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的目光如一把利刃,如带着千万钧的力道,那大臣撑着一口气勉强脊背挺直,垂着头连胜应道:“是,是,臣知错。”
    等萧钧煜的脚步声没了,那大臣在同僚的扶拉下起身,腿有些麻,一身官袍都浸湿了冷汗。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望着太子殿下挺拔如松的背影,心有余悸压低声音道:
    “刚金銮殿上孙家女污蔑太子殿下,我见太子殿下始终神色淡淡,怎么我刚说一句,就觉太子殿下恨不得将我砍了。”
    太子殿下宠辱不惊,方才金銮殿上一直神色自若,流言蜚语对他应是无半点影响,这才是他们群臣交口称赞的当朝太子,未来的储君。
    他对面是一个老臣,五十多岁,满面沧桑,此时转了转眸子,瞳孔骤然一缩,喟然叹道:
    “没准,大盛朝当真要迎来太子妃了。”
    ……
    萧钧煜出了金銮殿,他没有回东宫,乘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去了东四大街。
    萧钧煜执着椒图敲了几下门。
    沈府漆黑的大门缓缓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一个年长的老伯从里探出一个脑袋,看到萧钧煜,眸光一闪忙躬身道:“太子殿下。”
    “孤想拜见沈姑娘,还望老伯帮忙通禀。”
    石伯身子立得更正,头垂得更深,语气恭敬道:“太抱歉了,太子殿下,我家姑娘身子不适,特意嘱托了不见客。”
    萧钧煜眉头微蹙。
    “烦劳老伯帮忙再通禀一声。”
    福明从侧边塞过来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石伯吓得连连退后,惶恐道:“太子殿下折煞奴才,不是奴才不通禀,是姑娘当真身子不适,特意交代了谁也不见。”
    萧钧煜垂了垂眼帘,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劳烦老伯将此信笺交给沈姑娘。”
    石伯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求太子殿下不要为难奴才。”
    萧钧煜薄唇绷直,垂着眼帘比今日殿上孙常戎还诚惶诚恐的石伯,握了握拳头。
    沈筠曦是当真不愿见他,也不愿收他的东西,门房见了他才会如此害怕。
    萧钧煜无意为难一个无辜的下人,他转身。
    “太子殿下,您的身份,您何必对一个下人如此客气。”福明跟在萧钧煜身后,回头看了一眼沈府紧闭的大门,有些不忿。
    萧钧煜贵为当朝太子,一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当真想进门,那沈府的奴才哪里敢阻拦。
    “她不喜。”萧钧煜抬眸看了眼沈府西侧的位置,淡声道。
    沈筠曦居住的玉兰苑坐落在沈府的西侧,此时四月天,玉兰开得正盛,萧钧煜立在此处,似乎嗅到了所有似无的玉兰清香。
    正此时,沈府的大门慢慢打开,从里面出来了一位着一件深王绒线三蓝百花纹样襦裙裙,外搭芥末黄铺地锦外衫,身子袅袅,一抬眸看着不远处的萧钧煜,忙垂下头,耳尖发红,半响,小碎步腼腆福礼:“太子殿下。”
    “武姑娘。”萧钧煜轻轻颔首,抬眸又看了眼玉兰苑的方向。
    “武姑娘可是从玉兰苑出来?”
    “是。”武琇莹小声回禀,双手拧在一起,不敢看萧钧煜。
    萧钧煜从袖中拿出刚才的信笺:“劳武姑娘帮孤送封信。”
    “臣女领命。”武琇莹立直身子,登时爽声应道,面色郑重,一时没了平日的腼腆,反而带了些将门之女的爽朗。
    武琇莹看着手中雅致的信笺,笔锋遒劲,严谨工整:“沈筠曦亲启”,她偷瞄一眼萧钧煜,只见萧钧煜已经上了马车。
    “太子殿下,您不去看看沈姑娘吗?沈姑娘今日似是身子不适。”武琇莹托口而出。
    萧钧煜眸光一暗,回眸看了眼沈府,他手拳拳握握,眸光深邃而晦涩。
    半响,他慢慢撂下车幔。
    “她不愿见孤。”
    萧钧煜声音有些低哑,听得武琇莹莫名惆怅,心揪在一起。
    武琇莹目送萧钧煜的马车离去,看着手里的信笺,拧眉,咬了咬唇,小声嘀咕:“兄长说想要追求到心爱之人就要厚脸皮,不能总是端着,太子殿下您这般性子,沈姑娘不会喜欢的。”
    武琇莹与沈筠曦相处不常,却万分喜欢沈筠曦的性子:明媚而真挚,爽朗不拘小节,带人赤诚而热烈。
    零星的话语传入马车,车中端坐的萧钧煜登时浑身一僵。
    他眨眼,却突然眼前闪过梦里的画面,反反复复,几个画面交错。
    沈筠曦纤纤素手在他喉结轻抚,倏尔,俯身,樱唇轻轻啄他的喉结,被他用手抓住,兀得低低轻笑一声:
    “太子殿下这般性子,多亏是我心悦于您,否则您这般清冷矜贵,我才懒得搭理你。”
    眼前一晃,又闪过沈筠曦转身嗔他一眼,轻哼一声,饱满的樱唇微微嘟起曼声道:“太子殿下这般清冷无趣,等我以后不喜欢你,你别想追求到我。”
    眼前再一晃,沈筠曦泪眼婆娑,扭身不愿看他,声音嘶哑而悲伤:“太子殿下这般性子,我真不该喜欢。”
    萧钧煜面上安然自若,指尖却颤了颤,他喉结缓而慢滚动一下,复而,又滚动一下。
    铺天盖地的惶恐袭来,萧钧煜拳手低声:“孤改。”
    眸中明明灭灭,萧钧煜合上眼帘靠在车厢上。
    车轮辘辘,萧钧煜靠在车厢壁,眼皮越来越沉,竟不知不觉陷入沉睡,黑暗沉下,暖红的夕阳在天边洒满余晖,瑰丽的晚霞美得惊心动魄。
    萧钧煜环视一周,终于,他看到了自己心念念的梦中上巳节后第六十八日,沈筠曦被曝未婚先育后,约他相见。
    ……
    玉兰苑中,沈筠曦看着萧钧煜萧苏清举、无动于衷的样子,忍了忍,依旧没有忍住,红着眼睛道:
    “殿下,我一直在等你。”
    这一句,藏在心口多少个日夜,在唇齿流连无数次,一开口,心中积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贪嗔痴怨便如潮水涌上。
    沈筠曦委屈不能自已,圆润如黄豆大小的泪珠,簌簌而落。
    萧钧煜放在桌案上的手有一瞬的轻颤,却垂了垂浓密的眼帘,缄默不言。
    他上巳节时心意已决,不想耽误沈筠曦。
    “昨日太子殿下来沈府,是想同我说什么?”
    萧钧煜抬眸,幽深如潭的凤眸目不转睛凝视沈筠曦。
    “怎么怀孕了?”萧钧煜喉头如卡着一根鱼骨,声音有些喑哑。
    沈筠曦纤细嫩白如青葱的指尖陡然抓住了膝头的裙裳,娇靥飘起一层绯晕,她垂首不敢直视萧钧煜,纤长卷翘浓密如蝶翼的眉睫扑扑颤颤,声音几不可闻。
    “就是那次意外。”
    有些话,她羞于开口。
    萧钧煜看着沈筠曦扑闪的翘睫和倾城的侧颜,手指紧握成拳,心脏骤疼。
    萧钧煜垂下眼帘。
    长睫遮住了眼睑,漆黑的凤眸晕着难以明喻的遗憾和哀伤。
    是他说了,他与沈筠曦无缘,沈筠曦应另择佳婿,六十多个日夜,他不愿见她,她自是可以寻个郎君,自是可以与他们亲近。
    萧钧煜知道,心脏却莫名如被钝刀子磨,一下,一下,细细密密的痛卷上心头。
    花厅一时落针可闻,只有氤氲的茶香袅袅腾空。
    沈筠曦等了许久,久到她面颊升起一阵红热,面红耳赤,又热气一点一点消退,膝上的裙摆被手心攥得邹邹巴巴。
    沈筠曦她沉不住气,侧眸睇了一眼萧钧煜。
    萧钧煜侧颜清冷,眉头紧锁,唇角抿紧,一言不发。
    沈筠曦腾得一下心头火气,整个人如炮竹样被点燃,唰一下子站起来,杏瞳雾煞煞怒瞪萧钧煜,扬声质问:
    “萧钧煜,我都怀孕了!都未婚先育了,你还不娶我,你让我以后怎么嫁人!”
    她此时是一点礼仪尊卑都不讲了,大声唤着萧钧煜的名讳,心口剧烈起伏,贝齿紧紧咬着唇瓣。
    萧钧煜应声抬头,眼睛有一瞬不可置信。
    他自下而上凝视沈筠曦梨花带雨的小脸,喉结不由得慢慢滚动,菱唇微开,声音有些艰涩喑哑:
    “可,我不能给你……太子妃之位。”
    他于隆福寺受伤,被礼部侍郎之女孙霞薇舍清白相救,孙霞薇因此怀孕,于情于理,他当娶了孙霞薇。
    萧钧煜没有问沈筠曦孩子是谁的,为什么不嫁与那人,因为若是两厢情愿缔约,今早或是昨日便有人来沈府提亲。
    昨天,他听到萧和泽愿以二皇子正妃之位迎娶沈筠曦。
    “不给就不给,我又不是看中了你的太子妃之位!”
    这话把沈筠曦给气着了!
    她爱慕萧钧煜,想嫁给萧钧煜,难道是贪图萧钧煜的太子妃之位!
    沈家盛朝首富,富敌数十个国库,沈筠曦自幼锦衣玉食,千娇百宠,日子哪点也不比王公贵族差,她还犯不着为了一个太子妃之位断送了自己的婚姻。
    沈筠曦气得双腮鼓起,圆润的泪珠挂在湿润润的眉睫,如同一只炸毛的小奶猫,纤纤玉手气得去戳萧钧煜心口,美目水光流盼,高声质问:
    “我不过一腔痴恋你,你不娶我,你让我未婚先育,嫁给谁!”
    盛朝民风开明,女子二婚再婚皆有,婚姻相对自由,尤其沈筠曦仙姿佚貌,沈家又是当朝首富,就是沈筠曦不想嫁人,招婿也自有成千上百芝兰玉树的好儿郎上门自荐。
    不是嫁不出去,只是,嫁的那些人,终究不是你。
    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顺着沈筠曦凝脂雪腮滚落,汇聚在下巴尖,吧嗒滴落。
    低低的啜泣声,如千万只蚂蚁啃噬着萧钧煜的内脏,他指尖反复捻动,唇角抿成一抹直线,盯着沈筠曦面颊的泪珠,向来端方自持清冷,今日却有冲动为沈筠曦抚去泪珠。
    一个泪珠砸到萧钧煜手背时,萧钧煜不再克制,指腹轻轻抚上沈筠曦的眼尾。
    马车中,萧钧煜猝然睁开眼睛,他心口剧烈起伏,他长睫缓而慢闪了一下,双目晕着深沉浓郁化不开的痛楚。
    “沈筠曦,孤对不起你。”萧钧煜声音又低又哑,让人猝然落泪。
    凄入肝脾的痛,让萧钧煜捂着左胸心脏处自虐般按在伤口处。
    伤口再次裂开,创巨痛深,萧钧煜眨了眨眉睫,蓦然震声。
    “福明,去沈府!”
    已过宫门,福明才将对侍卫出示太子信物手到腰间,刚见萧钧煜沉睡,思忖萧钧煜近日太累没有休息好,福明没唤醒萧钧煜,擅作主张驾车进了皇城。
    福明闻声勒住骏马,猛得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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