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人么?
    陆则很快收回手,准备转身出去,却见床上的小孩儿忽然叫住了他,他看向小孩儿,“怎么了?”
    姚晗抿抿唇,鼓起勇气开口,“叔叔,你不讨厌我吗?我娘是蒙古人,我身上流着一半蒙古人的血。夫子也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能……可能你和婶娘把我养大了,然后有一天,我就会像他们说的那样,害你们,我就不是你们心里的好孩子了。”
    陆则认真听完,只是淡淡一笑,“那就到那个时候再说。如果真有那一天,是我没教好你,后果我自会承担,你怕什么。大丈夫存于世,既敢为,便要敢当,做事无愧于心就好。你的父亲是保家卫国的军人,你母亲苦经磨难,却还坚持养活了你,你是他们的孩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姚晗静静听着,眼里的紧张渐渐消散了些,他握紧拳头,用力地点点头。
    陆则没再说什么,拍拍小孩儿的脑袋,转身快步出去了。
    ……
    翌日一早,江晚芙早早就起来了,陆则夜里没有回来,因他派人来传过话,她便也没有生疑,以为他还在姚晗那里。让丫鬟去膳房拿了些甜口的糕点,主仆几人便出门了。
    到了姚晗这里,红蕖刚给他喂了药,江晚芙进去,在床边坐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温柔地问他,“想吃什么?生了病要补一补……这几日就不要看书了,课业耽搁几日没什么要紧的,等好了再补上就是。”
    说着,叫惠娘把他们带来的糕点拿出来。
    江晚芙出了内室,把姚晗跟前伺候的红蕖叫过来说话,吩咐了几句,“这几日盯着紧些,别叫他看书。屋子里也不要一直闷着,还是要偶尔透透风,一股子药味怎么吃得下东西……炉子也不要烧得太旺,过犹不及……”说完,想了想,又从伺候姚晗的婆子里,挑了一个提拔了。
    那婆子自是千恩万谢,连连保证,“奴婢一定会服侍好小郎君的。”
    本来姚晗的身边,就数红蕖这个大丫鬟最体面,说话也最有用,如今再提拔了个婆子,多多少少是要分了她的权的,但她也不敢为自己叫屈。
    江晚芙也没打算就把红蕖给撤了,这次虽出了纰漏,但自她把红蕖派来伺候姚晗,她一直做得不错,小孩子身边来来去去的换人,其实不大好。红蕖在忠心用心这上头,是足够的。江晚芙挥手叫那婆子退下去,“别跪着了,起来说话。”
    红蕖默默地站起来,她心知夫人留她的原因,便也主动开口,“请夫人放心,奴婢一定会好好同张妈妈共事的。”
    她这是表态不会跟张妈妈争权夺势,江晚芙要的也就是她这一句,闻言轻轻点头,把茶杯放下了,态度也缓和下来,“你从前是伺候世子的,论细心忠心,没几个能越过你。当初把你指给晗哥儿,我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红蕖听了这话,心中更觉羞愧,“奴婢辜负了夫人的厚望,您罚我吧……”
    江晚芙摇摇头,“这事也不能怪你一人。你毕竟年轻,没有生养过孩子,经验上欠缺了几分,我本来想从身边拨一个有经验的妈妈过来,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你应该知道原因……晗哥儿身边的丫鬟婆子,一直以你为首,我拨一个过来,谁来当这个头,就没准了。退而求其次,从老人里提拔一个,你也不难做,我也放心。”
    红蕖听后,心中既感动又羞愧,跪下去道,“奴婢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好小主子,再出差池,不要您发话,奴婢自己把小郎君身边的位置让出来。”
    江晚芙点到即止,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江晚芙回去的时候,陆则已经在屋里了,常安在他身边,像是正在跟他禀报什么,江晚芙想了想,怕他们在谈正事,就想退出去,却看见陆则抬眼看见了她,示意常安下去了。江晚芙这才进了屋。
    “灶房今天送来的栗子糕很好吃……”江晚芙拿了块,是有点像枣糕的做法,很蓬松暄软,洒了层白白的糖霜,雪似的,好看也很好吃。她喂到陆则嘴边,陆则低头咬了一口,抬手示意惠娘和丫鬟们退下去。
    等人都下去了,他抬手把她搂到怀里,三两口把那块不大的栗子糕吃了,江晚芙低头寻帕子擦手的时候,就听陆则叫了她一声。
    “阿芙。”
    “嗯?”江晚芙抽了帕子擦手上的糖霜,觉得还是有些黏黏的,想叫水洗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陆则把她的手握住,低头亲了亲她的唇,他的气息炙热,带着糖霜和栗子的甜香。结实的胸膛也很温暖。江晚芙有的时候感觉,陆则待她过于温柔了,像得了个花瓶,爱不释手,怕碎了一样。
    难得的亲近,她便也很配合他。
    但陆则很快便停下了。他也有些失控,本来只是想到很快就要离开她,很舍不得,想很简单地抱抱她。但娇妻在怀,温香暖玉,男人对喜爱的女子,是恨不得日日碰,食髓知味,哪有什么自制力可言?
    但好在理智还在。陆则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江晚芙还被他抱着,坐在他的腿上,也有些面热的低下头,方才指尖沾的那些糖霜好像被他的体温化开了,她不大舒服地动了动手指,就被他反手捉住了。
    “阿芙,不要动了……”陆则的声音还很平静,但江晚芙实在太过熟悉他床笫之间的模样,失控的前兆,便一下子不敢动了。她忍不住道,“你放我下去吧……”
    陆则也没有同意,只还是握着她的手,另只手从她的后背上挪开,摸了摸她的头发,像绸缎一样光滑,沁凉柔软。他慢慢地冷静下来,沉吟着开口,“阿芙,我要提早回京了。”
    江晚芙听了,有些惊讶,但也没有质疑他的决定,就道,“日子定在哪天?我这就让惠娘她们收拾起来——”
    “阿芙。”陆则忽然唤她,打断了她的话,江晚芙抬头看他,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安静下来了。陆则的眼睛也注视着她,目光深沉温柔,他轻轻地说,“阿芙,你不和我一起……你留在苏州,等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我再来接你和孩子。”
    他没有问好不好,江晚芙敏锐地察觉到,他不是在和她商量。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心里升起了点不安,“为什么不一起?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回去的麽?是京中有急事麽,你很赶的话,我也可以不收拾行李的。或者我与你不乘同一艘船……也不行吗?”
    陆则垂眸,看见她眼里的不安,沉默片刻,叹了一声,手臂收拢,把阿芙抱在怀里,轻声解释,“不是不想带你一起走……不久之后,京中恐有大乱。纵我做了万全的准备,有十成的把握。但你若在,我就无法不分心来担心你。所以,你留在苏州,我才能安心……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来接你回家。”
    江晚芙听得很茫然,她对朝堂上的事情,真的没有关心过,但如果真的像陆则所说的,他有十成的把握,那为什么要将她留在苏州?
    他只会把她留在安全的地方,而京城不安全,他身边也不安全……这是江晚芙唯一能想出来的理由。
    但她也不能任性,她不是没有对他任性过,但涉及他的安危,她就不敢了。如果陆则真的因为她分心,那怎么办?
    江晚芙沉默了会儿,抬起眼问他,“真的不能带我一起回去麽?”
    面对她的哀求或是示弱,陆则一贯很难坚持自己的立场,但他这次没有心软,摇了摇头,“不能。”
    江晚芙就没有再问了,点了点头,轻声道,“嗯,好。我让人去收拾你的行李。”
    第188章 我会来接你们回家。
    行程定的很赶,下午的时候,陆则去了趟江父那里,提了自己要赶回京城的事情,又道,“阿芙她有孕在身,吃不消那样赶路,我欲忙完了再亲自接她……就劳岳父多照拂了。”
    江仁斌倒是很快地答应下来了,话说得也很好听,“世子尽管放心便是。她嫁的远,难得回一次娘家,多住些日子也不要紧……”说着,顿了顿,迟疑道,“只怕府上长辈责备于她。既做了陆家妇,总是该以夫家为重,多孝敬府里长辈。”
    陆则摇头道,“岳父不必担心……此番归家,是祖母与母亲应允的。”
    江仁斌闻言顿了顿,却很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住自己面上的神色,点头笑着道,“那就好。”
    陆则也没有与江父久聊,很快起身告辞了。他出去后,江仁斌叫了管家过来,吩咐道,“椒聊阁四周的守卫,增派人手,让他们好好盯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打扰夫人养病。”
    管家忙拱手应下,迟疑了会儿,揣测着自家老爷的意思,试探着低声询问,“要不要派些人盯着棣棠院?”
    江仁斌皱眉,摇摇头,“没我的吩咐,不要妄动……”
    他根本不想与陆则起冲突,一旦动到江晚芙头上,哪怕他没有害她的心思,陆则也不会善罢甘休。这个人太强势,也太聪明……他不打算同这个女婿太亲近,但也绝不想与他为敌。
    翌日一大早,天还没透亮,陆则便要动身了。江晚芙也早早醒了,惠娘取了陆则的衣袍过来,江晚芙接过去,默默地服侍陆则穿衣,院子里的婆子奴仆们也早早动了起来,院子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灯笼从窗户纸穿进来。
    陆则长身而立,微微垂眸,看替他系革带的阿芙。宛如白玉的侧脸,被昏黄的烛光渲染得柔和,她还未梳发,乌黑的长发随着动作,从肩头滑下去。陆则伸手,替她把头发挽起来,指尖圈着一束乌黑细软的发丝。
    江晚芙不知是没察觉他的动作,还是察觉到了但没有作声,只是从惠娘手中接过香囊、玉佩等物,一一佩戴整齐,等一切都收拾好了,她忽的轻声开口,“惠娘,去换一个玉佩……”
    惠娘微微一愣,看了眼自家主子,应下退了出去。
    倒是陆则,注意力一直放在阿芙身上,听她开口,便借着这机会开了口,“怎么了?玉佩有什么问题?”
    问完,却见江晚芙抬了头,方才还淡然地忙碌着的人,不知何时,眼睛微微地红了,眸中带着湿意。陆则一愣,下意识想要出声安慰她,江晚芙却先他一步开了口,她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
    “陆则……”
    她叫了他的名字,然后慢慢地道,“其实那天在洛水观,你告诉我,上辈子的那些事。我后来就一直想,为什么你会梦见这些……我当时觉得,或许是老天爷的眷顾,让我们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但后来,我心里又冒出另一个可能。不是老天爷眷顾,是你的坚持,上辈子的执念。你已经很努力,很多事都因为你而改变了……我知道,你承担了很多,你很累很累。如果有下辈子,换我来做这些好了,我来主动靠近你,我先喜欢你。但这辈子,我不信我们会和上辈子一样。”
    江晚芙说着,伸手抱住陆则,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眼睛有眼泪涌出来。
    陆则也搂住她。他也害怕,做了这么多,到最后还是和前世一样的结局——死别。他是被前世的事情,影响得最深的人,也是最害怕重蹈覆辙的人。
    江晚芙闭上眼,声音闷闷的,带着些哭腔,“你记着,我和孩子等你。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平平安安地生下他。我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办到。你也一样……你答应过我的,你会来接我和孩子回家。”
    陆则揉了揉她的肩,低声道,“嗯。”他重复她的话,安慰道,“我会来接你们回家。”
    陆则不能耽误太久,天刚亮透,他就动身走了。这次他没有坐船,河上消息闭塞,信件来往不便,他不能这么久和京中、和卫国公失去联系。因此,他带人骑马走了。
    送走陆则,江晚芙也没有放任自己难过,她答应了他,会照顾好自己的。只是还是静不下心看书,索性就绣经文。这是很耗费时间的事,写一个字很快,但绣一个字却要缝上十几针,而且她也不敢累着自己,绣几个字,便要起来动一动。不过却很打发时间。
    惠娘带了个护卫打扮的男子来见她,男子单膝下跪行礼,五官坚毅,看上去和一般的练家子不大一样。不仔细看说不上来,但陆则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江晚芙见了许多,一下子便察觉出来了,他身上的那种坚毅忠诚。
    而且陆则也和她提过,男人叫白平,是他原来在宣同打仗时一手提拔的,擅长防守与突围,心思缜密,比常安更适合干护卫的活。
    他虽然去了京城,但留下这么多布置,把她保护得严密周全。任何人都伤害不了她……但其实真正身处危险的,明明是他。
    江晚芙不去想这些,勉强地笑了笑,朝白平温和道,“白参将不必多礼……棣棠院的守卫就一概交由你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就过来说一声。”
    白平话不多,只点点头,便退下去了。
    但他做起事情,却真的很像军队里的风格,把整个院子守得牢牢的,无论白天夜里,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让人很安心。
    ……
    夜深时分,淅淅沥沥的夜雨里,陆则一行人进了驿站,驿丁前来迎接,虽是夜里,却并不敢抱怨什么。一般人是不会朝驿站来的,只有官员会来投宿,且这一行人进屋,为首郎君虽浑身被雨打湿,却不显得狼狈,身如松柏,很是威严,让人不由得不敢直视他。
    常安上前与驿丁交谈,陆则径直上楼,听见有人进了驿站的暗卫已经在楼梯口,毕恭毕敬等着了,微微垂着头,拱手道,“属下见过世子。”
    他下午日落后到的驿站,正是算好了世子一行今日应当也刚好到此处,只是不想下了雨,路上耽搁了些时候。
    陆则换下湿透了的衣袍,推门从内间出来,常安已经换了一身干衣,在外间等着了。桌上摆着一碗浓浓的姜汤,远远就闻到味道了,还散发着热气。
    陆则看了一眼,常安是不敢自作主张做这些的,除非有人吩咐过他,但会叮嘱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且能让常安服从的,也唯有阿芙了。
    他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将空碗放回去。才让常安把暗卫带过来说话。
    暗卫进屋,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陆则命他下去,才拆开信看,是父亲的信。数日前,他写信把“金毒”一事告知父亲卫国公,想来是差出个眉目了。
    陆则缓缓扫过一行行的字,然后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本来听姚晗说这“金毒”的名字,应当是一种毒物。但按父亲所查,“金毒”并非它的本名,只是因此物价格昂贵,几乎与金子同价,吃了后又像中毒一样,才有了这个名字。它应当叫做乌香,由西域传入,他从胡庸处取得的是最粗糙的成品,此物可炼制成药丸,在蒙古只有富人才买得起,服用后飘飘欲仙,忘记一切烦忧,又谓“神仙丸”。
    在那些服用的人看来,这根本不是一味毒药,相反,是享乐的好东西,只要有银子一直买,一直服用。一旦不能服用,就会失去神智,陷入疯魔,浑身如被虫蚁攀爬啃噬。长期服用,或是过度服用,则身体亏空,羸弱无力。
    而且,并无解药。
    按父亲所说,这东西比他之前想的,还要更严重一些。
    这几乎……几乎可以用来控制想要控制的任何人了。
    一旦开始服用,一辈子都会受人钳制。
    胡庸把这药弄来,又和刘明安来往密切,这药是为了给谁服用,几乎已经昭然若揭了。陆则之所以没有妄下定论,只是因为还没有佐证。
    他必须要尽快赶回京城了。
    陆则闭了闭眼,叫了常安进来,命他传话下去,今夜无需留人值夜,全部休整,明日一早就动身。
    常安应下,很快退了出去。
    陆则躺在床榻上,驿站的环境无法与家中相比,床板很硬,但陆则并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他闭上眼,却没有睡着。
    他想到自己进宫念书的第一天。还不满五岁,母亲与父亲送他到宫门口,便没有再往里了,他独自进了宫,被一个面目和善的太监抱着下了马车。他还记得那个太监,是宣帝登基后用的第一个御前总管,后来年纪大了,便出宫养老了,才换的高长海。
    老太监带他去宣帝的书房,到门口,便停下了,蹲下身道,“世子进去吧,陛下一大早就在等您过来了。”
    他迈过高高的门槛,看见书桌后的宣帝,母亲告诉过他,陛下首先是君,后才是舅舅,所以他没有喊舅舅,恭恭敬敬地行礼,叫的陛下。
    宣帝却快步走过来,一把抱起了他,坐下后,认真地指着书桌前摆着的一张宣纸,旁边还有一堆散着的书。他笑着道,“你第一日进学,是为启蒙,舅舅给你取了个字。既明,取自《楚辞》,夜皎皎兮既明。是天要亮的意思……”
    他或许将那堆书都翻遍了,才选出这两个字。
    陆则一直都知道,宣帝不仅仅是他的舅舅,他更是皇帝。他培养他,器重他,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他的外甥,母亲嫁给父亲,是先帝下的一步棋。而他,是这步棋的后手。
    一个流着皇室血脉、且亲近皇帝的卫国公,才是皇室真正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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