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夫是我从山西请来的名医,最善妇科,让他给你看看……”
    “我看吴别山因他女儿的事,很是伤神。他太太也病倒了,只怕他顾不上府里。往后他来不了,就让石大夫过来……”
    “夫人的药是谁在熬?”
    “明日夫人的药,与我的一道交给石大夫。灶房太乱。把药方拿去给石大夫看看,能不能改得不那么苦。”
    还有那天,惠娘端药进来。他忽然从她手中夺走了汤药时,说的那句“太烫了。再等等吧……”但后来,他也亲手把药端给她了。
    ……
    惠娘在一旁,见自家主子不知为何,脸色倏地一白,犹如受了极大打击一般,连素日的沉稳都不见了,她还从未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得心里直跳,忙握住她的手,嗫喏叫了声,“夫人……”
    不等她问什么,江晚芙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她用了很大的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却连身子都在轻轻战栗着,她闭了闭眼,开口道,“惠娘,你去替我办件事。”
    惠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江晚芙的脸色,根本不敢问,颤着声道,“您说……”
    过了片刻,门口守门的丫鬟看惠娘从里面出来,还恭敬叫了声“惠妈妈”。但惠娘也没有理会她,而是匆匆朝回廊的出口处去了。
    花厅里其实很暖和,烧着地龙,江晚芙独自一人坐在圈椅里,却觉得浑身都冷得厉害,有一种森然的寒意,从她的脚底,一点点往上爬。
    西北风凛冽,吹打着窗户,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像是某种动物的呜咽声。
    恍惚之间,江晚芙感觉自己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天真乐观地想,肯定是我猜错了,是我误会了,陆则有什么理由害我们的孩子呢?总不会是怀疑孩子不是他的吧?他根本没有理由做这些。
    一半却漠然地站在一旁,神情冷淡,语调也冰冷得可怕。
    是麽,天底下会有这么多巧合麽?吴别山做得好好的,陆则为什么忽然要换大夫?为什么换了大夫,安胎药就成了堕胎药?他为什么先不肯让你喝,却又亲手端给你,难道不是他当时犹豫了?你仔细想想,大夫是他从山西找回来的,他真的可能毫不知情麽?
    可能麽?
    不要自欺欺人,江晚芙……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绝无可能伤害你……
    江晚芙闭上眼,想忽视那个声音,那冷冷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着一般,她用力抓住圈椅扶手,承受不住地蹲了下去,将自己蜷缩起来。万籁俱寂,除了风声,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手摸到小腹上,试图从中得到一丝慰藉,那萦绕在她耳边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屋外传来丫鬟低低的说话声。“算上今年,我进府就有三年了,嬷嬷说,我今年可以请假回乡看我爹娘,我爹上次跟我寄信说,我哥哥娶了嫂子了。我还没见过我嫂子呢……”
    “真羡慕你啊……我也好想我娘啊,我想吃我娘做的馅饼了。”
    “你不要难过嘛。我给你带馅饼回来好不好……”
    “真的呀……”
    丫鬟叽叽喳喳聊着家里的事,什么哥哥娶了嫂子,什么家里去年买了两亩田,好的坏的,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江晚芙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地听着,心神恍惚间,觉得身上的寒意也一点点褪去了。
    她站起来,擦掉脸上的眼泪,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出去。
    不管怎么样,她总不能退缩到连确认都不敢。
    第161章 会一直喜欢你,只喜欢……
    江晚芙随手指了个丫鬟,让她抱上花厅次间里摆着的两匹绸缎,跟在自己身后,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室。
    陆则一身青色的圆领常服,靠坐在床上,他手里拿着本书,指尖搭在书页上。一头乌发没有用冠束起,随意地垂在肩颈,乌发青衣,容色冷淡犹如外头的霜雪一般。江晚芙望着这一幕,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其实光看相貌,陆则是陆家兄弟几个之中最好的,只是他极不爱笑,性子深沉,小娘子见了他,便心生惧意。
    她以往对此不以为然,总觉得是旁人对他误解太深。
    如今却只觉得茫然,她难道了解他麽?他为什么大费周折的娶她,她以前以为是因为喜欢,因为爱,可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她与他根本鲜少有交际,连见面也是寥寥,不是在福安堂,就是在路上碰见,他根本不了解她,又为什么会喜欢她?
    她懵懵懂懂地嫁给他,婚后生活也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坎坷,他温和地对待她,给予她温柔、尊重和宠爱,一切都那么顺利。她也顺理成章地爱上了他。
    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一段猝不及防的婚事,到最后的渐生情愫、两情相悦,就像她闲暇时候翻阅的话本一样,美好得几乎显得不真实。
    陆则抬手去拿茶杯,看见阿芙带着丫鬟在门口,不由得开口叫她,“怎么不进来?”
    江晚芙被男人看着,想像往常一样笑一下,却觉得脸上僵硬得厉害,便只抿了抿唇,走了过去。她一坐下,他便握了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的,很温柔自然的姿态。
    江晚芙垂眼,看见他握着自己的手,觉得鼻子很酸,她微微挪开视线,轻声道,“我叫库房送了两匹料子来,趁有空给你做几套里衣吧。”
    她说罢,怕陆则看出她的神色不对,扭过脸朝丫鬟道,“放着吧,你先出去。”
    丫鬟很规矩地放好东西,退了出去。
    陆则应了声,没有很在意里衣的事情,阿芙的手冷得厉害,他带着她的手,放进了被褥里捂着,“手怎么这么冷?刚刚碧纱橱里没人,丫鬟说你去逛园子了?”
    江晚芙听到陆则的问话,迟疑了一下,回过头,很自然地抬起头,看着陆则,他脸上也并没有什么狐疑试探,只是很寻常的关心。江晚芙觉得有些可悲,她已经草木皆兵到这个程度了麽?
    她点点头,轻声地道,“嗯,睡得有些头晕,便出去走了走。谁知道遇见了荃姨娘……”她三言两语将荃姨娘和二房那点事情说了,才道,“把人送走,我就回来了。”
    陆则根本不在意自己二叔纳的一个妾室,只皱了皱眉,“你日后不必理睬,实在没规矩。”
    阿芙性子太温和了,所以荃姨娘才会来找她,不过是看准了她心软,闹了也不要紧。她敢去找老太太麽?二房一贯乱,以往二婶镇着还好些,现在二叔接连进了几个姨娘,后院彼此争宠算计。长辈房里关起门的事情,他管不着,也不想去管,但若牵扯了她,他便不会留什么情面了。
    江晚芙轻轻点点头,没有反驳陆则,她沉默了会儿,抬起眼,静静地看了陆则一会儿,很平和地道,“二房的事,本也不该我管,我也知道的。只是那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就心软了,总觉得荃姨娘也是个可怜人。后来想想,她虽可怜,但好歹还有个孩子,哪怕失了宠爱,也总还有个指望。那些姨娘,即便是得宠,又能维持多久呢?总有年老色衰、美人迟暮的时候。”
    她说话的时候,陆则很认真听着,等她说完了,才斟酌着开口。
    他再清楚不过,阿芙心软,她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他亦是仗着她的心软,才有恃无恐地娶了她,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皆是如此。
    他开口道,“你也无需太为那些女子伤怀。二叔他虽……”陆则顿了顿,不好说长辈的不好,略了过去,接着往下说,“即便没有孩子,但进了府,府里总会保她们衣食无忧,为她们养老送终的。”
    说罢,他握紧了她的手,安慰一般,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江晚芙半合着眼,敛下眸中情绪,等他的手放下,才“嗯”了一声,淡淡地笑了一下,望着陆则,摇摇头,“我也是一时生出的念头,不该谈论长辈的私事。”
    陆则自没有怪江晚芙的意思,听她说这话,便道,“不是怪你。你我是夫妻,说什么都不要紧。”
    这话江晚芙不是第一次听,陆则是个很护短的人,她一贯都知道的。她一直是被他护着、被他包容着的对象。但今天听,江晚芙却觉得鼻子酸得厉害,心里难受得厉害,甚至连脸上淡然的神色,都几乎维持不住了,眼眶一下子红了。
    陆则眉心蹙起,“阿芙,你怎么了?”
    江晚芙忍住心里想要摊牌的念头,看着陆则,摇摇头,小声地道,“没什么。”顿了顿,才继续问,“你会像二叔那样麽?会喜欢别人,和别人生儿育女……会忽然有一天,就不喜欢我了,或许是觉得我不好了,或许是觉得腻了,你会麽?”
    陆则抬手,替她抹掉眼角的泪,伸手把江晚芙揽进怀里,很肯定地道,“不会。不会喜欢别人,不会和别人生儿育女,会一直喜欢你,只喜欢你……”
    他想说,阿芙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如果她知道,大约就不会见了个失宠的姨娘,便物伤其类了。他从上辈子就喜欢她了,喜欢了两辈子,她根本不明白他有多喜欢她。
    江晚芙听着陆则温和的声音,将脸埋在陆则的怀里,眼泪克制不住地涌出来。
    人都是软弱的,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尤其软弱得厉害,这一刻,她突然真的很想相信陆则,相信他的话,相信害她的是别人。
    江晚芙靠在陆则怀里,静静地哭了会儿,陆则似乎不敢动她,一直轻轻揉着她的发,也没有说什么。
    直到惠娘在外敲了敲门,江晚芙才从陆则怀中起身,侧过脸擦了擦泪。陆则抬声应了声,惠娘应声进门,手里端着药。
    惠娘紧张地抬眼,屏息屈膝道,“世子,夫人,药送来了。”
    江晚芙听了这话,拢在袖子里的手,不由得握紧了。她闭了闭眼,没有很失落,反倒有种莫名的坦然,可能是早就做好最坏的准备了。她看着惠娘把药摆在案上,道,“惠娘,叫人送些热水进来,我想洗把脸。”
    惠娘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应下。过了会儿,丫鬟送了热水进来,江晚芙从床边起身,去洗漱的隔间,惠娘已经在屋里等着伺候了。
    她走过去,垂眸看了会儿那盆热水,她看见水中倒映着的自己,哭得有几分狼狈,她都不知道自己是真哭还是假哭了。她笑了下,扭头跟惠娘道,“惠娘,开始吧。”
    惠娘无声点了点头,走上前来,蹲下身去。
    ……
    江晚芙从洗漱的隔间出来时,陆则已经盯着那两碗药,发了许久的怔了。
    他听见隔间开门的声音,猛地回过神,宛若寻常的收回视线。江晚芙在他床边坐下,方才哭了一会儿,虽洗了脸,但眼睛还略有几分红肿。
    江晚芙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当着陆则的面,抬手端了他的药,先递了过去,声音和往日没什么差别,一样的温柔,“夫君,吃药吧。”
    陆则接过去,江晚芙便伸手端了自己的,垂眸看了眼药汁,没有一丝迟疑,仰头喝了下去。
    她放下空碗,侧身想放回案上,余光忽的瞥见陆则摆在被衾一侧的手,握得很紧,很用力。江晚芙顿了顿,继续将碗放下,回过头,见陆则还没喝,催促了他一句,“药要趁热喝,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陆则仿佛有些走神,他应了一声,仰头将药喝了。
    惠娘进来,端了空了的药碗出去。
    江晚芙又叫丫鬟把这些日子收的请帖拿来,本来她是晚辈,不该有太多的请帖邀约,但卫国公府情况特殊,老夫人年迈,身为国公夫人的永嘉公主则几乎足不出户,帖子大部分就往江晚芙这里送了。她不过几日没有看,就有几十封请帖了。
    当然,虽然请帖寄来了,但她真的会去的,却仍旧是在少数。这种联络来往,本来就是同一层次的事情,有些人家递了请帖,就纯粹是递帖子,她要真的去了,才是给人家添麻烦了,只怕别人别的客人都顾不上了,光围着她转了。
    有的官夫人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场合,但江晚芙不喜欢,也几乎不会去。
    她把需要去人的和人不用去但要送礼的挑出来,摆在一边。等她弄好了,外头天都黑了,烛心烧了一截,没之前那么亮了。
    陆则还靠坐着,被上摆了那本他看到一半的书,他很安静地看着,似乎看得很投入。
    江晚芙抬起眼,看了他许久,才发现他也许并没有在看书,过去一刻钟了,他都没有翻一页。江晚芙收回视线,拿起剪子,剪去一截灯芯,剪子放回桌上时,发出些许声响。
    陆则被这声响弄得回过神,循声望去,看见阿芙收拾好请帖,从罗汉床上下来,落了地、穿了鞋,她抬头笑着朝他说了一句,“夫君,我出去放请帖。”
    陆则下意识地点头。
    她走出帐帘,拉长的影子也一点点消失在陆则的视野里。
    这个时候,帐帘外传来一声花瓶落地的声音,砰地一声,陆则心里猛地一跳,面色一凛,掀了被子,径直疾步朝外走了出去。
    第162章 阿芙,我们不需要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丫鬟粗心,忘了点蜡烛,内室外是昏暗的,陆则一眼从一片昏暗中瞥见阿芙身上的那抹亮眼的牡丹团花,她半蜷缩着身子,一手扶着架子,从后望去,背影纤瘦孱弱,仿佛承受不住一般,摇摇欲坠。
    陆则脑子一懵,人却跑了过去,他一把抱住她,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怎么了?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江晚芙身子不住地往下滑,她攀着陆则的肩,声音微弱无力,仿佛是怕极了一样,哭着叫陆则的名字,“我肚子疼……陆则,我好疼……”
    “别怕,我在、我在……”陆则稳住自己的声音,他打横把江晚芙抱起来,觉得她在他怀里,轻得厉害,像落叶一样,轻飘飘的。他抱她走到内室,视线内终于不是昏暗了,余光忽的扫过一抹刺目的红色,整个人背后一震,像是被什么打了一拳似的,脑中仿佛有嗡地一声,继而便是一片长久的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阿芙抱到榻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慌乱无措地叫下人去喊石仲甫,眼里只有小娘子裙裳处那抹刺目的血色,红得扎眼,一点点蔓延开,血色浸染进锦衾,像他那些夜里做过的无数个噩梦一样。
    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小娘子嘴里喊着他的名字,她疼得蜷缩起身子,血还在不断往外涌,裙裳全是血。她仿佛连意识也模糊了,他叫她的名字,摸她的脸,好像都是冰冷的,没有任何回应。
    石仲甫抱着药箱,慌忙走了进来,等看见榻上的血,也是整个人一懵,张口惊慌道,“这怎么会——”
    陆则听到声音,猛地回过头,起身一把将他拉到床边,双目赤红,神色狠厉,颤声道,“救人。我要她活着,你听到没有,我要她活着!”
    石仲甫被吓得不轻,面如土色,膝盖险些软得跪下去。他心里再清楚不过,面前这位卫世子,看着清贵矜傲,实则骨子里就是个疯子,这世上哪有男子给妻子下堕胎药的,倘是感情不合,不想要便也罢了,但他分明爱极了妻子,又要保全她性命,又要打掉她的孩子。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偏偏他疯也就算了,还位高权重,威逼利诱,以重金富贵许他。
    石仲甫心里后悔不迭,早知今日,当初他就该咬死不答应,他是替不少妇人打过胎不假,但那是为了治病救人,而非害人性命。他一世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如今却枉造杀孽,连老天爷也看不过眼,要让他命丧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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