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这话倒也不带嫉妒羡艳之意,反而隐含伤怀。梁珍合意外去世,圣上爱怜早逝的皇孙,生生将生前连面都不曾见过的二人拉扯在一起,葬进同一棺椁之中。
    这等“福气”,让人看着悲凉。
    另一端的佛殿中,金色的佛像高座,法相庄严。四面念经的低诵声不绝,下方徐月跪在蒲团上拜佛,闭着眼,合十的双手轻轻颤抖。
    近日多灾多难,她默默祈求佛祖能够保佑她与女儿善兰琼万事平安。
    恩扶寺与寻常寺庙略有不同,由皇室主建,过去多年这里既住过失宠的妃嫔,也住过主动来此的太妃。她长住这里时,经常在这座殿中礼佛,但此刻的心境与以往已是大不相同了。
    早就不再携带的佛牌和佛珠今日又被她从盒中翻了出来。佛牌重新佩戴在脖颈正中,垂落胸口,佛珠也紧紧捏在手间。耳畔流转着僧人的念经声,她的心还未完全沉静下来,前方忽然传来断木的脆响,倏然睁眼,见案台正向一侧塌陷。这场惊变吓得她身体猛然向后一震,复又腿软瘫坐在地上。
    犹在怔忡间,案台上面的香炉香烛已经哗啦几声散落了一地,香灰扑在地面,四溅到她身前。
    殿中僧人忙上前来查看。原来是案台年久失修,一只木腿被老鼠啃食了,以至于忽然断裂。
    徐月骤然失态,回过神后急忙站起身来,低垂着视线,心还在砰砰直跳,难以平静,居然连抬头见佛像的勇气都没有了。呆立了一会儿,又匆匆转身离开大殿,才刚迈过高槛,迎面撞见善兰琼来寻她。
    春寒料峭,善兰琼却穿得单薄,体态婀娜。披风下是一件黄衫裙,发髻清素,只佩戴了银簪,珠玉寥寥,气质十分清雅。
    她催促说:“母亲,皇后凤驾已至,斋会就要开始了,莫要去迟了。”
    说完仔细一瞧,看到母亲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讶异道:“怎么了?”
    原本徐月不希望女儿随自己来恩扶寺参加圣斋会,甚至考虑过找一个身形相似的人代替她前来,到时候帷帽一遮,再以生病生了面疮为由不以真面目示人就好。因为徐月畏惧佛寺会对复生之人造成影响,佛祖也会因此异象降下惩罚。
    但善兰琼认为她并未主动做过任何错事,行得正坐得端,无须惧怕拜佛。
    可方才殿中这一遭令徐月着实战战兢兢,慌张地拉了女儿的手,支吾道:“无事……无事!”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才张口:“我们过去吧。”
    母女二人到了斋席上,随众人次第落座。善兰琼看到窦瑜后,眸光一凝,失落和茫然再次交杂在一起。在窦家时,除了向祖母请安实在与窦瑜避不开,她都是躲着窦瑜走的。
    当初心心念念想要找回丢失的亲妹妹,如今真的找回来了,关系又变得如此尴尬。她挨着母亲坐下,窦瑜则挨着祖母。姐妹二人从头到尾连眼神都没有接触过。
    不过也唯独她一人心中复杂,胡思乱想。窦瑜听不见她心中的纠结,一直拿她当陌生人看待,在窦家碰面时也能如常客气。相比之下,窦瑜自己倒像是客居在窦府了。
    皇后还未进门,乐安太子妃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无数奉承声围绕在她身边。不过她对其他人不感兴趣,视线环绕半圈,落在不远处的胡王升身上,指指他,又拍了拍身畔的梁六娘,笑眯眯地说:“攀玉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向来知他出众,如今我又认识一个乖顺的小姑娘,你们瞧,二人是不是很相配?”
    她虽与胡王升同辈,但较他长了十余岁,母家与胡家也有来往,确实是看着他长大的。性子直,说话也直白,虽然大家心里有底,一时也没敢真的接话,主要也是不知该如何去接。
    胡老夫人还在一旁坐着呢,她都没接话。
    善兰琼心思繁乱,抬手去拿桌上的杯盏,但凤驾未至,清茶还未倒进众人杯中,里面空空如也。拿起来后她才反应过来,又失魂落魄地将杯盏放下了,笑容极难看,到底还是忍不住,看向胡王升,期待又害怕着他即将给出的反应。
    胡王升没有反驳,只礼貌地回应了太子妃的忽然点名,随即照旧沉默着坐在席间。众人的视线向他投过来,也恍若未觉,宠辱不惊,不作任何反应。一旁的胡老夫人整理好情绪附和笑笑,任谁都看得出十分勉强。
    胡老夫人凝目打量梁六娘,在心中长叹,左看右看还是不大满意。
    总归是比那个窦瑜好。她随即又开始自我安慰。
    沈嘉瞥眼看向母亲。
    沈夫人捉到女儿促狭的视线,作势要打她搁在桌下的手。察觉到对面和左右的反应,顾不上女儿了,顺着太子妃的意思出声夸赞胡王升如何出众,梁六娘如何乖巧貌美。也有零散的视线扫到了沈嘉,毕竟胡老夫人对她的喜爱实在表现得过于明显。
    沈嘉倒是不伤心。不过母亲的希冀可是落空了,胡王升那边没了希望。
    窦老夫人拍了拍窦瑜的手,又轻轻将她的手握进自己掌中。
    窦瑜先是奇怪,很快又反应过来,想必祖母以为她会因胡王升难过,在尝试着安抚她。但她确实没什么其他的感觉,只觉得饥肠辘辘。
    梁三郎梁微平与闫二娘闫银梦也要成婚了,被太子妃顺带着关切了一句。平时在高门中并无太多存在感的梁家,因为故去的女儿,换来了各异的目光和追捧。
    梁微平并不喜欢这一切,亲妹妹的去世于他来说只有哀痛。但整个梁家又怎么敢与皇室作对?非但不能拒绝,还要千恩万谢,感激他们施舍的荣宠。他遥遥向窦瑜的方向看过去,见她微微低着头,还是那副诸事不关心的模样。
    大门被自外面推开,数名宫侍迈过门槛先行走了进来,为贵人开路。
    皇后到了。
    众人离桌跪迎。皇后快步上前扶起了太子妃,握着她的手臂亲密询问了几句。
    自先太子故去,太子妃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谁知皇太孙也夭亡了,对她更是巨大的打击。像今日这样肯笑一笑,说两句话,已经算极为难得。
    和太子妃说完话,皇后又看向了一旁低顺垂头的梁六娘,目光微顿,打量一番才转头唤众人起身。窦瑜扶着祖母落座,感觉到一道视线投向自己,抬头一看,那日寻春阁中才见过的男子就站在二皇子徐显的身后,正朝她的放向看过来。
    徐显特意带萧夏来圣斋会“见见世面”,所以让他充作了自己的随侍,一同前来。进门后萧夏最先看到了窦瑜,紧接着又看到了一旁的善兰琼,难免惊艳。
    暗道奉都城果然多绝色,美人发愁更是惹人生怜,他擅作画,当下便有些技痒。
    ……
    圣斋会持续七日,众夫人贵女随皇后在恩扶寺住下,每日礼佛,祝祷大周风调雨顺。
    窦瑜每一次为大周祈福的同时,也不忘将表哥带上,诚心诚意愿他事事安好。但由于她表现得过于虔诚,都将佰娘吓到了,生怕她看破红尘,就地落发出家。
    夜里佰娘用药油替窦瑜揉着膝盖,没忍住将此担忧和她讲了,逗得她笑到趴在柔软的被子上,直不起腰来。
    不吃肉,已经是她顶顶虔诚的许诺了。要是一辈子都吃不到,那还有何乐趣?
    “佰娘你大可放心。”窦瑜妍妍一笑,灵动异常,“我心宽着呢,凡事都能看开。”
    “那便好,那便好!”佰娘也不由得笑自己发傻,又心疼她膝盖肿胀,小声说,“等圣斋会一结束,可得好好躺几日养养腿。”
    离开恩扶寺这天,天色虽阴沉沉的,窦瑜却神清气爽,觉得寺里的日子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聊,时不时还能去旁听法事,看到各种奇异的祝祷仪式。反之沈嘉无精打采,她每年都害怕圣斋会来临,预想到还会将膝盖跪得生疼,出门时果然腿脚又不利落了,也明显在寺中憋得厉害,恹恹同窦瑜打了声招呼,说了句“改日再送帖相约”就随母亲上马车了。
    窦瑜与祖母上了同一辆马车,刚坐稳,就听到车外一阵骚乱,好奇地将车窗帘挑起,向外看。
    竟见到母亲神色慌乱地被亲卫挡在身后,怀中紧紧护着善兰琼。
    一个穿丧服的老妇跪坐在地上,花白的鬓发凌乱,满脸泪痕,指着母亲厉声道:“你这等恶妇原来也敢来寺庙拜佛!”
    窦瑜转头与祖母对视了一眼,“是母亲与善娘子在外面。”
    窦老夫人急忙凑近窗边,却没有认出喊话人的身份,疑惑道:“那是何人?”
    苏音爬起身,向窦瑜告了声罪,越过她探头向外面一看,喃喃说:“好像是刘家夫人!”苏音年轻时与刘母是同乡,前几个月也曾在街上见过的,那时她头发还保养得乌油油的,此时几乎全白了。
    刘家夫人?窦瑜反应过来,询问道:“可是刘仲山的母亲?”
    窦老夫人立即命苏音将她扶下马车。
    车下,徐月正在慌张地叫人堵住刘母的嘴。而刘母如同一只失去幼崽的母狼,被多人按压着依旧大力挣扎,哑声大喊:“是你威胁我!说我儿若不与善兰琼退婚,就要他的命!”
    她被按在恩扶寺外微微潮湿的土地上,春日来临,地缝中已生新草芽,轻轻抚着她因痛失爱子一日之间就迅速衰老的面庞,眼泪顺着她的眼角不断滑落,缓缓渗进土中。
    她哭叫挣扎,声音绝望至极:“我只想我儿活着!名声我也不要!什么恶名我都担下了……可他死了!他死了……”
    徐月的亲卫立即撕了衣裳下摆去堵她的嘴,尚能开口说话的间隙,她恨声诅咒徐月与善兰琼不得善终,即便化作厉鬼也会来缠着二人。
    她话音刚落,天际之外,雷声如巨车滚过,震得在场之人神色突变。
    徐月大惊失色,蓦然抬头四顾,身体如打摆子一般剧烈颤抖。善兰琼也被疯狂的刘母吓到了,不停哭泣,将脸埋在母亲怀中。此时刘母却开始七窍流血,僵直了身体,不再动弹了。
    见惯了各种场面的亲卫都被吓得腿脚发软,踉跄着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手。刘母面朝下匍匐在地上,寂寂无声。
    刚下车来的窦老夫人见到这幅场面,眼前一黑,脚下不稳险些栽倒,被苏音勉强撑扶住。
    一亲卫迟疑着将刘母的身体用力翻了过来,伸出手在她鼻端一探,吞咽了一下口水,向徐月禀报:“是服毒。已经……气绝了。”
    血污与泥土混合,微微盖住了刘母狰狞的表情,但其上惨烈的恨意依旧隐约可见,虽已死亡,仍未自她面上褪下。
    善兰琼泪水涟涟地看了一眼,哀叫一声:“母亲!”
    徐月大喘着气往四处看,恩扶寺陆续有人相携走出,近处也有人在向这里张望,议论纷纷。好在皇后的凤驾和乐安太子妃的车驾早已经最先离开了。她表情僵硬,指挥着亲卫道:“疯人冲撞,胡言乱语,快快将人拖走埋了!”
    亲卫将原本用来堵嘴的碎布展开盖在刘母的脸上,几只手抓住她的手脚将她抬走了。
    窦老夫人慢慢走过来,紧紧盯着徐月,表情僵硬得可怕,低声问:“她说的,都是真的?”
    徐月当即否认。她揽着女儿颤抖的肩背,避开婆母锐利的视线,胡乱说着:“满口假话!她逼死了自己的儿子,又不愿接受,便、便将罪过推到旁人身上!”
    善兰琼自她怀中退出,紧紧攥着她的手,低低哭着问:“当真如此么?母亲您真的没有逼迫刘夫人退婚么?”
    徐月咬牙否认:“连你也不相信母亲么?”
    “不要在这里丢人了!”窦老夫人低斥一声,转身道,“先回府去!”
    车上佰娘也被吓得直发抖,又低念着安抚窦瑜。窦瑜倒不至于被吓得失神,不过同样被惊到了。车帘猛地自外面撩起,窦老夫人颤颤巍巍上车,窦瑜定睛瞧祖母,发现她正在流泪。
    老夫人心里已经信了八分。以徐月对兰琼的重视,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将失而复得的女儿嫁去刘家那种小门小户。
    早在听说刘母要退婚的时候自己就该警醒!她狠狠捶打自己的膝头。
    ……
    距奉都城外几百里外。
    赵野命士兵扎营在此,入夜时分终于等来了乞也夏。两方势力汇合此地,想来奉都城中的皇室闻讯后已经夜不能寐了。
    巴舒族在老可汗特木根的坐镇之下,过去兵势最为强盛之时,据西北各州为一方霸主。还将他所占领的各州境内百姓分为三等人,一等是巴舒族人,二等是向他投诚的士族,三等是反抗他统治的士族及普通百姓,颁律令称三等人为贱民,不许这三等人之间通婚。
    后来高祖和老武公侯收复各州失地,中原势力呈压倒之势辐射各州,巴舒犹如丧家之犬,分裂为零散各部,直至其子都达手腕强横,收拢散部,逐渐又成一方之势,但也不复往昔。
    在中原将领统治下的各州此类等级制度非但没有消弭,反而愈演愈烈,逐渐成了士族主导。士族尽心尽力维护,以此来排挤和打压异类及普通百姓。
    冀州赵野深受其害。他的母亲为了摆脱贱民的身份成了士族的玩物,而他因男生女相,被有变态癖好的士族当做狗来养,又亵玩他。他暴起杀死了“继父”,为逃生混入流民之中,凭过人的胆识和口才纠集大批流民,渐渐成一方寇首。并以母淫为耻,将生母赶走了,不容她留于冀州。
    此后几年,赵野又趁乱世而起,联结巴舒族残部攻下数州,开仓赈济,收束饥民,再次壮大了势力。在境内筑溏溉田,修浚漕渠,带百姓随军练武以自卫,被部下拥立为成武将军,以新朝皇帝自居。随着越来越响的呼声,野心也越来越大,如恶虎一般继续向各州扑食。
    这时的各州已经失控,将领拥兵自重,虽然大周律法依旧在境内施行,却在许多方面不再听由朝廷管制。起初朝廷为了安抚赵野,下旨将他封为节度使,也没有阻拦他攻打奉都的脚步。后来剑指奉都,逼得今上徐昌携妃嫔及皇子外逃,路过河州,得戍守在此的将领庞安护驾奔至青州。
    不过赵野第一次大败,就是败于谢述的大伯谢明安之手。
    但谢家的儿郎总是殒命于战场,轰轰烈烈为国战死。若不是后来谢述横空出世,继承了其祖父伯父之才,奉都怕要提前几年陷于风雨飘摇的境况。
    赵野野心的第二次迸发,再次于途中折戟,败于年轻的谢述之手。
    这已经是赵野第三次远望奉都城巍峨的城门了。
    虽然距离尚远,夜色又深,其实完全看不清远方具体的情形,可他还是心绪澎湃,激动不已。四十余数才要实现毕生的抱负,涉足这座繁华都城。
    见乞也夏到了,赵野朗声笑着将他迎入帐内。
    如今的巴舒,残部大部分势力听命于巴舒老可汗特木根的孙子,乞也夏。他现在还有一个汉人的名字,萧夏。
    第39章 美人图   届时城内要礼数齐备,宾客满堂……
    据说乞也夏是母狼抚养长大的, 从小喝狼奶,吃生肉,身形高大壮硕, 口生尖牙。不过确实也只是“据说”。实际上他并非母狼抚养长大, 那都是汉人商队里的传言罢了, 只因他作风过于残忍, 犹如全无人性的野兽牲畜。
    乞也夏继承了巴舒人高大的身形,面容间却也有着汉人的温和秀雅。因为他的母亲是被巴舒族虏获的汉人, 生得白净纤弱, 极擅跳舞,最爱吟诗颂词。原本是被人献给老可汗特木根的妾, 结果老可汗死在了她的肚皮上, 她又被老可汗的大儿子都达强占。
    老可汗的汗位和女人都落到了儿子都达的手上, 巴舒族就这样轻易地“改朝换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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