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到名的裴氏忙也点头。庄氏继续说,“我可记得,你哥哥小时候,也不知听了谁说,非要捞我那缸里的珍珠鱼。我怕下人看不住,索性把缸给砸了,鱼也送出去了……”说话间,外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正是陆运。
    他笑眯眯跟在兄长身后进来,道,“孩儿都这么大了,母亲可给我留些面子,别再提那老黄历了……”
    说着,陆则、陆致、陆运、陆机兄弟四个,还带上了住在府里的江容庭,几人都一并过来给永嘉公主贺寿了。因都是自家人,也没什么可避嫌的,只是暖房凳子不够,江晚芙就叫下人搬了些锦墩过来。
    等兄弟几个给永嘉公主拜了寿,坐下后,庄氏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我刚刚还眼红你大伯母呢,人生儿子,我也生了你。你瞧瞧,你大伯母有你大嫂、二嫂孝敬着,我呢?还不知我那好儿媳在哪儿呢……”
    陆运被母亲说得脸上一红,忙求饶了几句,庄氏才不提了。
    主子们说着话,婆子带着几个丫鬟送糕点进来。江晚芙看见一道黄粑竹叶糕,想起永嘉公主爱吃,便拿筷子去夹,还没夹起来,就被一只手轻轻拦住了。
    “竹叶性凉,你不要吃。”她抬眼,就看见刚刚还在和兄弟说话的陆则,回了头,正看着她,温和说道。就好像是他虽听着他们说话,却还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她似的。
    庄氏和永嘉公主等人也看过来。江晚芙面上微微一热,便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解释什么,收回了手。
    倒是陆则,给她夹了块紫薯枣泥糕,才继续与陆运等人说话。
    过了会儿,婆子来请他们过去。听了几出戏,陆二爷、陆三爷几个也到了,一家子聚在一处用晚膳,倒也其乐融融。陆老夫人很高兴似的,只还些许遗憾地道,“老大要是在就好了。”
    江晚芙放下筷子,悄悄看了眼永嘉公主,见她眉眼倒依旧淡淡的,像是并没有因国公爷的缺席,感觉难过。亦或者是没叫他们看出来吧。
    晚宴结束,江晚芙便和陆则送永嘉公主回明嘉堂。她下厨做了份长寿面,等端上来,永嘉公主看了许久,很给面子地吃了。江晚芙亲自收拾了碗筷,拿出去给丫鬟。
    江晚芙出去后,永嘉公主收回视线,眼神落到一旁坐着的儿子身上,知子莫若母,虽在别人眼里,陆则看上去与平日无异,但她是他母亲,如何察觉不到,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不知是为了什么心不在焉。
    “我听你媳妇说,这几日刑部很忙?”永嘉公主想了想,开口问道。
    陆则回神,点头道,“在忙秋审的事情,不过也差不多快结束了。”
    永嘉公主听了这话,反倒不着痕迹皱了皱眉。但江晚芙已经回屋了,她便也没说什么,只道,“也不早了,你们回去吧。今日忙了一天,早些歇息。”
    这话自然是跟江晚芙说的。虽明面上是她与裴氏一起操持,但实际上裴氏刚出月子,也没管家的经验,还不都是江晚芙一人挑着担子。永嘉公主虽不管事,但心里却是很清楚的。
    江晚芙便起身,同陆则一起走了。
    永嘉公主坐着,闭目想了会儿事,她的嬷嬷却走了进来,低声道,“公主,宣同来了人,说是国公爷的意思,带了不少东西,您要不要看看?”
    永嘉公主睁开眼,垂下视线,看了眼嬷嬷手中的礼单,目光一顿,又仿佛是什么都没看,只是掠过一般。
    “收起来吧,不看了……”良久,她平淡地道。
    嬷嬷应下,将礼单收起来,退了出去。
    ……
    回到立雪堂,陆则的随从来请他,他便去了书房。天色尚早,江晚芙便也没急着睡下,在屋里整理陆则的书桌。他现下每日都要抄经,夜里没时间,就会早起抄一会儿,几日没收拾,就厚厚一叠了,一个字一个字很规整。问了他,他便说是给她和孩子抄的,江晚芙便亲自收起来,想着等孩子出生了,就给它看。
    过了会儿,惠娘进屋来跟她说乳母的事情。江晚芙就出去坐下听她说。
    “……现下选了三个。一个是杨柳胡同的李家,现下怀着七八个月了,前头干过这活儿,也是熟手了。一个是府里护院曹兴的媳妇,这个月刚生,奴婢去看了眼,曹兴家的身子结实,奶水也足,孩子也养得好,一身奶膘。还有一个是灶房武婆子的儿媳妇,倒是没见着人,听武婆子说,过几日就从乡下过来。”
    江晚芙也是先听,选是选,没见着人也是没准的。还要查身家清白与否,查有没有病,看属相生辰有没有相冲的,没那么快定下来。不过对不少人家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活计,轻省不说,得的钱也不少。有的妇人就指着这个机会来养身子,府里做乳母,吃的喝的都是上好的,喂得好,除了说好的月例,还能得主家一份不菲的赏钱。
    “先看着吧,最好是府里的,知根知底,也放心些。到时候让白嬷嬷看看……”江晚芙想了想,说道。惠娘也应下。
    这时,菱枝匆匆忙忙走了进来,脸色有些不好,她走得有些急,浅青的裙摆在夜色下仿佛莲叶。
    “怎么了?”江晚芙等她行过礼,便开口问。
    菱枝回道,“是吴大夫家里来人了,是吴大夫的侄儿。说要替吴大夫告几日假……”吴别山虽然没住在府里,但住得也不远,就隔着一条胡同,他也只给陆家看诊,毕竟光是陆家的诊金,就足够他一家子吃喝不愁了。所以他有什么事,几日不能过来,都会提前来告假。
    江晚芙点头,问她,“可说了是什么事?”
    菱枝便小心回,“我听那人说,好像是吴大夫女儿难产,人没了。”
    这话一出,屋里都是一静,江晚芙也是叹了口气,想起吴别山嫁女的时候,她还给过添妆,没想到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正想开口,却听得隔扇外传来瓷器砸碎的声音,接着就是个带着哭腔的求饶声。
    惠娘忙出去看,不多时,便看见陆则走了进来。他穿着竹青的圆领常服,下摆处却湿了一大片,都快洇成一片深绿了。夜色下都很明显。
    江晚芙见状,忙起身迎上去,叫丫鬟拿陆则的衣服来,道,“夫君,你进去换一身吧。”
    陆则仿佛心不在焉的,走神得厉害,脸色也不大好看,江晚芙不由得奇怪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又唤了一声,“夫君?”
    陆则才低头,应了一声,进屋去换衣裳。
    惠娘也进来跟江晚芙说话,“……是个小丫鬟,走得急了些,没瞧见世子爷在那儿站着,不小心打碎了杯子。”
    江晚芙点点头,想起菱枝刚刚说的话,就还是吩咐了句,“惠娘,吴大夫的事,你看着吧。消息确定了,就送些葬仪过去。”
    惠娘应了一声,“哎,奴婢晓得了。”
    第153章 若我偏要逆呢?
    翌日,天还未亮。常宁就匆匆过来了,守夜的惠娘见是他,忙上前问话。常宁待惠娘倒是十分客气,问话道,“惠妈妈,世子爷可起了?”
    惠娘摇摇头,听常宁说有急事,便忙压低步子声音,推门进了内室。屋里静悄悄的,姜黄的帐子拉得好好的,暖炉里的炭已经烧过了,不过还是很暖和。她正要开口,却见一只手将那帐子拉开,穿一身雪白里衣的陆则探出身子,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惠娘的嘴一下子便闭紧了。
    她忙退出去,过了会儿,便见陆则换好衣服,走了出来。她才走上去,声音下意识压得很低,“世子,常宁在外等您,仿佛是有什么急事。”
    陆则垂下眼,应了声,便出去了。
    常宁见他出来,匆匆跟上,低声说道,“……万嫔昨夜发动,有难产血崩之兆,太医院守了一夜,只保住小的,是个公主,只是体弱得厉害,今晨也没了。陛下悲痛之下,已经罢了早朝,诏您入宫。”
    常宁低声说罢,却不见自家主子答话,亦不再朝前走了。他疑惑抬眼,却只瞥见主子闭了闭目,神情很冷,很快便继续朝前走了。他也忙追上去。
    陆则入宫时,天已经亮了。宫闱中,比往日更寂静,高长海守在门口,见他便忙迎上前,凑近说话,“世子爷,您快进去吧……陛下已一夜未曾进食了,还请您一定劝一劝啊……”
    陆则垂眸,应了一声,高长海忙命人打开殿门。宣帝确实有些一蹶不振,他也未必对夭折的公主多有感情,万嫔则更不用提,倘不是怀了龙胎,万嫔在后妃之中,压根算不得什么显眼的人物,但一朝没了,宣帝还是很受打击。
    “先帝子嗣不丰,膝下唯有我与你母亲。”宣帝低声叹息,“我亦只得了兆儿、明安、明雅,如今更是先失兆儿、再失幼女。难道当真是我命中无嗣?”
    宣帝修道,自是信天命之说。当初能轻易放过谢纪等人,虽和瓦剌一事有关的,但说到底,他心里也信了“老天爷降罪”的说法,否则如何肯松口。与其说,他多不舍小公主,倒不如说,他现下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回首自己做过的桩桩件件,不禁自问,“朕难道算不得好皇帝麽?”
    宣帝算不算好皇帝,他不算差,比起前朝那些残暴荒淫无度的君主,他自然算不得坏皇帝,但要说多勤勉,也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个守成者。但当皇帝这事,只要不差,便能称得上好了。
    皇帝此时一蹶不振,也不过是因为公主夭折的打击。并非真的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够。
    陆则开口道,“公主福薄,与陛下父女缘浅。舅舅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以往不过是一心向道,鲜少踏足后宫,才致子嗣单薄,何来降罪之说。”
    宣帝听了这话,倒略微得了几分安慰。陆则再吩咐高长海送吃食进来,他便也勉强吃了些,虽不多,但也足够高长海谢天谢地,连带着对陆则,也越发恭敬起来。
    服侍宣帝入睡,陆则才起身出宫。下了些细细的秋雨,高长海忙拿了伞来给他撑,陆则便沿着入宫的路,往回走。他有些走神,思索着事情,不遑背后一人喊了他一句,“卫世子。”
    陆则回神,略抬起伞,从伞的边沿看过去,见是宣帝邀到宫中的道士,姓许。曾在吉安赣州等地修道,在江西等地富有盛名。他停下步子,略点了点头,“天师。”
    许天师看着陆则,轻声道,“世子可是为了万嫔与小公主一事入的宫?”
    这么说也行。陆则对许天师没什么太大的好感,当初宣帝为了请他入宫,还在宫内修建道观,此事闹得朝堂沸沸扬扬,他当时没有插手,但也有所耳闻。宣帝修道,为的是长生,许天师能入他的眼,大抵是同道中人,偏偏陆则不信长生。但他也不至于因此生恶,便只淡淡颔首。他看了眼许天师身后的道童,手中还拿着灵幡等物。
    许天师见他视线,便解释道,“贫道方才奉陛下之命,前往玉林宫设坛超度亡魂,以期万嫔娘娘与公主早登长乐。”
    陆则点头,不知想到什么,开口问,“人死之后,如得超度,便能登长乐净土麽?皆是如此?”
    许天师捋了捋胡须,道,“自有例外。心存执念,便会滞留人间,不过六桥,不入五道。”
    “是么……”陆则垂眸,在心中默念“执念”二字,他望向远方,沉声问,“天师既求长生,那如何看待天命之说?”
    许天师这回却是思忖良久,才道,“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死生穷达,如昼夜阴阳,天常也。天命可顺,不可违。贫道修长生,亦不可逆天。”
    “若我偏要逆呢?”陆则收回视线,淡淡地问道,他看向许天师,很不留情面,“天师修长生,是顺命。我所求,便是逆命,这顺逆皆在天师之口麽?”
    许天师一时哑然,“这……”
    陆则倒没为难许天师的意思,朝他点头,“我不过随口一提,天师不必介怀。天师忙吧,我不打扰,先走一步。”
    陆则走到宫门口,常宁见他,忙迎上来,低声道,“世子,三爷派人来寻您,说是有事要与您商议。”
    陆则颔首,回到国公府书房,陆三爷已等他许久,面带急色,二人进内室。陆三爷便按捺不住地开了口,“……漕运总督俞贺学出事了。具体什么情况,我尚不知晓,说是酒后失德,失手掐死了随母赴宴的沭阳县令的一个庶女。这事不知怎么的,入了南直隶巡抚范云的耳,现下他暗中带了人证物证入京,途经归德府时,走漏了消息。”
    陆三爷曾经在归德府任过官,归德府现下都还有他的人。
    不怪他这样着急忙慌地寻陆则来商量,实在是事关重大。卫国公府养兵,年年花钱如流水,朝中忌惮陆勤在北地做大,国库拨银一向谨慎又谨慎,远不足抵。早在过世的老国公爷,陆则的曾祖父起,就暗中靠漕运养兵。这么多年,漕运总督换了一茬又一茬,一直是陆家一系的人,只不过外人不得而知罢了。
    最赚钱的路子,不过漕运与私盐。
    俞贺学稳稳当当干了这么多年的漕运总督,淮安是他的地界,连兵权都捏在手里,竟让范云知晓不说,还叫他带着人证物证出了淮安,背后无人指点帮衬,凭范云区区一个南直隶巡按,是绝无可能的。
    动俞贺学不要紧,但要查漕运,就是要动陆家的命脉。
    这个道理,陆三爷懂,所以急急忙忙来跟陆则说,陆则自然也懂。他闭目想了想,会是谁?范云背后站着的人,是谁?
    “三叔对范云这个人,了解多少?”陆则开口询问。
    陆三爷斟酌片刻,道,“此人入朝时,你尚未入仕。我也未与此人共事过,不过范云在南直隶有青天之名,重名胜过爱财,大约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俞贺学这次只怕难以逃脱。”
    “任他是青天,背后也有人。”陆则垂眸,“只要接触了,总能查出蛛丝马迹。只我一时想不通,朝中谁会针对陆家?”
    陆三爷亦琢磨不明白,按说陆家一贯不和谁结仇,也鲜少出头,颇有遗世独立的意思。谁会针对陆家,还一下子便抓住了漕运这个死穴。
    陆则手指叩了叩桌面,陷入思索中,边一点点抽丝剥茧,“和范云接触的,一定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若我是他,一定会躲在暗处。此人精于算计,且在地方势力不小,善于隐匿,否则不可能一路隐瞒范云的踪迹,直到归德府才走漏风声。”
    要不是陆三爷在归德府有人,只怕范云到了京城外,他们才知晓。到那个时候,可就只能弃尾逃生,弃了俞贺学这枚棋,舍了漕运这条路子了。但这风险也很大,俞贺学毕竟是个大活人,他能开口。
    陆三爷边听边皱眉,“陆家何时和这样的人结了仇?”
    陆则摇头,声音很冷酷,“不能让范云活着踏进京城。”
    陆三爷被侄儿冷漠的话吓了一跳,抬头看他,迟疑道,“……范云好歹是南直隶巡抚,都察院的谢纪也不是好哄骗的,动了范云,会不会打草惊蛇?”
    “草里既然有蛇,还不止一条,那就索性一把火把草全烧了。否则等他咬了你,便后患无穷了。”陆则的手指,抚过杯盖的缠枝纹,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森冷。
    早先兄长在时,陆三爷习惯以兄长唯首是瞻,如今换了侄儿,他也下意识做了同样的选择。他是庶子教养,虽嫡母不曾短了他什么,也是师从名师,文采出众,但不曾上战场,手上不曾沾过人血,总归还是少了几分杀伐果决。
    陆三爷也还是点了点头,“好,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派人来和我说。”
    同姓陆,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道理,不用别人说,陆三爷也懂。
    陆则倒是笑了一下,颔首应下,“此事多亏三叔,我才好提前防范。”
    过几日,陆则拿了秋审的文书去面圣,顺便陪着宣帝听了会儿经,说经的还是许天师,他出来时,在门口碰见了谢纪,他手里拿着奏本,像是有事,不过高长海很快出来了,跟谢纪道,“陛下有事,谢大人改日再来吧……”
    自刘兆的事后,宣帝就不大待见都察院和大理寺。陆则也只同谢纪点点头,便出宫了。回到国公府,常宁拿了封密信过来,淮安到底是俞贺学的地界,俞贺学也不是真的废物,不过一时遭了算计,短短几日,已经查出了点眉目来。
    陆则扫过密信,目光落在一处,慢慢地停住了。
    成国公府……
    他倒是把这父子俩忘得一干二净了。当初成世子自己要巴结刘兆,请他到府里参加儿子的百日宴,偏偏出了那档子事,此后父子俩一直为宣帝不喜。朝中的风气便是如此,拜高踩低,陆则虽没有特意给过父子俩什么眼色,但外头皆传他与成国公父子不合,且父子俩又不为皇帝所喜,都无需他开口,便有人上赶着踩成国公府。
    只怕父子俩早就怀恨在心了,倒也不奇怪……
    但成国公府,怎么会知道漕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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