眼,继而沉吟起来。
    他必须要回答这个问题,改革不止是现实需要,还要有大义。表面上来说,就是要兼容法理与情理的口号。
    思想通畅才能做事,顶着‘不孝’的帽子,没人跟着你干!
    好一阵子,赵煦缓缓抬起头,看向吕大防,语气平静的道:“朕是继承先皇遗志,以子继父,何来不孝?”
    苏颂神情微异,这个解释,真的是好!
    二范与面露惊容,似乎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位年轻的官家,居然有这样的敏捷思维。
    梁焘等人心底拍案叫绝,这个回答真的是太妙了!‘以子继父’,有了这个合理合法的理由,官家推行变法,就没有任何阻碍了。
    马严,韩宗道等人悄悄擦了擦头上冷汗,他们真怕赵煦回答不上来。至于赵煦回答不上来会怎么样,他们不敢想!
    吕大防似乎没想到赵煦能回答上来,刚要继续,赵煦却暗自冷哼,抢先开口道:“吕卿家,现在轮到你回答朕的问题了。刚才那位卿家弹劾了所谓的‘元丰党人’十八条大罪,这些,在你身上有没有?”
    来了!
    来了!
    众人还没有来得及平复吕大防的进攻,转瞬间又轮到官家出手了。
    吕大防沉默不语,他知道苏迟进宫了,不管苏迟手里有没有什么证据,眼前的官家都能攀扯到他身上,作为臣子,他辩驳不了,所以,沉默就是最大的反抗与蔑视!
    赵煦见他不说话,目光扫过刚才那些弹劾的人,淡淡道:“你们说说,‘元丰党人’的事,在你们身上有没有?有没有欺上瞒下,堵塞言路,有没有培植私人,结党营私?有没有任用奸邪,排斥异己?”
    这些人哪还敢说话,纷纷低头。
    官家已经夺回了气势,占据主动,他们这些小虾米,只能看向前面的吕大防。
    这时,高太后淡淡开口道:“官家慎言,朝中皆是我大宋忠臣,没有证据,不能胡乱猜忌。”
    赵煦张嘴欲说,忽然间,外面一个禁卫急匆匆进来,道:“启禀陛下,章相公在宫外求见。”
    朝中的大臣一怔,但转瞬就想起了‘章相公’是谁——曾经的枢密知事,章惇!
    殿里的人纷纷对视,神情不安。
    章惇,这个时候到京了!
    赵煦双眼微微眯起,他倒是没想到,这个章惇来的比他预想的要快。
    他看着吕大防,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嘴角笑意一闪,直接将蔡京,杨畏以及苏迟给抛到一边,沉声道:“传。”
    帘子后的高太后微微皱眉,这个章惇是她发配走的。原因就是:元祐初年,‘新旧’两党有一场关于新法的辩论,章惇言辞犀利,句句切中要害,将‘旧党’驳的哑口无言,司马光等人恼怒,朝野接连不断的弹劾章惇,执意的将他发配去了岭南。
    这样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回京,有麻烦了!
    即便是吕大防也皱起眉头,浮肿的双眼睁开。
    苏颂,范纯仁等人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前面的吕大防。
    他们已经看出了一些,今天的事情,注定难以善了!
    朝中的大臣们是各有心思,抱着板笏,心里剧烈不安的等候着。
    没有多久,在禁卫的引领下,一个高大,面容瘦削,双眉如剑,目有严厉,身穿布衣的中年人,脚步平稳,步伐又大的来到殿中。
    众人忍不住的侧目,这一位‘火气’极大,在元祐初就敢与司马光对喷,单枪匹马将一众‘旧党’大佬驳的哑口无言的人!
    要知道,司马光,吕公著等人都是当世大儒,一般人岂能说的过他们?
    即便是高太后,也忍不住坐直身体。
    当初章惇破口大骂宰执司马光,骂他是‘村夫子’,将朝廷里的相公们更是骂了个遍,是一个敢说敢作,无所顾忌的厉害人物。
    赵煦看着章惇,眼神有些意外。
    这章惇,不像一个曾经差点拜相的人,更像一个书塾里的严厉教书先生。
    章惇已经有七年没有见过赵煦了,他来到近前,审视了一阵,又瞥了眼帘子后的高太后,抬手行礼,语气平静无波,道:“罪臣章惇,参见官家,参见太皇太后。”
    高太后神情漠然,没有说话,实则万分警惕。
    朝中的气氛忽然间变得有些诡异,章惇话音落下,没有半点动静!
    赵煦微微歪头,打量了章惇一阵,心里计较着,道:“章卿家,为什么自称罪臣?”
    章惇抬起手,忽然朗声道:“回陛下,其一,臣反对割地求和,与朝中滚滚诸公不合。其二,臣厉行肃贪,令当朝相公们不满。其三,环庆路多有败事,臣是罪魁祸首。请陛下下旨斩臣头颅,以安朝中百官之心。”
    章惇话音一出,朝中不知道多少人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这位还真敢说啊!
    同时,很多人又想到,章惇这么说,是掌握了什么吗?
    不知道多少人在悄悄对视,大家同朝为官,谁不知道谁,真要是抖搂出来,按着法度,这紫宸殿里,有一半人得斩立决!
    不等赵煦说话,章惇直接转向吕大防,冷声道:“吕相公,三司衙门亏空三百万,环庆路军饷三百万消失,你该当何罪?”
    吕大防眼皮抬起,看了他一眼,理都没理。
    章惇见他还是这个德行,再次转向赵煦,道:“陛下,朝中发生如此龌龊,依旧波澜不惊,可见已病入膏肓,不可救药!臣请陛下将罪臣与吕大防一同削首示众,以儆效尤!”
    殿中有人听着不像话,刚要踏脚出列,就被人悄悄拦住,那人暗暗摇头,同时嘴唇蠕动,无声道:别说话,小心被捎带上去。
    要出列的人立马退了回去,低着头,再不敢乱动。
    陈皮倒是第一次见到章惇,惊的是目瞪口呆,这位章相公,还是真是……脾气火爆!
    赵煦同样面露异色,这位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他瞥了眼高太后的帘子,连高太后都不说话了?
    难得有这么给力的臣子,赵煦自不会作壁上观,微笑着道:“章相公莫要激动,亏空以及军饷,都是三司衙门的事,怎么能怪到宰辅头上呢?”
    章惇剑眉一翘,当即转向吕大防,喝道:“敢问吕相公,三司衙门的亏空,你可知情?”
    章惇话音落下,赵煦就淡淡道:“吕相公,知不知情,要说清楚。”
    苏颂瞥了眼赵煦,又看向章惇,哪里看不出来,这两人已经一唱一和,联手向吕大防发难了。
    二范对视一眼,齐齐拧眉。
    三司衙门的事,到底是一件大案,不可能三言两语就推脱了。吕大防要是不解释清楚,依照今天的情势,怕绝难轻易脱身。
    殿里的众臣更是清楚,目光都看向吕大防。
    高太后无声坐起来,盯住吕大防。面对赵煦她已经要小心谨慎,又多了一个炮仗一样的章惇,更令她警惕与不安。
    吕大防默默一阵,道:“不知。”
    章惇嗤笑一声,道:“你倒是推脱的干净。我再问你,环庆路军饷的消失,你知不知情?”
    吕大防这次没沉默,直接道:“不知。”
    章惇就是等他这句话,猛的转向赵煦,抬着手,沉声道:“陛下,三司衙门亏空三百万不知,环庆路军饷消失还是不知!这是宰执吗?尸位素餐到这种地步,我大宋是无人了吗?臣请罢黜吕大防,交由有司审讯问罪!”
    赵煦心里别提多舒爽了,有这样的臣子分忧,哪还用得着他劳心劳力的步步算计。
    他保持神情不动,瞥了眼蔡攸,刚要开口,高太后忽然抢先,呵斥道:“放肆!吕卿家劳苦功高,又无实证,岂能轻易罢黜,更不能审讯!若再敢胡言,休怪老身不容情!”
    眼见高太后忍不住了,赵煦自然要保章惇,这样可爱的臣子,怎么也得保住啊。
    赵煦咳嗽一声,刚要说话,殿中忽然有人出列。
    杨畏一直在观望,眼见吕大防就要撑不住,再等下去就没机会了,十分果断出列,抬着板笏,大声道:“启奏陛下,臣有吕大防与三司衙门,环庆路等串通一气,克扣,倒卖军饷的实证。”
    因为章惇的突然到来,赵煦都快忘了还有杨畏在殿中,见他出列,双眼里笑意愈浓。
    这个杨畏与吕大防关系极其特殊,之前吕大防遭难,杨畏挺身而出,事后吕大防知恩图报,大力提拔杨畏,不止是心腹,甚至是政治盟友。
    朝中不少人看到杨畏出列,公然举告吕大防都是面色骇然,不可置信!
    如果杨畏指证吕大防,即便没有实证,也不会有人怀疑,他们的关系太近了!
    吕大防眉头皱起,缓缓转头看向杨畏,眼神厉芒跳动。
    高太后不曾想会有小人反叛,当即道:“哼,若无实证,便是构陷朝廷重臣,其罪不小,杨卿家想清楚了!”
    杨畏已经看明白局势,哪里还在意高太后的警告,直接道:“臣手里有吕家与三司衙门两个副使的亲笔信,以及一些账目出入。还有,据臣所知,吕家不止在开封城有院落,大小商铺数十,在全国更有近百,家产折合,有数百万贯!”
    证据确凿!
    朝臣们忘记了呼吸,双眼大睁。满是震惊的看向前面的吕大防。
    他们心底都有一个声音:吕大防,完了!
    不等众人反应,章惇厉喝一声,道:“如此大事,岂能一个吕大防就完了!”
    章惇这话的意思很简单,在他心里,这些‘旧党’没一个干净的!
    梁焘在一旁听着,先是愣了愣,猛的福至心灵,突然出列,跪在地上,大声道:“官家已成年,太皇太后不负先帝所托,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章惇脸色微变,猛的看向身后的梁焘,他心里非常想说: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
    梁焘这么一来,就像是章惇刚才的话,是要追究高太后的责任一样!
    没人管章惇这会儿想什么,曹政,沈琦等人蓦然会意,纷纷跟进,出列跪地,大声道:“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这段时间,他们拉拢了些人,也有不少人识时务,纷纷跟着出列伏地:“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陆陆续续,有十多人。
    殿中跪下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
    章惇见着,目光厉色扫过一些人,跟着跪下,沉声道:“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不知道是章惇的眼神警告,还是见风使舵,不少人犹犹豫豫,跟着出列:“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黄鄯这个时候不管马严与韩宗道了,他是刑部尚书,三司衙门。苏辙死的案子都在他手里,飞快的跟着跪下:“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马严,韩宗道对视一眼,悄悄看了眼帘子以及吕大防,硬着头皮跟着跪地道:“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马严是御史台御史中丞,朝廷之外的言官首脑;韩宗道是开封府知事,是储相。两人身份特别,他们一出列,就是一个风向标,更多的人跟上来。
    林林总总,地上已经跪满了一半人!
    现在,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前面的苏颂,范纯仁,范百禄身上。
    除了吕大防一系,这三人,是最后没有表态的大佬了。
    赵煦微微倾身,目光淡漠,平平静静的看向苏颂。
    苏颂眼见着,心里轻叹一声,不管是变法不变法,吕大防等人已经败了,高太后撤帘,也就是早晚的事情。
    他缓慢出列,跪地道:“官家已成年,太皇太后不负先帝所托,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苏颂这个枢密使一出,又带出了六七个人。
    甚至于,吕大防的人,因为杨畏的关系,悄悄的也伏地了四五个!
    殿中还站着的,已经不多了。
    范百禄,范纯仁面沉如水,眼神还有挣扎。
    他们反对变法,可殿中一大半已经跪地,他们还能如何?
    ‘独木难支。’
    范纯仁,范百禄对视一眼,心头沉重,只能跟着跪地:“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这二人一跪,殿中还站着的,不足七八人!
    这些人对视一眼,心惊胆战,抬头看着赵煦的目光,连忙低头,却硬着头皮不动。
    赵煦见他们冥顽不灵,懒得理会,起身,抬手向高太后的帘子,道:“请祖母斟酌。”
    高太后在帘子后,早就气的脸色铁青,怒不可遏。
    周和在一旁,吓的面无人色,大气不敢喘。
    “好好好!你们都很好!很好!”
    好半晌,高太后才咬牙切齿的出声。
    群臣依旧跪着,赵煦也抬着手。
    紫宸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高太后看到这般,气的无处发泄,猛的站起来,大怒道:“好好好,真是我大宋的好臣子,是我的好孙子……”
    事到如今,她多说无益,撂下一句,转身就要走。
    章惇听着,抬头看去,当即大声道:“谢太皇太后撤帘还政,恭送太皇太后!”
    殿里的人迅速跟进,纷纷大喊:“谢太皇太后撤帘还政,恭送太皇太后!”
    高太后脚步一个踉跄,顿了片刻,怒哼一声,甩开周和扶着的手,大步离去。
    赵煦见着,心里长长吐了口气。
    他转过身,对着不少人微微点头,最终,目光冷漠的落在木然而立的吕大防身上,沉声道:“皇城司,将吕大防以及一干党羽下狱,严厉查处!”
    “臣遵旨!”蔡攸高声应道。
    门外的皇城司的人迅速冲进来,将吕大防以及还站着的几个人,全部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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