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都是李世民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李世民非得看管着他,但是至今他出行时羽林军没撤,贴身内侍配备的比几个庶出皇子还要齐全!殿内殿外,遍布眼线。
    啧,这日子过的!
    灵然退回殿内,顺手布了张结界。从殿外窥探过来,里头不过是一切照旧,他人坐在窗台上读书,如同过去的无数个日子一样。
    实际上,灵然将荷包夹在书卷内,口唇微动,唤了声:小七娘!
    小七娘果然自荷包上头浮出来。极小的一张半面妆,额上点着梅花,鬓边一支金步摇,眉目纤柔,正是她最美的上半张脸。
    美人半面,恰浮在鸳鸯身侧的荷叶上。如梦如幻。
    你最近过得如何?灵然忍不住笑问道。
    哎呀小和尚,可别说了!你这一走就不回来了,可怜我还在钟府守着哩。钟大人和钟夫人不知盯着我问了多少回,说咱家那如意郎君,那位姓苏的小郎君,怎么一去就不来了?
    灵然只得摸了把光脑门,尬笑两声。
    当初他与七娘假扮夫妻,只是为了混入钟府查案。后头事情查明了,他便急忙揣着那只乾坤袋找魏王李泰销案,当时他原以为小七娘稍候也脚底抹油溜了。谁成想,这都一年半过去了,小七娘还勤勤恳恳地在钟府扮着小姐呢!
    话说回来,你们应该不在长安城了吧?
    顿了顿,又笑着道:后来小和尚我真有去打听!
    这可不是糊弄她呢,贞观三年腊月,灵然曾借着回东安寺祭扫的机会,着意寻了些村民闲暇时来打扫寺院,顺便留下口信,道是若有人来寻,一则说他进了皇宫,二则说还有些故旧们都在不羡山种桃花。
    这两则讯息,都是留给小七娘的。
    但他没想到,小七娘非但从没回过东安寺,更是一点音讯都没。若不是今日这一出,他还道小七娘忘了他呢!
    眼下看来,唯一的可能是小七娘必定不在长安,恐怕离这还远着呢!
    果不其然,小七娘忙不迭诉苦道:可别提了,跟着钟大人一路到了他家乡。这地方可偏了,离长安城总有八百多里路,可怜我一介弱质女流
    打住!
    灵然忍不住呲牙。你可不是什么弱质女流,娇滴滴的绣楼小姐!小七娘,你的本事呢?可别告诉我,做了几天钟家小姐,连自个儿是只蝎子精这事儿都给忘了吧!
    小七娘噎了一下。
    绣儿?
    那头隐约传来钟夫人呼唤声。荷包上的小七娘略有些慌张,神色动了动,忙忙地对灵然道:哎,小和尚我这灵力稀微,现下又伴着凡人,有许多话语,须说不得!咱就问一件事儿,小和尚你得空回我就行!
    灵然抬眉。
    反正荷包上的灵气得省着用!小和尚你务必算准了再告诉我!
    什么事儿啊,值得你这样费心唠叨!
    别提了,不就不就那事儿嘛!小七娘反倒扭捏起来。
    啥事儿啊?灵然一脸懵逼。
    就是,你这不是走了吗,小七娘是又开始扭捏。
    灵然脑海内都可以浮现出小七娘现在的样子!她此刻必定坐在绣楼内,手里搅着一块帕子,那帕子叫她搅的跟扭麻花似的,都快拧出水来了。
    到底啥事儿,我可不懂你们这些女人家的心思!
    小七娘迟迟艾艾,身后钟夫人的呼唤声越来越清晰,她扭了次头,这才忙忙地对灵然道:就是你一去不回,钟府眼下又商量着,要不重新招婿。我这心里头想着吧,咱从来也没嫁过人,做精怪时却也没害过人,小和尚你给算算,我到底能在红尘里寻段姻缘不?
    灵然挑眉。
    算准了再告诉我啊!
    不是,这灵然张口刚要驳回去,背后钟夫人的声音已经清楚地透过荷包传来。
    绣儿啊,可想明白了没?王婆又来了,这回说的人家好!据说那位小郎君长得可俊,也不比那个姓苏的差什么
    灵然啼笑皆非,再去看时,那头小七娘的影子已经从荷包上彻底消失了。
    灵然放下书,随手解开结界,走到大缸旁,敲了敲缸。
    嗡嗡嗡!
    缸体发出回响声。
    灵然探头朝内看了一眼,笑道,一个小精怪,也想着在红尘招个女婿!大郎,你说这事儿可行不可行?
    黑蛇懒懒地从缸底抬起头,游到缸边,头搁在缸沿上,看了灵然一眼。那神色依然倦怠的很。
    许是早春,蛇的冬眠期刚过不久,大郎也就这一两天有苏醒的迹象,却仍然没什么话。
    灵然逗他半晌,见黑蛇始终懒懒的,一声不吭,也就失去了兴致。回头就给荷包内的小七娘捎信道爱嫁就嫁,爱谁谁!天要下雨,小七娘要嫁人,他和尚管不了。
    那头小七娘得了他这话音,倒是扭捏了半晌,还带了些哀怨。回他道:可别说呢,小和尚你可是我这修行三百多年来,见过最俊的一个和尚!
    把后头那和尚俩字去掉!
    灵然忍不住双目放空,笑道:就说是最俊的就行了!嘿嘿!
    他忍不住又笑了一声,道:我长得帅,我懂!
    小七娘目瞪口呆。
    还没等小七娘想出回他的话,灵然啪一下就收了法力,将荷包扔回杂物堆里,从此再也没动过。
    这事儿于他而言,也就算了了。
    直到隔了一个多月,灵然陡然间想起,倒是忘了给小七娘传讯说,柳树精与老松他们两个还在不羡山修行,嘱她空了,去不羡山找他们看桃花。但是回头再一琢磨,柳树精当日里数次欲言又止,神色颇为彷徨。
    他猜着,柳树精恐怕对小七娘有几分那个意思。
    眼下小七娘抛了精怪身份,躲在红尘内安心做起大家小姐,准备择婿另嫁。这事儿还是不要让柳树精知道好了!
    若是知道,恐怕又添一段伤心事,花前月下,唏嘘流泪,若是乱了道心误了修行,反倒不美。反正天底下这事儿吧,都是个圆。若是有缘分,兜兜转转,最终总能再碰面。若是没缘份,强拉了也走不到头。
    灵然自认为想的明白通透,呲了呲牙,也就丢开手了。
    *
    贞观四年秋,李世民带灵然去打猎的时候,在围猎场上郑重地又把去攻打凉州一事提了出来。并且再次问灵然,是否仍有兴致去凉州长驻?
    灵然谨慎地看了李世民一眼,道,圣主若是有意,贫僧无所不从!
    李世民当时用手指着他鼻尖,带笑摇了摇头,最后不知为何反倒转为一声叹息,走出大帐去了。
    李世民翻身上马的时候,一身戎装猎猎,身后背着一张弓。双腿一夹马腹,走了!
    一阵风驰电掣,卷起烟尘滚滚。
    灵然站在帐外,目送他们一行人远去。不知为何,在李世民身后那诸多皇子中,灵然将目光停留在李治身上的时间格外久。
    李治在马背上似有所觉,忽然回过头来,灵然却已经不见了。只余下帐帘微动。
    三弟,你看什么呢?李承乾突然怪叫了一声,冲李治扬起马鞭。
    李治略往后避了避,垂眸道:没看什么。
    李泰叫人用软轿抬着,冷眼看两人一问一答,原本清俊的眉眼早已发福走样,眼神凶狠而又冷酷,如同一只在山间巡猎的野狼。
    天高云淡,风中充斥着收割与鲜血的味道。
    *
    贞观五年夏,据户部统计上来的数字,大唐人口已经达百余万口。这个数字在一个战后不久的新朝而言,已是前所未有的鼎盛。
    李世民当日大喜,在金殿上就笑谓文武百官道,朕自登基以来,无时无刻不忧虑。前朝战事频繁,人口凋敝,百姓间多有十户九空。眼下可算是将这日子安定下来了!
    这话说的,像是一个多年没有米下锅的巧妇,眼下终于过上了富足的日子。
    灵然微阖上眼皮,坐在金殿上淡淡的笑了一下。
    又过得一个多月,陆续从各地传来喜报,说是五谷丰登,又因之前平定了东突厥,各方蛮夷都受到震慑,纷纷派使臣来大唐俯首称臣。李世民被推举为天可汗,自此,各族在可汗之上,又有了位至高无上的天可汗。
    外夷安定,李世民便正式动土修葺洛阳宫。妇人高髻薄衣招摇过市,长安东西两市人烟稠密。去西市打酒时,不仅能见着劝酒的胡姬,更有来自中西亚的波斯地毯琉璃银瓶。
    历史上灵然所熟知的那个贞观盛世终于正式到来。
    *
    贞观八年冬,李世民诏令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出征凉州平定吐谷浑部族。灵然此次奉命出行,与李靖及侯君集等共计五位行军总管一道,遥遥地离了长安城。
    离开长安城那日,灵然一身白衣轻裘,坐在马背上回望。初冬时节,空气中总像有蒙蒙雾气,长安城笼罩在袅淡烟色中,宛如一头巨兽。
    多年夙愿成真,灵然竟恍然有种不可置信的荒谬感。
    一隔经年,黑蛇身量也比从前大了不止一圈。手指是盘不上了,便时不时地绕在灵然手肘处。
    之前倒也有人问过。比如说魏征,这位直脾气谏臣就曾不止一次地道,国师大人酷好养蛇,原本也没什么,只是进出金殿带着它,去百官家喝酒也带着它,望着不雅。
    灵然当时曾笑回道,贫僧命贱,之前数次蒙难,都是这条蛇救的我。他于小僧可不是灵宠,是救命恩人。
    魏征一惊,随后倒是没再提过这话茬。
    这段对话,不知为何随后就传遍了长安城。就连市井百姓都知道,当今国师大人有一条蛇,据闻是其救命恩人。市井坊间,因此编出无数个版本,话本子传的沸沸扬扬。
    有说这条黑蛇是来报恩的,国师大人心善,为了替黑蛇掩饰,反倒说成是自己受他的恩。这版本灵然曾亲耳听到过,当时略点了点头,觉着还算靠谱。
    谁知后头不知为何又传出一些新奇的话本子,说这条蛇原本是个绝世美人,国师大人瞧上了这蛇的美色,名为灵宠,实则晚间夜夜同榻而眠,说不尽的旖旎风流!灵然听到,顿时勃然大怒,生平第一次滥用了李世民给他的职权,命羽林军冲到传这话本的青楼坊间,将话本夺来撕毁,并且很是恐吓了几个头牌小倌以及说书的先生。
    经灵然这么一闹,这个版本倒是消停了。但是直到贞观八年,灵然离开长安城,在去往凉州的路上,某夜歇宿在野外,军士们埋锅造饭,篝火炊烟袅袅中灵然听见几个兵士正坐在那里磕闲牙。
    瞅见咱国师手上盘的那条蛇没?嚯!好家伙,足有小儿手臂粗细!这可真是咱国师,一般人哪有那样大的胆子,谁知道有毒没毒!
    就是,那蛇瞅着可凶相。
    灵然袖着手,飘然从他们身后经过,听到说起黑蛇,耳朵动了动。大郎同志此刻却不在他手臂上。
    许是这几年将养的好,每年冬天黑蛇都会进入漫长的休眠期,然后来年春又会与灵然一道研习法术,共修识海。这几年青柳大郎经常能化作人形,坊间所传夜夜同榻而眠,倒也不全是虚妄。至少一年当中有春夏秋三季,青柳大郎当真是化作人形,两人同榻而眠。虽没有发生什么故事,也谈不上旖旎,更不是男女之情,只是其中种种亲密状,不可尽与外人道。
    今晚灵然又是只身一人,忍不住脚步放慢了些,想听听这军中对大郎同志到底是怎样的评价。再则,又是什么样的闲话,竟能传入李靖军中!
    他心念一动,耳内就听到先前挑起话题的那军士接下去说道:要我说,那蛇八成是个妖精!看着特有灵性,而且见着咱们从来都是爱答不理,只有见到国师时才会动一动。
    什么妖精,估计就是懒吧!
    一人当场泼冷水,随后几个兵士皆轰然大笑。
    灵然咂了下舌,摇头晃脑,估量着这些人也说不出啥段子,转身准备走。
    别说,我还真觉得那蛇凶!
    一个兵士突然压低嗓子对同伴们道:就昨儿个,我在练兵场去取东西的时候,你们猜我见着了什么?
    见着什么?
    哄笑声里几个兵士满心不以为然,转过身重新去吹火。
    那压低嗓子正准备说个惊天大秘密的兵士,许是觉得受到冷落,有些不高兴,嗓子略提高了些。我瞧见那蛇!
    那蛇在咱练兵场?
    几个兵士皆是不敢置信。
    那地方可是设在将军的大帐!咱们平常没事儿都不敢进去,那蛇怎敢溜进去?
    怪就怪在这儿呀!
    那兵士见终于引起众人注意,得意洋洋,忍不住卖了个关子。关键是,你们猜猜,我进去时那条蛇在做啥?
    做啥?
    哎呀,那蛇居然跟咱人一样!一把把剑看过去,时不时还用蛇尾敲一下。那些剑见了它,都嗡嗡作响!可把我给吓的!
    咱将军那儿挂了足有几十把剑呢!
    就是啊!当时那些剑一起从鞘中挣脱出来,吓得我连忙跑了!
    哈哈哈!老郭,你这故事编的好!可比之前说的那妖精报恩的动听多了!
    几个兵士都忍不住拍掌大笑。
    灵然顿住脚步,忍不住深深回望了一眼。漫山遍野的大唐将士,人人皆是年轻力盛,因这些年唐军所到处,所向披靡,各个脸上都洋溢着必胜的笑容。
    这种勇气与热情,是灵然许久不曾体会过的。确切说,前后三世,只有到如今他才能感受到这种活在红尘中的热气。
    可是青柳大郎为何会独自去李靖的练兵场,他去那里做什么,去寻什么?
    灵然想起在灭天界时,师尊灵拂子曾说他本体便是一把剑,当时青柳大郎因酷爱收集宝贝,才将他夺了去。难道大郎同志在这里又瞧上了新的宝贝?
    灵然这么一琢磨,心里头突然不是滋味。
    他脚下一转,径直入了李靖大帐内。帐篷揭开,李靖正站在沙盘前凝思,手中举着面小小的红旗,不知该往哪儿插。灵然走进来,他回头望过来,眉毛动了动。
    这些年李靖东奔西走,老的厉害,鬓发已染微霜。
    灵然朝他略点了个头,目光搜寻过去,见那条蛇果然在!
    黑蛇就那样大咧咧的、恬不知耻地,瘫在几案上。看见灵然,高兴地嘶了一声。
    哟!灵然挑眉笑。贫僧这蛇怎地跑到将军帐内来了?害的我好找!
    黑蛇嘶嘶声不断,极为雀跃,眼巴巴地瞅着灵然。灵然却看也不看他,脚步铎铎,走到李靖面前,几乎是质问的口气。将军这大帐内,宝剑可真是多啊!
    李靖手里举着枚小红旗,茫然地道,剑,就这一把!说着指了指腰间那把自身佩戴的剑。随即又皱眉道:算不得什么宝剑,只是战场上杀敌众多,若有敌情或是夜袭,这剑会自己发出嗡鸣声。有人说是杀气太重怎么,在国师眼里,难道它竟是个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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