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山路,但踏霜走得特别稳当,坐在马背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大的颠簸,山道两侧有树,树枝被前几日的积雪,压得朝山道中间垂落,压得低低的,但有陆则在,自然不用江晚芙担心,大的树枝都被他细心抬手挡住,只有些稀疏的叶子,窸窸窣窣扫过发和额头,不疼,只是有点痒。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眺目望去,山下的农田河流,逐渐变得越来越渺小,不远处的京城,东南西北繁华的四坊,也变成了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方格,就连皇宫,也只有巴掌大小。
    江晚芙兴致昂然看了很久,过了那股新鲜劲后,倒是觉得有点冷了,也不用陆则提醒,自己便乖乖钻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一会儿工夫,便觉得身上暖和了。
    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的听见一阵动静,像是有什么人从山道上滑了下来,摔在了地上。
    第90章
    江晚芙抬头朝出声处望去,便见一个灰色道袍的女冠,看上去应当有四十多岁了,身上负一背篓,摔在山道上,背篓中的物件散落一地,仿佛是些烘干的药材。
    “夫君。”江晚芙忙拉了拉陆则的袖子。
    陆则应了一声,拉住缰绳,踏霜立即停了下来。他松开缰绳,带着小娘子翻身下马,等她双足稳稳落在地上,才松开抱在她腰上的手。
    今日要出门,江晚芙穿着惠娘给她准备的鹿皮小靴,鞋底有纹钉,走起山路并不难,她很快奔到了那女冠身旁,俯身扶她起来,替她拍落肩头的泥,口中关切问道,“道长,您没事吧?可有哪里摔伤了?”
    陆则自也跟在江晚芙身侧,寸步不离,碍于对方是位女冠,他并没有伸手去扶,站在一侧,替二人挡住了寒风。
    女冠被扶着站了起来,抬起头,刚要谢过二人,待看清扶她的江晚芙,亦被她的容色所惊,短短一瞬,回过神来,忙道,“多谢二位相助。贫道无碍。”
    江晚芙点点头,蹲下身,帮那女冠拾起散落一地的药材,陆则也帮着一起,倒是把那女冠弄得十分不好意思,满口道谢,赶忙也动起手来,几人很快将药材拾拢,放回了那背篓之中。
    江晚芙看了眼那背篓,又见女冠膝裤都擦破了,道袍上还打着补丁,心中不由得有些同情,想了想,便问,“道长可是要朝山下去?”
    女冠颔首道,“贫道在山间洛水观修道,观中采摘了些草药,想下山换些银钱,待明年开春,送观中几个小道去念书。”
    京中多道观,信道的人也多,尤其那些有名的大道观,平日里都是信客不绝的,像卫国公府,每逢年节,都是要去道观的,库房支出去的银钱,就是一大笔。不过这洛水观,江晚芙却没听说过,估计只是个小观,没什么名气,又在这山里,想来肯定是没什么信客。否则,这大冬天的,女冠也不至于下山去卖草药。
    且又听她说,是为了道观中小童读书,江晚芙是知道的,有些贫苦人家生了女儿,若是无力抚养,就会朝襁褓里塞些米,丢弃到女观门口。出家人自不会见死不救,哪怕自己日子过得再清苦,都会救下那孩子。
    这么一想,江晚芙更做不到袖手旁观了。
    小娘子一贯心软,这一点,陆则最是清楚不过,他不过看她轻轻抿唇,便明白了她的想法,解下腰间荷包,递给她。
    江晚芙见他与自己心有灵犀,心中一暖,仰脸冲他一笑,接过去,将荷包递给女冠,柔声道,“今日天寒,山道难行,您这一来一回,怕是要天黑了。不如将这草药卖于我们,早些回去罢。”
    女冠自然不肯,忙推辞。
    江晚芙忙道,“您别急着拒绝。我们府中人多,设了药房,本就是要买药的,并不是买回去无用的。”
    她声音清甜,语调柔软,面上神色又满是真切,一脸诚恳,倒是让那女冠一肚子拒绝的话,一句都说不出了,只好收下那荷包,一接过去,却被那沉甸甸的重量给吓着了,匆匆打开,忙又合上,道,“这……您给得太多了,这些草药不值这么些钱的……”
    江晚芙有意接济这女冠子,自然是往多了给,开口相劝,“您收下便是,如若有多的,就当是我们给的功德钱。”
    女冠固执,还是不肯收,口中道,“无端端的,我不好收您的钱的。便是功德钱,也总有设灯供奉的说法,若您无所求,这银子,贫道收下,就是不合规矩。”
    江晚芙见女冠这般固执,不由得有些为难,但她又说服不了对方,索性求助望向陆则。他一贯比她聪慧的。
    陆则被她那双明润的眼睛一望,自然替她出面,刚要开口,脑海中却忽的划过什么,他顿了顿,才沉吟道,“既如此,那请女冠为我们夫妻供一盏长明灯。那是我故友之孩儿,未出生便殁,每逢初一、十五及节日,请道长再额外供些糕糖。”
    时下常有这种作法,尤其是官宦人家,未出生的胎儿,或者一出生便夭折的小孩儿,是不能造坟茔的,多是双亲在道观,为它供一盏长明灯,盼那婴孩在底下也能吃些香火,早日投胎转世。
    虽不知是否真的有用,但多少是种寄托。
    女冠听罢,倒是没有任何怀疑,一来陆则神色严肃,不似作伪,二来以她看人的本事,观二人举止,虽看得出他们是夫妻,但性格却大有不同。
    方才扶她的夫人,神色柔和,眉顺眼开,面带愉色,一看便是心地温和良善的面相,这位郎君却不同,虽相貌清冷俊逸,额高鼻高,确是大贵之相,应当是出自高门,命中显贵,但细细看去,他眉宇间带了几分戾气,这样的人,是不大可能为了让她收下钱而撒谎的。
    对他而言,是不屑于扯这种谎的。
    女冠修道不精,看人倒是准的,略想了想,便答应下来,又问了那孩子殁去的月份,细细记下,才道,“贫道一定不负所托,日夜供奉明灯。”
    陆则却不再说什么,只沉默着点头,接过那背篓,捆在马背上,抱江晚芙上了马,江晚芙同那女冠告辞,□□的踏霜便慢悠悠继续朝前走了。
    马蹄嘚嘚,女冠目送马背上的夫妻二人走远,身影渐渐隐匿于山林之间,她低下头,看了眼手中沉沉的荷包,想起自己先前所见,虽给钱的是那郎君,但给她留下印象的,却是先伸手扶她的夫人。
    那小娘子既生了仙人之姿,又心存良善,温柔待人。她若与谁在一处,是定能影响那人行善的。
    “一人心善,两人行善,福泽延绵。”女冠口中念叨了一句,觉得甚是有理,想起观中还在等她回的众人,忙起身朝回走。
    ……
    这女冠心中所思,已经走远的二人,自然无从知晓了。
    踏霜不急不慌朝前走,越往山里走,未化的积雪越多,岩缝、石边,冬日的林间很安静,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一声,唯有一阵阵的风,时不时吹过,晃动树梢,窸窸窣窣。
    说起来,虽冷清了些,但也别有一番兴致的,嘈杂的地方待久了,这样安安静静的,让人不自觉整颗心都沉寂了下来。
    江晚芙却没心思赏景,因越往山里走,越发冷了,她便从先前的面朝前方,变为现在的被陆则拥在怀里,男人似乎是怕她冷,沉默地将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牢牢压住披风。
    披风里很暖和,江晚芙几乎吹不到一点儿风。她抬起埋于男人胸前的脸,看向陆则,见他沉默不语,不由得想起他先前同那女冠所说的故友的孩子,她看得分明,他说起那孩子时,面上有种让人分辨不清的复杂情绪,比怜惜深,又不及悲痛,同时又有着落寞和愧疚,实在很复杂。
    仿佛也是从那时起,他便有些心事沉沉。
    旁人大约看不出,但江晚芙与他夫妻一场,早已心心相惜,如何不知枕边人的情绪。她垂下眼,想着如何找机会开口。
    陆则却在她之前开了口,见方才还因出游而雀跃不已的小娘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略略低了头,看向怀里的阿芙,见她鼻尖冻得有些红,额上还留有先前抵在他胸前压出的红痕,正乖顺垂着眼,不知道琢磨些什么,娇气又怜人,因想起女儿而失落的情绪,也缓和了。
    说到底,他那样不舍那个孩子,仅仅只是因为,那是他们的孩子。
    若是换做别人,怀了他的骨肉,与他而言,就只是块肉而已,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他都不会在意。
    “觉得闷了?”陆则低声询问。
    江晚芙抬起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嗯,夫君,还要多久才能到?”顿了顿,皱皱鼻子,小声地道,“腰都酸了。”
    陆则被她那副娇气模样逗笑了,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他是极爱她在他面前才有的,那些小脾气、小表情,外人从来看不见她这一面,是独属于他的。
    陆则看了眼路,道,“还有半个时辰不到。”
    江晚芙露出恹恹的神色,委屈道,“还有那么久啊……”
    陆则在宣同打仗的时候,行军动辄一天一夜起步,那个时候就是大腿磨破了,都没人敢来他面前,叫苦喊累的。偏偏现下小娘子喊累,他非但不觉得她多事娇气,反倒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她娇气又如何,他乐意惯着她的这点小娇气。
    他想了想,开口道,“那你睡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江晚芙自然不肯睡的,她又不是真的忍不下去了,不过是想叫陆则高兴些,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和早上故意生他的气一样,不过是朝他撒撒娇,转移他的注意力罢了。
    “不好,睡不着的。”她摇摇头,像是思索了一下,道,“夫君陪我说说话吧,这样我就不闷了。”
    陆则自然一口答应,“好,说什么?”
    江晚芙听得想扶额,说实话,陆则虽很疼她,很多事情上都顺着她,照顾着她,但他的确不是个很有情趣的夫君,居然问她说什么?
    这怎么能问她呢?!知情识趣的郎君,早就满口甜言蜜语哄人了啊!
    不过,江晚芙也习惯了陆则的性格,时间久了,还觉得他这样有什么说什么,事事顺着她的郎君,更合她的心。
    兴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对,这话是形容女男子的,她这是情人眼里出潘安?
    江晚芙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也没怎么想,随便就找了个话题,开始同陆则说了起来。
    “夫君可还记得上回年宴的时候,三弟找我帮忙,给薛六娘子捎一份及笄礼的事情?”
    陆则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大约也只有小娘子们,闲着没事,围在一处讨论得起劲,不过他很是配合,“嗯,记得,怎么了?”
    “后来三弟亲自把礼送来了,我看了看,夫君猜猜是什么?”
    陆则见她那副卖关子的模样,倒觉比她所说的三弟和薛娘子的事情更有趣,笑着问,“送了什么?”
    “一套厚厚的古籍,说是已经失传的,连宫里都找不到,三弟叫了几个人,四处搜罗了几个月,才高价买回来的一套。我原想着,给小娘子送古籍,三弟未免太不懂小娘子的心思了,哪怕就是送个镯子、玉佩的,也胜过送那些大部头啊。岂料,居然是我肤浅了。”
    江晚芙说着,自己也觉得挺有趣,“那日裴六娘子及笄,我去见礼,顺便替三弟送礼。我都觉得拿不出手,结果裴六娘子一看那书,眼睛都亮了,本来斯斯文文,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小娘子,抱着都不肯撒手了,看了又看,还红着脸请我替她谢过三弟。”
    她本来还以为,二婶那种人,中意的儿媳妇,一定是和她一样,能言善道,又精于世故和庶务,能扮演好贤内助,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的女子,谁晓得,裴六娘子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看着吧……”江晚芙仔细想了想,才找出个合适的说辞,“就像是个斯文腼腆的小书呆子。听说还是才女,字写得也好,别的小娘子家里给造绣楼,她家里却是个六层楼的书楼,据说里头都是书,她还全看过。”
    她说着,忽的拉了拉陆则的衣裳,示意他低头。
    陆则顺势低头,疑惑看着她。
    江晚芙便掰着手指,一脸认真道,“大嫂出身翰林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三弟妹呢,也是个才女。四弟就不说了,他还小,娶妻还得有几年呢。这往后,妯娌几个里,就属我最笨了,字写得一般,也不会作诗,琴也就弹得那样,下棋还行,画画却又不会了,那你嫌弃不嫌弃啊?”
    陆则居然还认真想了一下,江晚芙睁大眼,巴巴望着他。
    陆则也不舍得逗她了,认真道,“自然不嫌弃。旁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如何,我是娶媳妇,不是选状元。再者,你哪里不如她们了?下棋下得好,刺绣厉害,弹琴也弹得正合我意,孝敬长辈,心地善良,样样都讨我喜欢。”
    “而且——”
    江晚芙抬起脸,安安静静等他开口。
    “旁人再好,和我没关系。你是我挨了打,罚了跪,好不容易才得手的。”
    其实说那么多,真正重要的,也就最后一句。旁人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哪怕是仙女降世,又如何,陆则不会多看一眼,他若喜欢有才,或者有貌的,早就妻妾成群了,这世上永远有更有才,更有貌的,但他不喜欢,他只喜欢她罢了。
    上辈子是寡嫂,也要抢到手,这辈子还没弄清自己的想法,就先下了手,名正言顺做了夫妻。
    日后再有一双儿女,护她和孩子周全,便足够了。再多的,陆则便不贪心了。
    陆则说罢,却见怀里小娘子看着他,一副感动得不行的样子,刚要说点什么,下巴上一热,小娘子软软亲在他的下巴。
    他也乐得她主动送上门,微微低头,攫住她柔软的唇,勾她的舌,亲得她气喘吁吁,面颊滚烫,才餍足松开。
    第91章
    二人说说笑笑间,时间倒是很快打发过去了,到了山庄外,庄头早已得了消息,带着仆妇在门外相迎。
    陆则手头产业众多,这林庄本就排不上号,每年收益一般,庄头姓叶,也一众管事里也是平平无奇,年前发现温泉泉眼,又改建了山庄后,便一直眼巴巴盼着主家能来。早上得知世子要来,且还带着新夫人同行,自是雀跃万分,打定主意要把人伺候好了。
    不管怎么说,至少能在主子心里留个印象。
    叶庄头见二人下了马,赶忙上前,主动牵过马,叫下人带去马棚。
    踏霜倒是一副大爷模样,估计在宣同也是称王称霸习惯了,江晚芙见它那样,实在好笑,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前额,嘱咐道,“不许欺负别的马,记住没?”
    叶庄头忙道,“夫人放心,是安排的单独的马房,收拾得干净清爽,马草也是最新鲜的。”
    江晚芙闻言,朝他微笑颔首,“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叶庄头忙摆手道,又见一旁陆则没作声,便主动殷勤请二人进了山庄,仆妇端来热茶,叶庄头倒是很识趣,虽想在主子面前多露露脸,但也知道,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过来山庄,可不是来看他的,很快便告退了,还留了自己的儿媳妇,朝江晚芙道,“您要是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她。她人还算机灵,对这山庄里的事情,也算得熟络。”
    江晚芙自然明白,叶庄头这是想让儿媳妇露露面,毕竟她在这里,碍于男女之防,叶庄头或是他儿子来伺候,都不大合适,只能叫儿媳妇来。
    她也和善看了眼叶家儿媳妇,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棉衣,直直站在屋里,神色显得有些拘谨,机灵是看不出来,不过倒是老实规矩的模样。江晚芙冲叶家儿媳妇笑了笑,颔首应下,又对叶庄头道,“素日事忙,平日也难得来一回。先前看你送来的账册,倒是管得很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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