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枫见他质疑自己,立刻拔高声调,不悦道:“我骗你做甚?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都是我亲眼所见,他将那女子安置在青花巷中的一所宅邸里,有一次我还看到两人一同走出来。”
    陆修言还是不愿相信,“也许是……他妹妹或亲戚?”
    白枫冷哼一声,“我见过他妹妹,不长那样,若是亲戚,为何不将人接回府中,要放在私宅?你这榆木脑袋,笨得很。”
    陆修言语滞,并非他笨,只不过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没有再反驳,只是摇了摇头,“我没想这宋子卿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亏得我爹还要我学他,学他什么,明面当守礼君子,私下养外室?”陆修言感慨的同时,又心生一股痛快,毕竟他爹总是拿宋子卿与他比较,把他贬得一无是处,如今他爹若是知晓这事,大概会觉得脸很疼?
    “不知道温小姐若是知晓此事,会不会十分伤心?”
    陆修言忽然含笑说道,说完故意看向江宴。白枫闻言亦看向江宴,这对表兄弟此刻的神色如出一辙,贱兮兮的,好似江宴已经与温庭姝之间有什么暧昧不清的关系一般。
    要不说是表兄弟,都十分欠扁。
    江宴手中的动作停顿下来,目光淡瞥向两人,表情平静无澜,令人无法猜测他内心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片刻之后,江宴才凉薄地嗤笑一声,“你们闲得慌?她难不难过与我何干?”
    江宴越是如此说,白枫越是觉得江宴对温庭姝有点意思,白枫挑了挑眉,笑:“我看你方才对她事事周全的模样,只当你把她纳入了猎艳名单之中。待她出阁之后,再慢慢的放长线,钓大鱼。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么?”
    白枫看了看陆修言,陆修言瞬间心领神会,嘿嘿一笑:“传闻你与知府的继夫人有段风流韵事,那到底是真是假?你就告诉我们呗。”
    “滚。”一声淡淡的“滚”,已经是江宴忍耐的极限,一路行来,这两人的嘴巴就没停下来过,江宴耳边一直萦绕着那个女人的名字,原本只是不感兴趣,如今是烦躁不已,加上困意渐生,他登时没了寻乐心情,“回府了。”留下这一句话,不等两人回答,他转身往回走。
    看着已经近在咫尺的天香院,白枫和陆修言目瞪口呆,然后面面相觑,三千两的春宵这就不要了?两人内心不禁更加怀疑,江宴就是对温庭姝起了心思。
    * * *
    温庭姝坐上轿子,隔绝了人群,忐忑不安的心才平定下来。
    此时已是更深人静,月上中天时分,若在平日,温庭姝已经酣睡入梦乡。温庭姝掩唇轻打哈欠,星眼懒抬,当她柳腰斜倚昏昏欲睡时,忽闻到轿中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又夹杂着腻粉甜香,想到这是江宴的轿子,温庭姝顿时困意全消,秀眉微颦睁开了眼,内心不由怀疑这轿子不知还有多少女人坐过,也许还有一些青楼妓子之类的,又或者江宴与那些女人曾在轿中做些不干不净的勾当,这般想着,温庭姝整个人瞬间不自在起来。
    秋月满脑子都是回去要被方夫人责罚、姑爷可能有外室、小姐竟然和江宴有了牵扯,竟然还坐着他的轿子回府。她此刻完全没有困意,方才见温庭姝沉沉欲睡,还觉得她家小姐心大,这都睡得着,这会儿见她突然醒来,黛眉紧蹙,又像是有了心事的模样。
    秋月想了想,也猜不透她想的是什么。想询问又不知从何事问起,又加上这会儿坐的是人家的轿子,外头都是陌生的人,秋月不敢多嘴,免得不当的言论被人听了去。
    轿子稳稳当当地行了二里路,来到朱雀街,再行不远,来到马车温府的后门,轿子停下。
    “小姐,到了。”
    轿外传来李擎恭谨的声音。
    秋月扶着温庭姝徐徐下轿。
    月亮被高大的树荫遮挡住,照不到她们这处,四周黑黢黢的,屋宇深邃幽伏,笼罩在浓浓夜雾之中。
    温庭姝并未说话,只朝着李擎点了点头,以示感谢,李擎目不斜视地作揖,随后一声令下,领着轿役们抬着轿子不声不响,风也似的离去。
    温庭姝原本还有些担心今夜之事传出去,但一见他们这般谨慎小心,内心又莫名的安定下来。
    秋月望着转眼在夜色中消失的轿子,不由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笑嘻嘻道:“小姐,你说他们这种事是否做多了,才如此熟门熟路?”
    温庭姝知她此话虽是无意,但却让人听着不适,仿佛将她今夜之事与江宴那些风流韵事混为一谈,温庭姝微嗔了她一眼,轻斥道:“死丫头,你还笑得出来?待会儿看夫人怎么收拾你。”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口走去。
    秋月闻言秀气的面颊瞬间哭丧起来,紧跟上去,“小姐,您可要替奴婢说说话啊,不然奴婢明日可能就下不来床伺候您了。”
    温庭姝好笑道:“这下可知晓害怕了?”
    “小姐,奴婢知道……”秋月一边说一边敲门,但还没敲上,门呀的一下猛开了,却是随着他们去的一仆妇李妈,神色慌里慌张的,身后还跟着她在温府干活的侄女四儿和几名小厮,李妈看到温庭姝顿时欣喜万分,那几名小厮则慌忙退避到不远处,温庭姝进了门,让秋月将门关上。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可把老奴吓得够……”李妈不安地说道。
    “李妈,你们太惊小怪了。”温庭姝微微一笑,从从容容道:“今夜的灯市着实热闹,我与秋月看得很尽兴,还碰到了我的闺友。你们找不到我们就在原处等便是,怎么还回了府,倒是麻烦了我的闺友送我们回来。”
    “可不,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就被你们弄得就跟天塌下来,李妈你们老糊涂了。”秋月也笑嘻嘻道。
    李妈乖觉,连忙回应道:“是是是,都怪我们太过于小题大做。”随后看向身后的小厮们,“王福,领着他们都散了吧,没什么事。”
    那几名小厮在王福带领下离去。
    温庭姝笑容这才收敛,摆起肃容,“夫人知晓了?”
    李妈不敢大声嚷嚷了,压着声儿道:“夫人已经知晓,这会儿在佛堂拜着佛,求佛祖保佑小姐平安归来呢。”
    “你去通知其他人吧,如何做你应该知晓。”温庭姝面不改色道,这李妈是方夫人信得过之人,人也是聪明的,因此温庭姝对她也放心。
    “是,老奴这就去。”李妈道,随后又让四儿赶紧先跑去通知方夫人,以免她等得焦急,这才向温庭姝告退而去。
    经过了几重门户,温庭姝与秋月来到方夫人所住的莲花院,院中仍旧灯烛辉煌,两人转去佛堂,方夫人已经候在廊下,只见她穿着月白素丝绸裙和沉香色云缎披风,手上挂着一串佛珠,三十多岁的年纪,因保养得当,面上不见一丝皱纹,看着丰采如仙,和顺如春。
    看到温庭姝施施然行来,方夫人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待温庭姝走到身边给她问安,方夫人忙搀扶她,目光透着怜爱之色,语气含着些许责备:“你可算是回来了,为娘十分担心你。”
    温庭姝挽着方夫人的手臂,声音比平时娇一些,甜一些,“是姝儿太贪玩,惹得母亲担忧了,是姝儿的错。”也只有在方夫人面前,温庭姝才会一改规矩稳重的姿态,像小姑娘一般撒娇。
    “你才知道自己贪玩了?”方夫人其实知晓温庭姝是最懂事最乖巧的,却还是笑着伸手轻点了下她光洁的额头,然后笑道:“为娘被你吓得心都快从身体里蹦出来了。”
    温庭姝扬了扬眉,“是么,姝儿听一听。”说着笑盈盈地将头埋在方夫人的怀中,装作听了会儿,然后仰头轻哼一声道,“母亲骗人,心明明还在你体内的,还扑通扑通跳得欢呢。”
    这番话惹得方夫人忍俊不禁,携起她的手穿过曲廊,绕过一带房屋后直达寝居,丫鬟揭开软帘,然后进了内房,方夫人只留下心腹丫鬟,令其他人都离去,才拉着温庭姝坐到黑酸枝木罗汉床上,问了她今夜所发生的事,温庭姝不好隐瞒,除了遇到宋清一事,其余皆一五一十的说了。
    方夫人听完之后不禁心有余悸,随后又感叹道:“外头皆说这江世子品行不堪,却没想到他竟是守礼君子而且做事还细心周到。”
    方夫人突然有些感到有些遗憾,遗憾当初没有答应定北侯府的提亲,不过转念一想,宋清才是真正的品学兼优,端方自持的君子,而江宴就算此事做的不错,还是改变不了他在外边的恶劣名声,而且与他传出风流韵闻的女人不计其数,他那个母亲更加荒唐,竟然在府中公然建了个美人院,里面全是她养的面首。
    有如此淫-乱的母亲,耳濡目染之下,她儿子又能好到什么地方?若是嫁到定北侯府,她的姝儿还是要吃大亏的,这么一想,方夫人又不觉遗憾了,反而庆幸居多。
    只是……
    方夫人悄悄打量温庭姝的神色,见她神色如常,并无女儿家的羞涩忸怩之态,这才放心,都说那江世子生得容貌昳丽,连男人见了也要心动,虽然知晓她这宝贝女儿是个贞洁贤淑的女子,但就怕她对人家芳心暗许,却只能将心意深藏心底,自此抑郁寡欢。
    这般一想,又不由怪起秋月没有看好自己的主子,才让他们这对男女相遇。
    温庭姝其实并未说是秋月的错,只说自己贪看灯才迷了路,但方夫人还是将目光转向秋月,声音颇有些严厉:“秋月,临去前我便嘱咐你,叫你看好你家小姐,莫要引她胡乱走动,你是怎么做的?”方夫人好佛,平日里最是慈祥,待下人也宽厚,今夜一想到女儿险些被人毁去清白名誉,心有余悸的同时气便不打一出来。
    秋月不敢反驳,埋头乖乖认错,“夫人,奴婢知罪,愿受罚。”
    方夫人点头,随后看了自己的丫鬟,“锦葵,去拿戒尺过来。”
    锦葵领命而去。
    温庭姝心有不忍,“母亲,这也不全是秋月的错,姝儿……”
    方夫人打断她,神色郑重:“姝儿,你需懂得赏罚分明,不要总是心软,想着替人说话。为娘虽要你温柔和顺,但也不是事事和顺,需看人看事。”方夫人顿了下,轻叹一声,“你这性子以后嫁去了夫家,可有得你吃亏。”
    温庭姝脑海中不由回想起今夜看到宋清与一女子亲密相处的画面,眸光变得黯然,默默地低下了头。
    方夫人见状又叹一声,“罢了。你们两个今夜也受惊了。”方夫人看向秋月,神色缓和些许,“秋月,我看你是个机灵胆大,又有情有义的好丫头。你家小姐疼你,不舍得你受罚,今夜我便不罚你了。但以后要改了你那风风火火的性子,行事之前应计后果。以后你家小姐嫁人了,你也是要跟去的,凡事多帮衬一下你家小姐吧。”
    秋月闻言不由十分感动,眼眶也红了一圈,忙曲膝跪地,“多谢夫人大人有大量。奴婢谨记夫人的教诲,以后一定改了性子,好好伺候小姐,帮衬小姐。”
    方夫人道:“起来吧,时候不早了,扶你家小姐回楼歇息吧,我也乏了。”方夫人倚榻,揉了揉太阳穴,又叮嘱了遍:“记住,今夜之事不许向任何人说道。”
    “夫人且放心,奴婢发誓一定不会说,管教奴婢嘴上生个大烂疮。”秋月举手信誓旦旦地说道。
    这一番认真的话语把温庭姝和方夫人皆逗乐了,秋月见状也笑,气氛变得其乐融融起来。
    笑够了温庭姝才向方夫人告退,领着秋月回了阁楼。
    秋月服侍温庭姝卸妆洗漱完毕之后,又铺好了床后,夜已深沉。
    临睡时,秋月思来想去,还是禁不住问:
    “小姐,宋公子的事要不要与夫人提起?”
    温庭姝正要躺下,一听又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眉头蹙动,不似以往秋月一提起宋清便禁不住羞涩脸红,她静默片刻,才道:“也许是误会?”
    秋月见她还在为宋清辩解,不由着急,她一直憋了很久,此刻嘴巴就跟决堤一般,内心话语滔滔不绝地脱口而出道:“小姐,这怎么可能是误会?今夜您也看到了,宋公子和那女子如此亲密,而且小姐没跟上来那会儿,奴婢还看到宋公子牵起了那姑娘的手,这还能是误会?我看那姑娘的打扮看起来也像是正经人家,不似那些青楼妓子什么的,她八成是宋公子养的外室了!”
    秋月话音刚落,温庭姝只觉得好似有人蓦然朝她兜头泼了桶冰水,一句从头冷到脚,由外冷到内,最后连心子也是寒凉的。
    外室么?
    有权有势的男人养外室并不稀奇,但像宋清这般克己复礼,名重一时的男人也养外室?还是在未成亲之前,传出去只怕不会有人相信。
    温庭姝轻叹一声,素净的面庞似乎透着些许无奈与忧伤,“你小声点,春花等人还在在外头睡,莫叫她们听见。此事并无证据,就算告诉母亲,母亲只怕也不会相信。就算这是真事又有证据,又能如何?”温庭姝一侧唇角勾起自嘲,自喃道:“况且,男人三妻四妾原也是常事……”
    秋月没想到自家小姐竟然会替宋清如此辩解,难不成是被宋清那张脸迷了心魂?秋月心里替温庭姝抱屈,“宋公子这般欺人,难道就这么算了?小姐不如我们把证据找到,然后让夫人写信给老爷,叫老爷替您做主,取消了这门亲事。他宋公子这么喜欢养外室,不如把那外室扶为正室得了,为何要小姐嫁给他受这委屈?”秋月撅了撅嘴,“小姐,您可别说,您还很想嫁那宋公子?”
    温庭姝平日里和秋月好,有什么心事都与秋月说,秋月有什么心里话也不会藏着掖着,总与温庭姝说,温庭姝知道她的很多话都是为了她好,因此听了这些出格的话语她也没有生气。
    温庭姝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开始的确仰慕宋清,因为听闻他容貌气度不凡,最重要的他才华横溢,为人端方自持,因而她时时牵肠挂肚,可如今看来,她仰慕的也许只是想象中的宋清。
    “此事若传开来,丢的不止是宋府的颜面,亦是温府的颜面。”温庭姝几不可察地叹了声。
    “难道为了温府的颜面,就要牺牲小姐你的幸福?”秋月愤愤不平道,双眸睁圆,眼眶微红。
    温庭姝见她如此为自己着想,心中一暖,温婉地笑了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身为女子应该遵从的。民间还有句俗语,叫嫁鸡随鸡,嫁犬随犬,虽粗俗了些,但却有几分道理。这或许便是我的命吧。”
    秋月满肚子不服,“奴婢只知事在人为,小姐为何要怪命运呢?依奴婢之见,宋公子比鸡犬都不如。小姐,此事若是做得隐秘些,不闹开来不就行了。”
    温庭姝沉默下来,定定地看着秋月,看得秋月觉得自己大概是说错了什么话。
    良久,温庭姝才无奈似地笑了下,“秋月,这门亲事非我一人之事。父亲与宋相同朝为官,宋相乃百官之首,把持权柄,说句小人的话,万一取消了亲事,我只怕父亲在朝中会被为难。”
    秋月这才知温庭姝担心的是此事,“可是……”秋想说还是顿住,面上郁郁不乐,像是十分替她不甘似的。
    “而且父亲就算知道此事只怕也不会同意取消亲事。”温庭姝目光微凝,声音冷了几分:“秋月,你忘了咱府的赵姨娘是如何进来的?”
    秋月一听愣住,随后缄默下来。
    也许,她家小姐说的是对的。
    温家乃是清流世家,她父亲在年轻时亦是才学丰富,品行端正的守礼君子,而他唯一做的出格之事,便是在她的母亲未嫁过来之时便养了名外室。温庭姝没想到,她母亲受到过的委屈她可能也要受一遍。
    听母亲说,她当时虽然难过,但最终还是同意赵姨娘进了府,而父亲因为有愧在先,自此对母亲一直敬爱有加,也因此,赵姨娘也是一直小心翼翼的伺候母亲,不敢有忤逆之举。
    除此之外,他父亲再无可诟病的地方。
    温庭姝不愿意为一己之私,而害了亲人,而且她不认为婚事能够取消,父亲那事虽鲜少有人知晓,但宋家肯定是知晓的,父亲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又有何脸面反悔,指责别人的儿子养外室?
    “小姐说的都是对的,是奴婢想得过于简单了,小姐,您睡吧,不早了。”秋月愁眉苦脸道。
    明明温庭姝才是愁眉苦脸的那一个,但她此刻却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好了,这事还没确定真假,一切都是白说。”温庭姝说完笑容敛去,道:“秋月,你人聪明又有机变,便悄悄替我去打听此事。”顿了下,又道:“你既然见过宋公子,宋公子也许也识得你,你不可在他面前露面。”
    秋月闻言瞬间来了劲儿,“小姐,你放心,奴婢一定将此事办好。”秋月就怕她家小姐要忍着装作什么都不知,她这么一说,秋月便放心了,不论如何,都要把那女子揪出来先。
    第4章 思来想去,还是先悄悄……
    青花巷,一辆马车停在一朱漆大门前。
    宋清先从马车上下来,紧接着车内又徐徐走出一位女子,只见她梳了个倭堕髻,两鬓边戴了珠花,髻上两支翡翠玉钗,淡妆素抹,身上穿着月白色纺绸夹袄,下身穿着同色百褶宫裙,一双眼眸秋水盈盈,若杏花春雨,惹人垂怜。
    正是温庭姝今夜在灯市上撞见的那名女子:苏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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