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芙摇摇头,小声道,“打雷的声音太大了。夫君,你出去干什么,这么大的雨。”
    陆则替二人拉了拉锦衾,侧身躺着,伸出手臂,将小娘子整个人搂进怀中,他将手放在她的后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抚摸着,温声开口,“没什么,雨下得太大了,我出去叫人把花圃低处的栅栏拆了,免得积水,把花苗根泡烂了。睡吧……”
    男人怀里很暖和,帐子拉得严严实实的,里面又暗又暖和,仿佛连轰隆隆的春雷声响,都被隔绝在帐子外头了。江晚芙迷迷糊糊,很快又睡了过去。
    隔日起来,江晚芙看食单的时候,又想起昨晚的事情,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陆则昨晚半夜起来,是怕花圃里的芙蓉花苗被淹了。
    她昨晚光顾着犯困,简直是反应迟钝了,也亏得陆则没有怪她,什么都没说,还担心她怕打雷,一直拍着她的后背。
    江晚芙想到这些,连手里的食单都忘了看了,还是惠娘在一边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
    惠娘还不知道自家小郎君得了案首的消息,还在道,“我叫我家那个多去驿站跑跑,看有没有信,小郎君聪慧,肯定是取中了的……”
    江晚芙也笑,“那就借你的吉言了,惠娘。”
    惠娘高兴起来,细数起江容庭幼时多么多么聪慧,简直将他赞成了个神童。等到用午膳的时候,饭桌上有道河蚬汤,大师傅做得特别好,又辣又鲜,看着就叫人眼馋,江晚芙看了好几眼,还是忍住了没碰。
    河蚬性寒,她想早些怀上孩子,最好还是不吃这些。
    ……
    傍晚,陆二爷回府,还没进二房的门,先被自家兄长身边的护卫叫了过去。他到了陆勤的书房,敲了敲门,就听见一声带着点沙哑的“进”。
    陆二爷推门进去,就见卫国公正在写字,见他进来,他就放下了笔,朝他点头,“坐。”
    陆二爷坐下来,下人奉茶进屋,他也没怎么敢喝,说实话,他们兄弟几个在陆勤面前,其实是有些发憷的,也就从军的老四,跟大哥亲近些。但也一把年纪了,还怕成那个样子,未免有些丢脸,陆二爷坐直了身子,小心道,“大哥找我是有什么事?”
    陆勤点点头,喝了口茶,一时没忍住,抵唇咳了几声。陆二爷见状,赶忙关心道,“大哥,你没事吧?”
    陆勤摇头,随口道,“我没事。今天喊你过来,是有些事想提醒你。你的私事,我本来不该多管……”
    陆二爷听着这铺垫,有些坐立不安起来,长兄如父,爹死了几十年了,陆勤当大哥的,照拂着这一大家子,从来没失职过,他要训他几句,他这个当弟弟的,也理应受着。
    陆二爷硬着头皮,“大哥,你说就是。”
    第106章
    陆勤点点头,手盖在茶盏上,滚烫的温度,透过杯盖,传到掌心。他语气淡淡地开口,“等我明日离府,你叫人去把那个姨娘接回来,夫妻一场,几十年感情,总归别做得太过了。”
    陆二爷扶在靠手上的手,一下子握紧了,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脱口而出,“……大哥,你不知道,庄氏她做了什么!她去放印子钱,逼得人家卖女儿还债,那姑娘死活不肯,跳了井,闹大了,被母亲知道了,一查,还不止这么一件,才收了她的权。府里什么时候少她吃穿了,这么多年中馈管下来,还去做这种事情。母亲还叫我别怪她……”
    “母亲说,庄氏不过是一时糊涂,放出去的印子钱,她老人家掏私房补了中公的缺。我是气不过,但也没有怎么样她的。”陆二爷越说,情绪越发激动,“但她非但没半点悔过之心,还纵容手下人刁难荃姨娘。孤儿寡母,她也下得去手,老弱妇孺,她也没半点怜悯之心,我实在是气不过……”
    陆勤沉默听着,思绪却有些飘远,他想到永嘉,她从来不会刁难夏姨娘,甚至是照顾有加的。庄氏在意老二,吃醋妒忌,所以自降身价,跑去为难一个姨娘。但永嘉不在意他,所以她眼里从来没有夏姨娘。
    一旦说破了,好像什么东西,都变得昭然若揭,显而易见了。
    陆勤摩挲着茶盏,回过神来后,才道,“老二,你先想清楚,究竟想怎么样。庄氏就是有错,也给你生了一儿一女,功过相抵。你喜欢她也好,讨厌她也罢,总要给她嫡妻的体面,否则当初,你就不该娶她。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知道,做事不能仅凭自己的喜恶的道理。朝堂上,上官同你不是一路人,你尚且知道隐忍,到了家里,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你和庄氏,不单单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三郎、大娘子甚至庄家、周家,你都要考虑清楚。”
    陆二爷听着,有点茫然。
    陆勤却不再说什么,转而提点了几句陆二爷朝堂上的事情,他不是话多的人,言简意赅,几句说完,就跟陆二爷示意,“你先去碧玉轩吧。”
    陆二爷起身,出了门,跟被喊过来,在侧厅喝茶的陆三爷打了个照面,陆三爷倒是恭恭敬敬叫了声,“二哥”。
    兄弟打过招呼,陆三爷也进了书房。
    对于陆三爷,陆勤倒是没什么好不放心的。陆三爷性子温吞,打小就是好脾气的,跟在几个哥哥屁股后头,乖得不得了。长大后,更是稳重,哪怕是在外头,也从来不打着陆三爷的幌子,行事低调。
    陆勤叫他坐,温声开口,“叫你过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我明日去宣同,二郎毕竟还年轻,难免莽撞,你与老二是做长辈的人,他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你们提点他一句。”
    陆三爷好脾气应下来,体贴道,“弟弟知道。府里的事情,我跟二哥会帮衬着的,再不济去求族里的长辈,我也抹得开这个脸。家里的事,您不要担心,战场上刀剑无眼,您自己多保重才是。”
    陆勤心中熨帖,拍拍陆三爷的肩,点点头,“我会的。”
    兄弟二人也没说几句话,陆三爷就起身告辞了。他知道,兄长每回去宣同之前,都会把家里安排得妥妥当当,一家之主不是那么好当的,旁人只看卫国公如何风光体面,娶的是公主,连皇帝都对他以礼相待,但这都是大哥自己打拼来的。
    十几岁起去战场,身上的新伤、旧伤,不知凡几。
    陆家没有哪一任家主,不是靠着战场上一刀一刀打拼出来的。他们这样的人家,本来是最容易兄弟阋墙的,树大分枝,皇室也巴不得他们兄弟不和,但他们不会,无论是他还是二哥,都不会去争,不是因为他们是庶出,而是因为他们心里明白,想要权力,就要豁得出性命,担得起祖宗基业。
    送走陆三爷,陆勤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了片刻。
    他觉得自己脑子好像有点重,但他没朝生病的方向想,一来他一贯身强体壮,连风寒都很少得,二来,他这一整日都在见客,大抵只是累了。他这一次走得着急,来不及似往日那样,慢慢布置。
    门外烽孟敲了敲门,低声道,“国公爷,世子过来了。”
    陆勤按了按眉心,睁开眼,“嗯”了一声,“叫他直接过来。”
    烽孟应下。过了片刻,陆则便推门进来了,“父亲。”
    “坐。”陆勤点头,示意他坐,微微朝前靠了靠。下人进来换了新的茶盏,又很快退了出去,门咯吱一声被关上,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我明日走,府里的事,就交给你了。你往日也做得很好,我没什么要多说的。胡庸父子……”陆勤顿了顿,接着道,“这父子仗着陛下宠信,祸乱朝纲,处理便处理了。你……”
    他想提醒陆则一句,不要在这些事情上费这些功夫,他在刑部干得再好,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以往朝堂上有胡庸,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内阁等各处相互钳制,对卫国公府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坏事。
    真把胡庸处置了,都察院那些老家伙就满意了,也未必。佞臣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处置是处置不完的。
    但他又想到,陆则身上,总归流着一半刘家的血。他并不担心,他会不顾陆家的安危,倒戈刘皇室,但是,亲近刘家,为皇室安稳考虑、铲除佞臣,是难免的。
    宣帝仁弱,不能算是个很有志向的皇帝,但至少,他不像先帝那样虎视眈眈盯着他们卫国公府。这十几年,皇室和卫国公府的关系,已经缓和了很多。偶有冲突,也很快化解。
    况且,还有永嘉……
    陆勤闭了闭眼,顿了顿,接着道,“算了,你心里有数,我也不多说了。”
    陆则颔首,父子二人起身,朝碧玉轩去,一顿饯别宴,其实吃得不怎么热闹,但也称不上压抑,陆家早就习惯分别,且往前推几十年,那时候才是凶险。
    宴毕,众人皆散去。
    陆勤先送了母亲回福安堂,才回了明嘉堂。进门之时,丫鬟正好端着水盆出来,他进了内室,看见永嘉从盥室出来,她穿着寝衣,头发还是湿的,听见动静,便下意识抬眸,朝这边望过来。
    清凌凌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
    永嘉是很温柔的性子,她虽有公主的娇气,但并不体现在性格上。她脾气好的,仿佛不像一个公主。
    陆勤没开口,叫了嬷嬷进屋,淡淡说了句,“伺候公主擦了头发再安置。”说罢,便没去看永嘉,去了书房。
    他在书房坐了好一会儿,但其实什么也没做,刚才宴上,他喝了点酒,不算多,但身上有点发热,脑子也有点重,可能是醉了。陆勤在书房了坐了会儿,下人送了醒酒茶来,琥珀色的茶汤,入口有点苦,他一口气喝了,才起身回了正室。
    永嘉已经睡下了,淡青色的帐子没有合上,她背对着他,侧身躺着,睡得很安静。屋里留了盏豆油灯,昏黄的烛光,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陆勤站着看了一会儿,如昨晚那样,开了柜子,取了被褥出来,铺在一旁的四足罗汉床上。也懒得脱衣,就那么合衣躺下,酒意冲得他脑子有点昏,片刻的功夫,便闭眼沉沉“睡”了过去。
    ……
    永嘉是半夜发现,陆勤发热的。
    她本来就睡得不是很沉,那晚把话说破之后,她心里并没有觉得后悔,但也没觉得多么快意,其实那些话,她很早就想说了,起初是二郎年幼,她劝自己要隐忍,后来二郎长大了,她却已经不想说了。
    可能是憋得太久了,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最开始想出这些话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是报复陆勤,亦或是宣泄自己的委屈和不甘。
    但那一晚,她说出那句“陆勤,你总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后,看到陆勤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眼里翻涌的痛苦情绪时,她并没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她意外地平静。
    平静之外,她又有种释然放空的感觉,整个人一下子松了下来。多年心里压抑的委屈、不甘、屈辱,好像随着那一句话,渐渐淡去了一样。
    对于陆勤,她既不爱他,也不恨他了,她可以很从容平静地面对他,把他当做一个好的合作对象,她孩子的父亲,除此之外,年少时那点深藏心里,被辜负的情愫,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
    永嘉睡得不沉,听见屋里浊重的呼吸声时,便醒了过来,她起身点了蜡烛,罗汉床上的陆勤依然毫无反应,她觉得有些奇怪,以往她一动,他便很快睁眼了。
    她走了过去,举着烛台,借着光,看了眼陆勤,伸手摸了摸他的额,是烫的。
    永嘉皱了皱眉,喊了他一声,“国公爷……”
    陆勤倒是有了反应,他睁开眼,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迟缓地应她,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一般,“嗯,什么事?”
    永嘉将烛台放到一边,她看陆勤的反应,还以为他是清醒的,摸了摸一旁的茶壶,还是温热的,就给他倒了一盏,递过去,道,“喝点水,你发热了,我叫下人去请大夫。”
    陆勤愣愣看着那茶盏,半晌没有动静。
    永嘉才发现,他的眼神都是发直的,压根不是清醒的。她也不再和他多说什么,喂他喝了茶水,推开门,叫了一声嬷嬷。
    守夜的嬷嬷很快应她,听见陆勤病了,赶忙叫醒了管事,去请大夫。
    大夫来得很快,也就一会儿的功夫,便过来了,看诊问脉,开药熬药,一番折腾,等陆勤退烧,已经快凌晨了。
    整个明嘉堂的人,都跟着折腾了一晚上。
    永嘉叫嬷嬷和众人去歇息,吹灭蜡烛前,又走到床边,摸了摸陆勤的额,确定他已经不发热了,才走到罗汉床边上,嬷嬷已经铺了新的被褥,她躺了下去,整个人缩在松软的锦衾里,几乎是后脑一碰到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107章
    翌日,四月四,下了细细的春雨。
    陆勤出发去宣同,他回京,不过带了百余人的队伍,京城毕竟是帝室所在之处,外驻的军队,是不可越界进入的。陆家亲眷送至府外,宣帝也派了人来相送。
    走到门口,一身盔甲的陆勤撩起衣袍,给陆老夫人磕了个头,众人自是都避开了去,唯有陆老夫人受得。她忙俯身去扶他,抓着长子的手臂,“起来。”
    陆勤随之站起,站于陆老夫人面前,任由她细细打量着。
    陆老夫人抬着眼睛,仔仔细细看着长子,眼睛里既有满满的骄傲,也含着担忧。哪怕儿子再厉害,当娘的总归是不放心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她这一辈子,除了在闺中无忧无虑过十几年,十七岁嫁到陆家起,前十几年替夫婿担忧,后几十年替儿子担惊受怕。
    她在闺中时,并不求神拜佛,偶去寺庙道观,也不过跟着母亲去。如今却日日都要抄经念经,一日不做,就不得心安,她从来不是替自己,不过是替儿子罢了。
    但怕归怕,她从来没拦过他们,因为她心里知道,陆家的男人,注定是离不开那方土地的。他们不会贪生怕死,缩在繁华的京城,图个安稳度日。陆家男人骨子里,就流着这样的血,伴着开国圣祖戎马倥偬,守着边关悍勇厮杀,保卫一方太平。
    陆老夫人掩住眸中强烈的不舍,转过脸,朝站在她身侧的永嘉伸手。永嘉见状,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低声唤她一句,“母亲。”
    陆勤的视线,也随之挪到她的身上,二人目光撞至一处。谁都没说话,永嘉朝他轻轻颔首示意,垂下眉眼,只小心扶着婆母。
    陆老夫人就那样扶着永嘉的手,让她和自己并肩站着,然后抬起头,郑重看着长子,开口道,“去吧,家里有你兄弟叔伯们,你放心去。我和你媳妇,等你回来。”
    陆勤沉声应下,后退一步,如从前那样,抬起眼,扫一眼陆家众人,落至一处时,轻轻一颤,旋即垂下眼,转身迈着沉沉的步子,踏了出去。
    他穿着沉沉的盔甲,翻身上马,跨坐在高大的骏马之上,细细密密的春雨,落在他的肩头。
    雨幕中,陆家众人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一直远到看不见了,陆老夫人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她收起那些离愁思绪,朝众人道,“都回去吧。”
    众人齐声应是。
    永嘉公主陪老太太回福安堂,仆妇收起湿漉漉的油纸伞,归拢至立柱边的伞筒子里,雨水顺着筒子底部开的小孔,流了出来,顺着台阶,又流到庭院里去,渗进泥里。永嘉扶着老太太进了屋,陆老夫人却没让她走,握着她的手,抬眼慈祥看着她,“公主陪老身去敬一柱香吧。”
    永嘉自然不会拒绝。
    她同陆勤之间,或许有谁对不住谁,但陆老夫人对她,却只有恩情。当年她进陆家的门,身为婆母的陆老夫人,本该最可能为难她的人,却是第一个、毫无芥蒂地接受她。这份恩情,永嘉永远铭记于心,哪怕后来她与陆勤离心,但对陆老夫人,她只有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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