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彦,身体不是数学题。
    很多时候,不是努力就能度过去的。
    那就当作文题来做嘛,多花点时间就写出来了,不急于一时。
    那次没有成功站起来,对陆至晖的影响很大。即便白彦用那么甜蜜的处理方式获得了他短暂的笑,但在这样一类自尊心特别强的人眼里,别人越不介意他们的伤痛,他自己越是介意。
    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即刻去美国治疗,那里有针对这个疾病的最先进的医疗技术。白彦和陆家人立刻达成了共识,准备下周就动身。
    陆家能达到的条件,是住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医生,连病房都比普通人家的房屋面积要大。这是家人能做的。
    而每天起早贪黑,不厌其烦地帮他换衣服,擦洗身体,按摩,即便再难过也要在他面前露出轻松的样子。这是爱人要做的,也是陆至晖舍不得的。
    他的小豹子,应该是镁光灯下最耀眼的钻石,应该在镜头面前酣畅淋漓地表达角色的感情,应该在绚丽的舞台上享受无数粉丝的支持和尖叫,而不是局限在他身边,做一个伺候病人的护工。
    他想看到小豹子一步一步走上领奖台,拿下属于他的奖杯,实现他拼了这么多年的梦想和执念。他想做小豹子的支持者和推手,而不是绊脚石。何况,小豹子如今已经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了。
    出院的手续已经办理好了,美国那边的医院也已经确定。这一去,会有两个结果。要么,美国那边所谓的先进技术能够让他痊愈。但如果在最先进的技术面前还是跟国内一样束手无策,那他几乎是没救了。没有人知道结局,只是去试一试,拼一拼。
    那晚,屋里跟往常一样宁静。白彦往加湿器里添了水,把热好的牛奶放到陆至晖手里,然后打开床头的书,让他一边喝牛奶,一边听自己念书。
    他读不懂太高深的书,只会看一些浅显有趣的,并且还要带插图的故事。于是这两天他选择了《小王子》,现正读到小王子爱上玫瑰花之后,又打算离开星球的情节。
    于是小王子准备离开这个星球了,走的时候他很忧伤,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他最后一次给玫瑰花浇水,用玻璃罩把她保护起来的时候,居然要流眼泪了。
    再见了。他说,玫瑰花并未回答。
    再见了。他又说了一次,这次玫瑰花开始咳嗽起来,当然,她并没有生病。
    她说:我以前怎么那么傻呢?请你原谅我吧,我希望你能快乐。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爱你。这一点你一直都不知道,这是我的过错造成的。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只能祝你幸福,我再也用不着玻璃罩了。
    可如果风来了
    不要紧,我是花嘛。
    那要是有虫子和野兽呢?
    毛毛虫变成蝴蝶也是很美的,野兽嘛,我不怕它们,因为我也有爪子。她露出花茎上的四根小刺给小王子看
    白彦一句一句地念着,虽然没有广播剧动情,但胜在干净。一段朴实的文字经由他的嘴唇,让人自然而然地就降临到了故事之中。
    玫瑰花变得足够勇敢和强大,不再需要小王子了。
    彦彦。陆至晖打断他。
    啊?白彦从书本里抬头,把手放在刚才念的最后一句话那里,打算待会儿接着往下。
    你觉得,小王子为什么会离开玫瑰花呢?陆至晖的眼神涣散,却并没有因为失明而变得呆滞,反而比之前更要深邃,让人望不清里面的内容。
    嗯白彦思索了一会儿,因为他感觉不到玫瑰花对他的爱。他离开的时候,玫瑰花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她爱他,但是因为她的傲慢,所以小王子察觉不到。
    陆至晖却不这么认为:但是他深爱玫瑰,即便感觉不到爱,他怎么会忍心离开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侧了侧头,把视线的方向对准白彦,这是即便看不见也会有的习惯,好像能够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一样。
    这让白彦十分欣喜,因为陆至晖最近兴致缺缺,很少主动挑起一个话题。所以他顺着这句话往下问:
    那先生觉得是为什么?
    陆至晖定了定,道:因为玫瑰足以抵挡风雨,不再需要他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白彦却从里面读出了浓郁的悲伤。并且那股悲伤强大到在他心头狠狠一击,不是剑刃刺穿的尖锐的痛,而是被捶了一拳,闷闷的钝痛。
    他迟疑了两秒,觉得这句话是个很不好的预兆。
    先生?
    果然,下一刻,陆至晖就说了一句让他陷进地狱的话:
    彦彦,我们离婚吧。
    第137章
    彦彦, 我们离婚吧。
    白彦以为自己听错了, 觉得这句话钻进耳朵的时候脑袋里突然嗡声大作,像被人敲了钟似的。
    什么?
    离婚。陆至晖重复了一遍, 他的语速很慢,足以让身侧的人听清。
    白彦看了看他,又把眼神收回到印着黑色字体的书页上, 恍惚间明白了这句话的缘由:
    《小王子》这本书不好看,咱们换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怎么样?相爱的两个人永远不会分开, 即便死亡也不足为惧。
    陆至晖却十分镇定,彦彦,这个决定我考虑了很久, 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因为一本书。
    白彦盯着他的眼睛,企图从他的眼神洞悉出什么线索,却无果而终。我要知道原因。
    我问过医生, 这个病很难根治, 未来几十年我都会伴着无数的药和激素。我的眼睛可能永远没办法复明, 两条腿永远没办法行走,我离成为一个废人只是早晚的问题。早,或晚, 这一刻终究会来。
    所以, 你觉得我会嫌弃你,厌倦你,最后离你而去?先生, 你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
    我是对我自己没有信心。彦彦,我不习惯生病的时候大家围着我转的情形,那会让我很局促。
    但是我生病的时候你也没有放弃过我啊。
    那是我应该做的。
    现在这些也是我应该做的。先生,我知道,你不愿意去麻烦别人,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不便去造成别人的不便,这是你作为一个绅士的修养。但是,我不是别人啊你说你爱我,难道,你要让我变成那种抛弃生病的丈夫的那种人吗?
    陆至晖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在病服里显得格外无力。
    你已经半个月没有开工了。刘叔的那部电影,你拿到很不容易,却要因为我再度失去。彦彦,我希望我能成为你梦想道路上的支持者,而不是阻碍者。我已经给刘叔打过电话,电影后天就会开机。后天一早,我去美国,你留在国内拍戏。至于离婚的合约,我已经让律师拟好了,我会把名下的财产转一半给你,当然,你有什么要求可以随时提出来,我都会满足。
    电影定好了,离婚协议也定好了,什么都定好了,就差他点头了。
    所以,你现在不是跟我商量,只是来通知我,是么?
    陆至晖点头,是。
    白彦啪的把书合上,我不同意。结婚是两个人说了算的,离婚同样是。你爱我,我也爱着你,为什么要因为这种可恶的疾病离婚?反正我不同意,你说一百次也不同意。而且我相信,爸妈他们也会支持我。
    陆至晖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向来做事滴水不漏的人又怎么会不了解离婚需要两个人都同意呢?他之所以会这么直白地提出来,是因为,他早就留了后手。
    那么,我会对外宣布,去年我们在一起,是因为假结婚的合约。
    白彦震了一下,你不会那么做的。
    彦彦,我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
    说得出的话,他就做得到。
    你如果说出去,我会遭受什么,瑞莱森会遭受什么,这些你估算过吗?
    所以,未免造成这种伤害,请你在合约书上签字。
    屋内的空气逐渐稀薄,让人的呼吸跟着急促,仿佛要喘不过气似的。
    陆至晖居然,用了请这个字眼。
    其实,早在见刘骥那天他就该有所警觉。刘骥说,不要试图去揭开他的伤疤,那比杀了他还残忍。他这一刻才明白,辞去工作,无微不至地去照顾他,其实也是揭伤疤的一种方式。即便白彦无心,但这一切也传递了一个信息我是放弃所有工作来照顾你的。你的病耽误的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健康和工作,还有我的。
    白彦那一刻才明白这一点,但似乎已经迟了。他的先生,那个永远保护着他,关心着他,却不愿自己的任何不便影响到他的人,他的爱人。
    眼睛里不知道飘进了什么东西,蓦然间就觉得酸涩,还好这一幕陆至晖看不到,不然他镇定的外壳一下子就会被戳穿。
    先生,我其实,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去年,我被汤临绑架,你为了帮我,什么都可以做,公司亏损那么多也无所谓。我也曾经产生过离开你,不想连累你的想法。但,当时你是怎么说的呢?你说,你为支持我而幸福。今天,我也同样因为陪伴你而幸福啊
    如果我生病了,先生会离我而去吗?不会的吧?那为什么,你生病就要必须离开我呢?你说,小王子离开玫瑰花,是因为它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能够在没有玻璃罩的环境下生活。但是,你又怎么能知道,王子离开之后,它不会枯萎呢?
    我知道,是那天应对杨家人的情景,让你产生了我可以独当一面的想法。但是,那是因为我的背后有先生在,所以我才理直气壮啊。如果先生不在我身后了,我就不会这么勇敢,也做不到这么理智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掉眼泪,刚给自己封了一个杀伐果断的外号的人突然就变得婆婆妈妈。或许,我们终将遇到一个,能够把无情的我们变得多情,把冷漠的我们变得啰嗦的人。
    陆至晖没有心软,医生今天跟我说,我的内脏功能已经有衰竭的趋势,这一去,很可能回不来。如果我走了,虽然爸妈他们不会亏待你,但是我想人生的最后一份合约,是跟你签的。
    至此,白彦是如何也拒绝不了了。
    他抬起眼帘,盯着陆至晖绷得紧紧的唇线,他一时间竟没觉得难过因为他深刻察觉到,陆至晖是爱他的。
    加湿器喷出的蒸汽很快就消散在空气中,但无论消失的多快,蒸汽还是前赴后继地往外涌,飞蛾扑火似的,让寂静的空间里多了几丝肃杀。
    嗒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站一卧的两人相对无言,但这份凝滞的沉默终将需要有人来打破。
    先生,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先生了。之前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很黑暗,是先生一直在支持我,鼓励我。但是我发现,那段时间再黑暗,也比不过今天,我最深爱的人给我的黑暗。
    陆至晖的眼皮抽了一下,未语。
    白彦接着说:我可以签字。
    他还是决定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清楚地看到陆至晖偷偷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道:
    但是我要做一件事。
    陆至晖问:做什么?
    白彦用力地擦去眼泪,然后俯身,惩罚性地在他唇上狠狠一咬。他的力气很大,几乎是下一秒,口腔里便多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分开的时候,陆至晖的下唇多了一道带血的牙印。
    彦彦?
    这是给你的报复,你活该。
    白彦把《小王子》扔到他的床头柜上,转身去开始穿外套,于是屋里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你要是活着回来,我再慢慢跟你算总账,别想跑。就算你死了,你也要带着我的印记去死。就算我明天签了合约,你也别想摆脱我!
    碰!
    房门被用力地关上,三秒之后又被撞开。
    你活该!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远到即便屏住呼吸也听不见了。
    陆至晖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上那片灼热的皮肤,触及到温热的湿漉漉的液体,那是他的血,凉的。
    他是一个无情的人,更是一个不懂珍惜眼前的人。他曾经看过一本书上说,不要因为幻想出的可怕的未来,而放弃眼前真实的幸福。但,如果要白彦放弃电影的梦想,后半生都来照顾他这个医生口中说不定明天就会好转却永远站不起来的人,他不想。
    他将受伤的嘴唇包裹进口腔里,吮吸着腥甜的血液,贪恋方才白彦在他唇上流连的温度。病房里静得可怕,尤其对于一个看不见的人来说,好像周围藏着无数只张牙舞爪的手,待他稍微动一下,就会成群结队地来攻击他,将他撕成碎片。
    刘晓冉在一个小时之后推开了房门,她从吴岐口中知道了离婚的事,但却没有质问陆至晖,更没有让他不准离婚,而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握着他尚有知觉的左手。
    你们两个孩子都太懂事了。这样不好,不好
    陆至晖在漫长的人生中极少哽咽,那是为数不多的一次,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没有回答刘晓冉,只是告诉了她一句所有人都知道并且深信不疑的话:
    妈,我爱彦彦。
    妈妈知道,妈妈知道
    次日,律师早早地就找上了白彦。白彦把那十几页纸浏览了一遍,傲慢地拍了回去。
    不是说条件随便我开么?你们都开好了,问过我了么?
    律师表示白彦有要求可以提,他会视情况满足。但是白彦却是在气头上的,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把律师说的哑口无言,是的,这个人急起来律师都不是他的对手。最后没有办法,律师把他带到陆至晖面前,两个人当面谈。
    当时陆晚霁恰好在病房里,正在苦口婆心地劝他哥别离婚,说嫂子绝对不会想离婚的。结果就赶巧碰到白彦嚷嚷着要改离婚合约的条件,可谓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于是他可怜巴巴地开始劝嫂子,说,你不要哥可以,但不能不要他这个小叔子啊。无论他怎么说,两个人就是头也不回,最后他颤巍巍地扯了一下白彦的袖子,说:
    嫂子,哥这么做确实挺欠揍的,你要多少钱都没问题。但但,好歹给他留点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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