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了碗茶水,拿在手中,听见旁边一人低声道:诶,你们知道吗,柳家的独子好些日子不见人影了,是不是失踪了?
    另一人道:什么失踪,他是被柳家宗族的人收走了,说是有修仙资质,将来要送去大仙门修行呢。
    那人顿时羡慕道:这是什么运气!?我什么时候也能被送进仙门,就是做个外围弟子也好啊!
    说完似乎觉得意犹未尽,瞥见楼云坐在一旁,便随口道:诶,这位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楼云捏着茶碗的手一顿,好半天才淡漠道:进仙门,也没什么好的。
    哎你这人那人没想到楼云是这副反应,登时多看了他两眼,以为楼云不了解情况,便开始絮絮叨叨给他解释其中好处。
    凡人眼中的修仙好处,无非就是可光宗耀祖,可享绵长寿命,可威震八方随心所欲,再在漫长的时间里期盼着某日道成飞升。
    楼云也不阻止对方,任凭对方苦口婆心地讲,依旧神色恹恹的,毫不关心的样子。
    他手指搭在碗边,抬眼漫无目的地看向厅中,片刻后淡色的瞳仁一怔,神情微动,像是注意到什么。
    厅中往来的人越来越多,隔着几张桌子的地方,一黑瘦男子站在一富商打扮的人身后,趁着混乱顺走了一个荷包,富商喝酒正喝在头上,毫无察觉。
    楼云双眼微眯,盯着前方蓦然起身。
    身边那人还在说着,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一跳:你怎么、诶我还没说完呢你别走啊!
    楼云绕开前方的人群,快步走近,正欲拦住黑瘦男子,眼前突然翻身跃出一道人影,先他一步拦在了那男子面前。
    你站住!把东西还回去!清脆的童音骤然响起,周围一静,人群纷纷朝这边看来。
    一位十来岁的青衣小童站在那里,仰头看向面前足足高他一半的人,稚嫩的面上正气凛然,毫无惧色。
    黑瘦男子眼见事迹败露,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刀,恶狠狠地朝小童舞去,想逼退对方让出路来。谁知青衣小童侧身一偏,转头冲上去与他打在一起。
    出乎意料地,这青衣小童似乎习过武,人虽小,但使力都在巧处,硬是让那男子轻易脱不了身。
    两人动静有些大,越来越多人朝这边望来,议论此起彼伏,还有人嚷嚷着要去报官。
    黑瘦男子顿时急了,仗着身量优势下手越发狠厉。青衣小童毕竟年少缺乏经验,一个不慎,当即被掀倒在地,头顶的刀尖就要落下,围观人群里有人已经惊叫出声。
    咔一声脆响,一支细长的竹棍稳稳挡在青衣小童头顶,将小刀震飞出去。
    黑瘦男子惊诧抬眼,却只看见面前一片灰影一晃而过,随即腰身一痛,膝盖被竹棍猛击,人就被掀翻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楼云将竹棍立在身侧,俯身拉起青衣小童:你没事吧?
    小童很快爬起来站好,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似有光亮,他冲楼云笑了笑:我没事,谢谢小哥哥!
    四周的人群一拥而上,都帮忙把那黑瘦男子按住,推挤着扭送去了官府,大厅看热闹的人一下散了不少。
    楼云低头看了看小童,叹道:你真是胆子也是大,就不怕被那人伤到吗?
    小童正要回答,目光一偏,越过他身侧看向后面,顿时整个人像是照见阳光般,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师尊!青衣小童冲他身后兴奋地叫道。
    楼云听见这两个字,身体仿佛被定住般怔在原地。
    他迟疑片刻,才缓缓转身看去。
    一位陌生的白衣男子站在客栈门前,朝着这方温柔地笑着。
    青衣小童小跑过去,肆无忌惮扑进了对方怀里。白衣男子将小童接住,揉了揉他的头,小声问了几句,又笑着像是在夸奖。
    街上的日光明亮而耀眼。
    楼云盯着门外看了一会儿,睫毛轻微地颤了一下,忽然侧头别开了目光。
    为何胆子这么大,难道不怕受伤吗?
    这个问题,似乎问得多余了。
    楼云拿着竹棍的手收紧,嘴唇紧抿,转身正要走开,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温润的男声:
    这位仙友请留步。
    楼云身形一顿,还是转过身看去。
    那位白衣男子牵着青衣小童走到他跟前,对他微微一笑:多谢仙友出手,救了玖儿。
    楼云垂眸,很轻地笑了下:没什么,其实就算没有我,他也不会有事吧?
    白衣男子没承认也没否认,低头捏了捏小童的手,又笑道:仙友救了玖儿是事实,玖儿很喜欢你,不知仙友师承何处,可否告知名讳?
    我楼云眼神变了变,最终摇头轻声道,我没有师尊。
    哦?白衣男子愣了下,奇道,可你方才出手时,我虽只看到几眼,却也能看出你所修之法并不一般。
    他回忆了下,目光落在楼云手上,肯定道:你使剑,且教你剑法之人,定不是寻常人。
    楼云低头,手中还握着那只竹棍。这竹棍本就是方才一时情急胡乱抓的,现在莫名有些烫手。他抿了抿唇,忙把竹棍丢在一边,偏过头否认道:我不是
    白衣男子笑了笑,知道他是不愿意说了,也不继续问,只略微可惜道:那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他指了指外面,道:我来的路上见到家不错的茶楼,想请仙友过去坐坐以表谢意,不知是否愿意?
    青衣小童往前两步,拉住了楼云袖子,楼云低头与他对视两眼,点头道:好。
    三人换了家茶楼坐着,白衣男子点了些小食点心,又从身后抱起一坛酒来。小童本来双手捏着点心吃得正欢,见到那坛酒,顿时眼睛一亮,将手中的点心放下,嚷道:哇!我也想喝!
    白衣男子瞥了他一眼,正色道:不可。
    小童顿时有些丧气,悻悻地重新捡起点心吃了两口,眼睛却一直偷偷瞄向酒坛。
    他好像很喜欢那坛酒?楼云问道。
    白衣男子笑了下:小孩子心性,好奇而已,我并未给他喝过。
    说着打开酒坛,一股醇香的酒味飘了出来,沁人心脾。他给楼云倒了一杯递过去,说道:我这次带玖儿出来得匆忙,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这酒是我偶然所得,还算拿得出手,仙友莫要嫌弃。
    怎么会,况且我也没做什么。楼云接过酒杯,抿了一口,突然怔了怔。
    此酒名曰仙人醉,传言百年才可得一坛,极为难得,也不知是真是假白衣男子顺势说起酒的来历。楼云一面听着一面喝酒,心思却飘到了其他地方。
    这酒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或者喝过?
    楼云想了好一会儿,始终记不起这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心下生起一股隐隐的烦躁,又不动声色按下去。
    白衣男子见识挺广,给楼云讲起一路的见闻也颇为有趣,楼云渐渐听入了迷,半日下来,不知不觉酒坛便空了。
    天色稍稍暗下来,青衣小童脸上红扑扑的,头一点一点地开始打瞌睡,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喝过酒。
    白衣男子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无奈,将人揽到怀中,点了点他的额头。
    小童伸手捂住额头,含糊不清道:师尊,我错了。
    哦?何错之有?
    唔,我不该偷偷喝你的酒
    楼云突然抬眼看去,盯着小童两秒,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白衣男子叹口气,也没再说话,因为小童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他转头对楼云道:实在不好意思,玖儿睡着了,我得带他回去,今日就此别过。对了,这里还有一坛未开封的仙人醉,就送给你吧。
    楼云回神,两人道别后,那对师徒便离开了。
    楼云靠在桌上,垂眸看着那坛酒好一阵,轻轻笑了一下,眼里像浸透了水般一片薄薄的凉意。
    这酒他确实见过。
    准确地说,他见祁朝喝过。
    那还是很早之前,他们落入绝谷里,他为了让祁朝高兴,便去寻了一株草药,没想到草药是寻回来了,命却差点没了。
    他从昏迷中醒来时泡在温泉里,而当时的祁朝在岸上,背对他,喝的正是仙人醉。
    楼云沉默了片刻,觉得夜风有些凉了,起身抱起酒坛,慢慢地往回走。
    一路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是怎么回来的,楼云坐在自己的客房里时,才意识到月亮已爬到了半空。
    白日里喝了不少,这酒后劲似乎也有点大,楼云脑袋昏昏沉沉的,有些发热。他盯着桌上的仙人醉半晌,突然伸手揭开了酒封。
    清冽的酒香弥漫了整个房间。
    楼云摸着酒坛有些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盛了满满一碗酒。
    他伏在桌上,指尖磨蹭着冰凉的碗沿,就着窗外凉薄的月光,慢慢地喝完了一碗。
    酒的后劲已经翻涌上来,浑身都是热的,连呼出的气息仿佛也是热的。眼角被逼出一片薄红,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楼云摇摇晃晃地按住酒坛,又倒了一碗,正想将碗送到嘴边时,眼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一只手从他面前抽走了酒碗。
    别喝了。
    清冷的气息混着酒香扑面而来,将模糊遥远的回忆勾得越发浓重。
    楼云像是被什么刺激到,眉心一皱,伸手想夺回酒碗:你把它还来
    伸到空中的手被扣住,视线翻转,整个人瞬间被紧紧拉进一个怀抱。对方的呼吸声沉重而清晰,混着清冷幽深的气息充满了这片空间,楼云眼眶刹那间红了。
    他靠在那个怀里,每一寸呼吸都是那股熟悉的味道,他颤抖着吐出一口气,衬着月光看清眼前一大片银白色的华服。
    楼云失神一会儿,低声叫了两个字,突然像想起什么般,双手在怀中和腰侧摸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找得很仔细,也很着急,迷茫的神色中带着不知所措的慌乱。
    你在找什么?祁朝察觉到他的异样,想拉住他,却被楼云挣脱开。他反复地在身上寻找摸索,寻不见之后神色愈发慌乱。
    不见了不见了楼云低声喃喃着,视线茫然无措地飘向四周,他走到榻前,掀开被褥开始一寸一寸地翻找。几遍过后仍然没有找到,他缓缓蹲在榻前,仿佛伤心至极般将头深深埋下,背脊弯曲着,像只受伤的小兽般在微微颤抖。
    祁朝看着那个颤抖的背影,整个人仿佛被刀扎般的疼痛淹没,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深吸口气走上前,跪在那人身后将人搂紧,这才听清楼云在不停地念着:玉佩玉佩不见了
    祁朝一怔,手上用力,将人抱得更紧,他低声叫道:楼云。
    楼云似乎沉浸在情绪中,并未给他回应。
    祁朝颤抖着吐出一口气,强硬地将人翻身正面对着自己,头抵在楼云额上,沉沉地望进对方眼里。
    楼云祁朝低声唤道。
    他从胸口翻出一样东西,用力塞进了楼云手中。他按住楼云的手指,十指交错而滚烫。
    你是不是、是不是还是想我的?他凑近楼云,仿佛急于确认般急促地问道,嘴唇下落,颤抖着贴上了对方微凉的唇角,你还是愿意认我的对不对?
    楼云侧头避开了这个吻。
    他感到手中多了一个温凉的物件,举起手端详片刻,发现是一块温润剔透的玉佩。
    那玉佩掌心大小,面上雕着一只飞舞的鸟,栩栩如生,精妙异常。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才让玉佩看起来跟以前一样,完好无损,找不见一丝裂缝。
    楼云目光紧紧盯着玉佩,静了几秒,忽然手指用力将玉佩握紧,微微发抖。
    他绷紧身体用力推开面前的人,眼角泛红颤声道:你不是!你走!
    一点光亮在黑暗中疾速划过,只听一声脆响,玉佩被用力摔在地面,无数碎片飞溅而起,四散开来,落在那片银白华服上,一片狼藉。
    你不是我师尊你毁了我师尊!
    楼云哭了起来。
    你把我的师尊还给我!
    第90章
    重重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明月悬于高空, 隐隐有被遮挡的趋势。重明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偶尔卷起一阵冷风,像极了某种风雨到来的前奏。
    屋内沉寂的黑暗中, 楼云蜷成一团靠坐在榻前, 背脊因着抽泣而微微发抖。他头埋着, 极力压制的抽泣声从口中逸出,回荡在房间里。
    那抽泣声太过悲伤,仿佛是失去了什么最为重要的东西, 绝望和伤心铺天盖地而来,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
    祁朝跪在一尺外, 掌心撑在散落的玉石碎片上, 温热的血流了出来,他像是毫无察觉。
    他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触手可及的距离,两人间却像横隔着万丈深渊。
    细密的疼痛从胸口泛起, 心脏是痛的, 连呼吸都像是痛的。
    他想触碰对方,想将人抱进怀里亲吻,吻他的眼角嘴唇让他别哭了,可浑身像被定住般动弹不得,胸口仿佛被重物碾过, 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 指尖动了动, 缓缓抬起朝前探去。
    楼云。祁朝很轻很轻地叫道,嗓音干涩而不稳,无数复杂而欲言又止的情绪夹杂其中,最终只化为了这两个字。
    他揽过楼云的肩,尝试着重新将人抱进怀中,然而怀里的人一怔,手撑在他胸口,胡乱用力想将他推开。
    醉酒的人本也没什么力气,那几下推拒除了将衣衫弄乱根本无济于事。可那副拒绝的姿态犹如一记重击打在祁朝心口,他面上一白,只觉得心脏像被一把刀一下一下凌迟着。
    他强行将人按在怀中,手臂收紧,如溺水的人般紧紧抱着对方,感受着那份体温和气息,好像这样就能缓解一点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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