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继继……继续?”司礼哪里见过这种架势的成亲场面?抢婚少见,可也不是没有,但他确实没见过赶来闹事的人身后还带着兵,手里提着长枪,刚一见面就一把将新郎往案台上钉的场面……
    而且争夺的新娘还是个死人……
    司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想说话,可小心翼翼地觑了觑眉眼冷肃的郭素,反复张了张嘴,几次努力也说不出那句“夫妻对拜”来,为难得都快要哭了:“您这……您这也拜不了啊。”
    身上插着一柄枪,怕是起身都不能了吧。
    窦益见胡王升还在挑衅,朝他低斥道:“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
    实际上胡王升并没有挑衅郭素的意思,与窦瑜拜天地已经成了他的执念,他仅仅是想礼成而已。
    前堂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府中其他的胡家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武公侯的长子胡王秉闻讯后即刻带上府内私兵匆匆忙忙赶来,抱着袍摆登上台阶,冲入前堂后立刻便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厉声大喝道:“郭素!”
    武公侯府自高祖时就受默许,在府中养了几百私兵,到这一辈规模更大,足有七百余勇士,尽管未全数带来,两相对峙,肃杀的氛围也顿时充盈了整座宅邸。
    只是私兵与青云骑相比,那便远远不够看了。
    郭素笔直地站立堂中,随意向胡王秉一瞥。
    胡王秉先是叱骂郭素擅闯府宅。
    然而今日胡王升为了与“窦瑜”成婚,特意下令,不许阻拦任何观礼者,郭素这才带着青云骑自正门直入。
    胡王秉见到弟弟此刻的惨状,倒吸一口冷气,对郭素说:“你实在欺人太甚!今日之事,我势必要状告到御前!”
    郭素却全然不惧他的威胁,只是说:“胡大人兼送亲之责,却将庆云郡主送出了城。正好,他的罪过也一并让圣上裁断吧。”
    他连拱手礼都不屑朝胡家人做了,冷声命身后的人将“窦瑜”连同徐月、善兰琼一道带走。青云骑依命行事。
    胡王秉巴不得郭素将这尸首远远带走,以免弟弟真的和一个死人拜堂成亲了。且因为也认出了青云骑,难免投鼠忌器,几番犹豫到底还是没有阻拦他们离开。
    见“窦瑜”要被带走,胡王升踉跄作势起身,情急之下呛出一口血沫来,慌忙以手抹去了,阻拦郭素:“礼还未成……”
    郭素置若罔闻,径直向堂外走。
    “将她……还给我!”胡王升行动受限,抬手握住深深陷入自己肩上的枪头,却已经痛到脱力,拔不出来,身体摇摆了几下险些摔倒。
    胡王秉急忙上前搀扶住弟弟,见他脸色白得不成样子,疼得满脸虚汗,灌铅一般的双腿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即使被人扶着还是不停往下滑,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又是何苦啊!”
    大声命令慌张的下人:“快去请大夫!”
    ……
    窦益追着郭素出了武公侯府,在门口用力扯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停,皱眉小声道:“你知不知道就凭你方才的作为,胡王秉参你一本,就能将你的官职从头撸到脚。这可是你拿命搏出来的位子,无家世背景的人在军中想往上爬有多难,你比我更清楚!”
    郭素不言,拂开他的手,又将衣袖扯平。
    窦益舔了舔干涩的唇,低头艰涩地说:“阿瑜死了,我也很难过。”
    郭素抬眼看他,眉眼间浮起讥诮:“难过?”说完短促地轻笑了一声。
    听得这声笑,窦益仿佛被扒掉了皮一样难堪。他面色涨红,哑了好半晌,才丧气不已地说:“我知道你待阿瑜向来很好,比我更像她的亲兄长……我这个兄长其实做得很不称职。当初你将立功的机会让给我,又让我去向圣上讨一个恩典,才能提前放窦瑜回家……”
    郭素打断他,静静道:“不是我对她好,而是你们窦家对她太差。”
    他语气认真至极,说完后定定看着窦益,神色依然讥讽:“投生做你们窦家的人,当真是她的劫难。”
    见窦益无可辩驳,郭素脸上嘲讽的笑意更深,悠悠道:“走吧。让我再去瞧瞧你们窦家人的各种嘴脸。”
    这一次出征归来,窦益觉得自己更加不认识郭素了。
    很早之前他对郭素的印象是沉默、孱弱,如同一道不爱见阳光的阴郁的影子。后来在军中一起共事又一同出征,因他机敏过人、总有奇招而对他刮目相看,以为他内敛温和,不爱争功。直到今日才见识了他性格中格外狠厉无情的一面。
    他方才是真的以为郭素会把胡王升杀了。
    郭素没有给徐月及善兰琼额外寻来马车或是可以骑乘的马匹,而是让她们坠在马后徒步前行。
    窦益不忍且震惊:“你当真活够了吧……长公主纵然犯下天大的过错,那也代表了皇家的颜面。你让她如此徒步走回窦家,经受百姓的指点,要是让圣上和太后知道了,全家都要被你牵连进去!”
    “皇家的脸面……”郭素喃喃念了一句。
    他翻身上马,扯紧马缰带头离开,不再发一言,直接将窦益扔在了原地。
    窦家与胡家相隔的距离倒是不算远。
    然而今日在武公侯府外看热闹的百姓迟迟不肯散,徘徊多时,此刻都还没有离开。郭素带人出来的时候,他们围成的一个半圈顿时散成了一线,只因他与紧随其后的青云骑压迫感过强,令普通平民望而生畏。
    又见平日里只能抬头仰望的,坐在高高车驾中的长公主,正形容狼狈地跟在马后踉踉跄跄地走,俱是唏嘘不已。
    待看到了善兰琼,有妇人曾见过她,高声说:“善兰琼果真没有被送出城!虽剪了头发,可那模样分明是她!”
    瞬间群情激奋。尤其是那日洒泪相送的单纯百姓,只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感情,不断朝着二人唾骂指点。窦益牵着马与两人一同徒步,想努力替她们遮掩着身形,但也无济于事。
    善兰琼经受不住这些目光和骂语,情绪崩溃地紧紧贴着窦益的手臂,低声念着:“哥哥帮帮我,哥哥……”
    窦益咬牙将披风脱下,想盖住善兰琼的头面,使她不至于如此难堪,却被一旁的青云骑士兵毫不留情地扯掉了,扔向街边。
    ……
    窦家。
    下人进灵堂来报,说郭素带着长公主和善娘子回来了,众人当即神色各异,各怀心思。
    自胡王升命赵克过来将徐月和善兰琼带走,灵堂里已经挤满了窦家人。窦老夫人倚着椅背,抬手不停地按揉眉心,另一只手则飞快地捻着佛珠,嘴里快速小声地念诵着经文。大房的儿媳梁明西和三房的儿媳杜舒兰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轻声说着一些安抚的话。
    而贺存湘将佰娘和云宁带在身边,坐在灵堂的最边角,沉默不语。
    窦家的几位爷坐在两旁的椅子上唉声叹气。
    郭素回府的消息方一递进来,所有窦家人都严阵以待。
    王射风的援军一入城,众人才知赵野退兵实乃闻讯窜逃。郭素非但生擒巴舒大皇子有功,还与三皇子一道搬来了援军往援奉都城,解了奉都城的燃眉之急。
    只是如今王射风进宫去了,暂时还不知宫内的情形。郭素本该一同入宫,谁知竟会先出现在府中。
    他与窦瑜关系一向融洽……
    正胡思乱想间,很快,郭素最先踏进门来。
    云宁一见到郭素便重重跪在地上,双膝压在地砖上发出闷响。他挺直起后背,哑声说:“没能护住娘子,有负您的嘱托。”
    郭素让他先站起来,然后环视灵堂一周,看着头顶高悬的白幡,又看了看这里或坐或站的人。
    窦家大爷窦晏海见郭素进门后既不施礼,也不问安,不悦地撩起眼皮,仍坐在椅子上端起长辈的架子,道:“你这幅样子难不成是来此处兴师问罪的吗?”
    郭素目光淡淡,落在窦晏海身上却令他心头一紧。
    窦晏海也是见惯了天威的,轻易不会惧怕别人以目光向自己施压。然而郭素视线之锐利,竟然令他不自觉地闪躲开。之前就知道他能力出众,谁知短短时日居然淬炼成这幅极有城府的样子了。
    郭素收回视线,道:“是来此处给窦瑜讨一个公道的。”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灵堂内摆放的棺椁上,抬脚走近,又抬起手将上面贴的符纸一张一张地揭下来。他沉默地揭着,窦家人也沉默地看着,不敢阻拦。
    “开棺。”他将手中的一团符纸扔进脚边的火盆里,忽然淡声吩咐。
    窦老夫人的眉心重重一跳。
    “这可使不得啊!”苏音出声阻拦,吞吞吐吐地说,“即便里面没有殿下的尸首,但旧衣旧物都在,昨日已作了法,此时开棺若惊扰了亡魂……”
    云宁却默默不语地跑去找来了撬棒,和青云骑众将士一起将棺木上的十几根镇钉一一撬开了。
    随着棺椁被缓慢打开,才能看到椁中小棺木内部,居然比棺木的外部还要过分,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黄色的符纸,直看得人眼晕。棺木内雪白色的魂帛上还放了一个缠满了红线、挂着十八枚铜钱的木头人偶。
    郭素将这东西拿到面前细看,拨开一部分红线,发现木头人偶上用刀刻着“窦瑜”两个大字。
    棺材里整齐地摆放着窦瑜曾经穿过的衣裙,以及一些钗环。钗环连收敛的匣子都没有,随意丢在棺中,四散各处。
    这些衣裙他很眼熟,都是阿瑜常穿的,钗环也经常能在她的发髻上看到。通州秦家财力不俗,她是在金玉珠宝堆中养出来的人,喜爱的钗环也都珠光宝气,异常精致。
    郭素动作轻柔地将衣裳拿出来,钗环也一一拾起,一件件交到早已沉默着走到自己身后的佰娘手上。唯独留下了他最后一次见窦瑜时她发上戴的那支金簪。
    佰娘头上的伤还没好,脸色更是难看得紧,连忙从郭素手中将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抱进怀中,又忍不住抬手抹泪。
    郭素从腰间抽出一柄弯刀,将放置在一旁的木头人偶重新拿起来,上面刻写出的名字被他细致地划去,吹散浮沫后扔回了棺中。
    最后棺木里面仅余这些诅咒之物。
    他在窦家人想阻拦又不敢阻拦的注视之下,将徐月提至棺前,压着她往棺木里看,问:“长公主,这些是什么?”
    “是……是用以祈福的……”
    他突然将徐月提起来,头朝下扔进了棺材里。
    徐月一日之间进了两次棺材,吓得面无人色,手脚发软,一时竟被衣裙缠住爬不起身来,崩溃着在棺中放声大哭。
    “取火来。”郭素说。
    见真的要闹出人命了,窦家众人赫然站起,纷纷快步围上前来劝阻,连老夫人都跑了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将徐月从棺中扯出,将她围起来护在身后。
    徐月身份高贵,真的被烧死在了窦家,到时候他们全都要偿命。
    郭素也不生气,直接将火把扔进棺木里。徐月跌坐在地上,忍不住想:再晚一步,郭素是不是真的要烧死她?
    越想越觉得后怕,不停瑟瑟发抖。善兰琼将母亲紧紧抱住。
    大火自深棺中烈烈燃烧。
    火光映衬着郭素沉静的面容,
    佰娘偏头去看,从他的脸上瞧不出伤心,但又叹:不管伤不伤心,表郎君肯为娘子出头,她便感激不尽了。正欲收回视线,目光滑落,却看到郭素放置在身侧的手正攥成拳。那枚娘子最常佩戴的梅花扣叠云金簪被他紧紧握着,锋利的簪头已经将他手心割破,一滴一滴鲜红的血落向地面。
    “您受伤了……”佰娘哽咽着小声提醒郭素。
    第47章 冀州   府里窦瑜只听过除自己外的三个人……
    这把火从白天烧到了黑夜。
    郭素要带佰娘和云宁离开窦家, 走之前他在贺存湘面前停住了脚步。
    姨母柔善知礼,生性正直,自然是看不惯窦家人的做派的。然而就算他今日有心带她一同离开这里, 可一来, 自己现如今的身份与她无亲无故, 骤然发问只会令她疑惑难堪。二来, 她为窦晏平生下儿女,夫妻感情和睦, 不知愿不愿意随自己走。
    此事还要搁后再议。
    贺存湘慢慢抬起头, 看着郭素低声说:“我……对不起阿瑜。佰娘告诉我她替人出城,要被迫嫁给赵野, 可我……没有能力救她。”
    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 是她也要为自己女儿窦英考虑。徐月的荒唐行径一旦被揭穿, 窦家的这些乌糟事曝光在众人眼皮之下, 必然会连累女儿的名声,对窦家门庭影响必然深远,很有可能自此一蹶不振,往后阿英又要如何嫁人呢?
    如今事情真的败露了, 她反而放下了一桩心事, 一身轻松。
    “您无须觉得抱歉。”佰娘站在郭素身后,哽咽道, “还要谢您带人闯院救下我和云宁。”徐月虽然没想杀他们, 却想将他们毒哑。
    贺存湘叹了口气,又沉默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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