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后就来!
    苏十三麻利地从窗口跳下去,沿着阳台一路往下。走出几步远,抬头喊道:大郎!
    上头却没有回应。
    再去看,窗户啪嗒一声叫人关上锁死了。
    苏十三心中大感不妙,刚要爬回去,只听得上头隐约有一阵响动,随即是噼里啪啦玻璃碎裂声。窗玻璃叫人用枪.托捣碎,一个大兵从窗口探头下来。苏十三忙缩身往阴影处藏。
    那大兵张了一眼,朝屋内喊道:外头没人!
    耳旁嘈杂一片街市人语声,夹杂汽车呼啸而来的声音。苏十三忙沿着消防水管跳下去,街上又有几辆装着大兵的卡车正朝白公馆开来。
    苏十三蹲下.身,从地上胡乱地两手抹了把,然后在脸上拍了层浮灰,又将头发揉乱,脱掉外头的那身笔挺西装,卷成团扔到路旁。此刻他看起来灰头土脸,落魄的很,与富贵人家少爷再无丝毫关联。
    苏十三混在人群中,溜去买了顶檐帽,然后悄悄地往白公馆大门走去。
    还差着十几步远,就见七八个大兵压着青柳大郎匆匆从里头出来。青柳大郎腰背绷的笔直,三件套西装,皮鞋锃亮。虽然叫人推搡着出来,却没上绳索,只是脸色极其苍白。
    白公馆铁门敞开着,穿着灰绿色制服的兵在里头翻箱倒柜,不时用枪.托挑翻东西,乒铃乓啷乱响。白家帮佣一片哭爹喊娘声。
    都搜搜!看里头还窝藏着什么罪犯没!
    一个青年肩头两粒星,站在白公馆门前发号施令。
    青柳大郎在经过人群时,突然眼光一转,看见了苏十三,眉眼动了动。苏十三比划了下手势,青柳大郎却不动声色地摇摇头,深黑色瞳仁内一片沉寂。
    苏十三怕此刻挤上去反倒叫众人揪住,只得回身往外撤。临走前深深地看了眼青柳大郎,后者唇角微翘,冲他点了点头。
    苏十三便压低帽檐,悄悄地朝反方向奔出去。
    起先只是快步走,待转角出了金陵路,苏十三一路夺命狂奔。
    白家在京城家业浩大,苏十三却只知道青柳大郎昨日带他去过的那家鸿昌洋行。他刚气喘吁吁地跑到鸿昌洋行门口,就见洋行里头也有大兵出入,几个伙计正在那里被问话,神色慌乱。白秀山也不在。
    苏十三只得按捺下性子,转身去隔壁茶楼里找了间二楼临窗雅座。他将帽檐压低,坐在那里喝茶,顺便打探消息。不多时就见十几个兵从洋行内一哄而出,搬了许多货物出来,成箱成箱地往车上运。那些伙计压根不敢拦。
    在此处守下去,看来也没什么用了。
    他付了茶钱,踩着木质楼梯下楼,刚走到转弯处,就听得楼下有人冲进来叫道:哎呀,白家这回犯大事儿了!几十家铺子都叫那位爷给封了!
    哪位爷?跑堂伙计肩头搭了块白毛巾,张口问道。
    咳!咱京城最大的那位爷!
    都封了?这么大手笔?掌柜的一惊,忙停下拨算盘的手,答话道:那白老爷呢?
    白老爷去邮局给外家挂电话,结果回来半道上就叫人给捉了!说是白家窝藏了什么杀人犯,眼下白老爷和白家少爷都叫那位爷拿了,一起押往大牢里去了。
    苏十三耳中听了个大概,越发觉得这件事不能善了,匆匆忙忙就往茶楼外走。他一出门,拐到巷子僻静处,寻了个茅厕,从贴身衣服口袋里找出只画画儿的碳素笔,匆匆对着水面给自己乔装打扮了一下。眉毛画粗了两层,眼角用米粒胶着,眼尾耷拉下来,扶着檐帽,收拾好匆匆走入人群。
    他一回到闹市,就见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白家被抓这件事儿。已经有人开始往墙上贴通缉令,上头的画像却是苏十三。
    苏十三将帽檐压得更低了些,转去码头,悄悄地从水路出了城。
    第96章 海上旧影(折子戏)9
    三天后。
    从冀城匆匆赶到京城的白总管出现在原巡抚大牢前,低头哈腰地冲两个卫兵道:是,小的来看自家老爷和少爷!
    白总管说着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碰了一下守门两位大兵的手背,反手一转,轻巧地将两卷钞票分别塞入两人手心。
    那俩扛.枪.大兵对视,笑了笑。其中一个歪戴着帽檐的大兵扬起下巴。后头跟着的是什么人?
    是家里的佣人,伺候少爷的,让她提个食篮。请两位爷行个方便!
    白总管身后跟着个身材清瘦的小女孩儿,梳着两条麻花辫儿,低眉耷眼,手中跨着个三层暗红漆提篮。
    两个大兵看了看,没吱声,其中一个冲里头努了努嘴角。
    白总管会意,带着身后那个小姑娘匆匆走入大牢。一股潮湿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汗馊和脚臭味,熏的白总管眉头紧皱。他捂住口鼻,轻声交代道:待会儿我去见老爷,你去寻少爷吧!
    那小姑娘点了点头。
    白秀山与青柳大郎却分别在两间牢房押着。白总管径直寻到白秀山,嘀嘀咕咕商量接下来白家该如何应对。那小姑娘则轻巧地转到另一间单独牢房。
    青柳大郎正盘膝坐在干草堆上,额前黑发凌乱,眼眸微阖。
    大郎!大郎,是我!
    小姑娘轻轻用指甲挠了下木格栅栏。
    青柳大郎一惊,猛然睁开双眼,深黑色瞳仁内一刹那竟似有金光流转。他匆匆走到牢门前,急促地道:十三,你怎么来了!
    扮作小姑娘的苏十三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糯米牙。我不来,指望谁来救你?
    然后凑近了些,招招手,让青柳大郎附耳过来。眼下打算怎么办?
    青柳大郎皱眉道:白秀山也被捉了,听说是不让拿钱赎人。
    那怎么办?会不会闹大了啊!
    没事儿,你我只是在此界寄生,就算被处决了,也不过毁了具肉.身。
    苏十三立刻扭头朝地上啐了一口,放下提篮,不高兴地道:别张口闭口就是死!你不怕,小爷我还怕呢!再说了,就算是你灵魂不灭,肉.身毁了,此方小世界任务还没完成,不也是白搭?
    青柳大郎以手抵唇,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了?
    青柳大郎看了四周,突然转为嘶嘶蛇语。白家老宅不是金陵路那处,是在锦绣街69号,花园地下埋着三箱金条。你取出来做盘缠。十三,那把毛瑟.枪你还带着嘛?
    一直随身带着。苏十三也改用蛇语答道。
    那就好!你带着傍身。
    可你怎么办?
    不需要管我,你先逃!
    笑话!苏十三慨然转为人语,冷笑道:小爷我若是贪生怕死,今日就不来此处了!
    十三,你我如今都在人家屋檐底下,使不得灵力,也没有别的本事
    我听白总管说,那位张爷酷爱听戏。你说我这嗓子
    你不许去!
    青柳大郎立即严词打断。官府至今尚未提人过堂,事情又不见得没有转机!再说了,他们要把白家一锅端,也须考虑本地商会的意思。我让你避祸,只是以防万一,你却反倒要往风穴里头钻,想什么呢!
    想救你呀!
    苏十三抬起眼,笑的明媚如春风。行啦!我今日来,就是与你安个心。你放心,既然你说不怕肉.身毁灭,那小爷我也不怕!大不了,博他一博。
    他说着站起身,弯腰拎起提盒,打开三层小抽屉,从里头端出一碟小菜,两个肉包。另外却有个油布包裹,藏在宽袖下,悄无声息地推给青柳大郎。
    给你!藏着防身的。
    青柳大郎接过,依言纳入怀中。只觉得触感硬梆梆的,不知是什么。
    快些!时候快到了!
    牢房门口,在一片光亮处探入一个脑袋。那大兵人站在台阶上方,又喊了一句。白家的,快点!
    这就出来了!
    白总管扭头应了一声。
    苏十三催促道:大郎,你把衣服掀开给我看看,用刑了没?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青柳大郎答得太快,苏十三.反倒不信。他一把扭住青柳大郎的手腕,反手往外一推,肉包啪嗒掉在草堆上,两人却都顾不得。
    两人一来一回,皆用上了巧劲。相互切磋十几招后,苏十三终于成功将青柳大郎的手腕制住,左手三根手指轻弹,灵巧地解开一排衬衫扣子。
    青柳大郎衣衫大解。塞在胸前的油纸包裹啪一声落地。在他胸口处,一道刀伤深达寸余,是横着叫人勒进去的。若是再深一点,就刺入肋骨了。
    也不知青柳大郎是如何自行处理的,伤口边沿皮肉翻卷,却见不到血迹与脓疮。
    吾到底精神力与凡人不同,青柳大郎见躲不过,只得低着头向苏十三解释道:这伤对凡人来说可能致命,但是我大概可以扛十倍,甚至数十倍。
    那也不能让你在这儿煎熬!
    苏十三急的站起来团团转,眼泪含在眼眶内滚了两滚。还有哪处有伤?
    这次真没了!青柳大郎诚恳地道:胸口这里,还是他们搜身时我反抗了一下,不小心割到的。
    不小心?苏十三抬高声音。这明显是用刀划的!
    白家的,时间到了!快出来!
    那大兵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带了些不耐烦。
    白总管匆匆走过来拍了一下苏十三肩头。走了!
    苏十三低头望着青柳大郎,青柳大郎也望着他,两人四目相对,久久不语。
    等我!
    苏十三最终挎着提篮出去,临走前回头,无声地用唇语道。
    青柳大郎恋恋不舍地目送苏十三,望着他背影一点点走入那光亮处,在白茫茫的光中渐渐隐没。他收回视线,弯腰从地上捡起油纸包裹。想了想,小心地查看一眼四周,然后背过身,在角落里打开包裹。红绳解开,里头赫然是那把毛瑟.枪。
    不好!这东西给了他,宝贝儿却要如何防身?
    他忙将枪塞入干草堆下,又抓了几把草埋好,然后冲到栅栏边,手握住栅栏格子,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呼吸声沉重,一双深黑色瞳仁内隐含泪光。
    旁边传来白秀山悠悠的声音,毓儿,且再忍耐几日!商会已经替咱们走动了。
    青柳大郎平复呼吸,扭头看向白秀山的方向,淡淡地应了一声。是!父亲。
    *
    然而事态却比白总管预料的严重。
    白总管将从冀城带来的家当折算成银钞,去京城商会十几家老板那里走动,又找到司机阿四,让他帮忙寻本地有头有脸的乡绅,得到的回音却极寥寥。本地商会人家还算客气,热茶奉上一杯,三言两语,提到白家的事,不是摇头叹息,就是推脱主事的不在家。
    乡绅那处,阿四直接碰了一鼻子灰。有两家连老爷子都没见到,居然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出来,不仅不帮忙,还嘲了白家几句。说,那位张爷现在如日中天,就是咱京城的天!他的姨太太,你们白家的人也敢动!你这是难为咱们啊!这一锅滚油,谁伸手下去,不都得脱层皮?这事儿不干!干不得!
    白总管带着阿四奔波了三四天,嘴皮子都磨破两层,受了一肚皮气。这天他推门回到客栈,见苏十三正在油灯下写字。他一口气没缓过来,忍不住怨怪道:少爷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还写什么字!
    苏十三抬眉笑了笑。没人愿意出手?
    都不肯!都是帮老狐狸!
    白总管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软凳上,冲苏十三纳闷道:到底你们是怎么得罪的那位爷?我怎么听着,还是当初你在外头惹的事儿,让咱少爷白背了这口锅!
    这话原本说的也不错,只是白总管口气很怪,苏十三听的心里不舒服,忍不住停下笔,皱眉道:这种人渣,你就算不去惹他,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
    瞧瞧,你这话说的!若不是你,少爷怎么会搭进去?少爷若不搭进去,老爷怎会被捉?咱白家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白总管忍不住拍桌。阿四还能跑跑,你说你!你能做什么事儿?净会惹祸!
    苏十三凝神静气,眼珠子转了转,道,白总管,你在这里同我争吵,也没有意义。来,你帮我看看,这封帖子写得可还行?
    白总管眼角瞄了一眼。咦,你这信是写给张爷的?
    也算不得信!就是想去拜会一下,写份拜帖。
    白总管上下打量了一眼苏十三。你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卒子,张爷为什么要见你?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苏十三说着掀开帖子,小心吹干上头的墨迹,然后抬头笑盈盈地道:山人自有妙计。
    白总管将信将疑,只觉得和这人半句话说不到一处,抬屁股就走。临出门忍不住又回头斥了一句。虽说眼下寻不着路子,但是商会还有位卸任的老会长,明日一早我再去他家走动走动。这几天,你就安分些,可别再惹事儿!
    苏十三但笑不语。
    白总管摇摇头,叹息着出去了。
    苏十三见他走远了,这才小心揭起拜帖下的一张薄宣纸。宣纸下,是他刚才摇出来的六爻。水火卦,离上坎下,未济。
    未济卦。万物不可穷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
    在即将渡河而未有船时,他须寻的是一条路将上头的火引入水中。又或者,借船过河。
    那么,船自何处来?
    苏十三沉吟着踱步至窗下。油灯的光盈盈地在身后映亮一室昏黑。街市上仍有行人走动,对面新挂牌的丽晶夜总会前装着三色霓虹灯柱,不时有小汽车停到门前。
    在丽晶夜总会旁边,却是个老式的评弹馆。穿着西装的人进了隔壁丽晶夜总会,穿长袍马褂的人却撩起袍子噔噔噔踩着楼梯去听评弹。灯红酒绿,各不相扰。
    有个穿紫色丝绒旗袍的女人从汽车内下来,踩着高跟鞋,站在街边踟躇了一会儿,随即转头。紧接着又来了几辆车,又是几个妆容富贵的年轻女子下车。她们聚集在一处,不知悄悄商量着什么。
    其中一个女子声音陡地提高。既然那位爷在满京城到处找嗓子好的,咱何不去评弹馆也看看?碰碰运气!
    众女子都迟疑地抬头,看了眼评弹馆的牌匾,随后迤逦而上。不多会儿,遥遥地,阵阵琵琶弹拨声随夜风飘入苏十三所立的窗前。
    拨弦声后,有一个清丽的女音唱起吴侬软语。
    苏十三眼睛一亮,忍不住笑起来。
    第97章 海上旧影(折子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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