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区区一个九品县令,当真是个芝麻大小的官,闹得朝廷一片哗然,朝野震荡。谁都不知道,这傅显竟这样走运,朝中虽有登闻鼓一说,但十几年未响过了,有要去敲的,多半被劝到顺天府报案了。偏巧那日守门的官兵不舒服,跑了几趟茅房,就被他给混了进去。
    登闻鼓一响,别说崇德殿,就是守在宫门外的那些百姓,都听得一清二楚,不到一日,坊间就传开了。
    说有个县令,状告吏部履职不公。官老爷告官老爷,还是九品的县令,把整个吏部给告了,这可是头一遭,传的沸沸扬扬,都快赶上过年了。
    吏部是谁的地盘,自打胡庸当了銮仪卫,就把儿子塞进了吏部,父子俩仗着帝宠,这些年没少动手脚,一贯看不惯父子二人弄权的谢纪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昨夜回去就找了大理寺卿文选清,二人关起门商量了一晚,今早就来“逼宫”了。
    谢纪听了皇帝的话,自是不愿意,觉得皇帝还是要保胡庸父子,胡子气得抖了抖,刚想开口,就听身边张首辅先开了口,“微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朝中诸事,自然该按祖制,尤其此事事关重大,牵涉甚广。”
    宣帝听了张元这话,神色稍缓,也不顾一旁的谢纪和文选清,直接拍板,“那就这样定了!”
    陆则自然只有起身,“微臣领旨。”
    一行人出了殿,谢纪和文选清似有不满,很快拂袖而走,倒是张元,慢吞吞行在一侧,朝陆则示意,“我与世子同路,不妨同行一程?”
    陆则颔首,抬手示意张元先行。
    张元也不客气,先走一步,二人踏上御道。冬日北风拂面,方才在偏殿不觉得,出了殿门,倒是有些冷了。
    “世子觉得,此案该如何定?”
    还没开始查,就开始问怎么定了,要说都是进士出身,怎么张元成了首辅,而其他人做不了,就凭他这份敏锐,见一叶而知秋,窥一斑而知全豹。谢纪和文选清还在死咬着胡庸不放,浑然不觉,真让他们查,他们能把整个官场搅得大乱。
    这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是真正干干净净的,能做到明哲保身,已经不容易。胡戚这些行径,多年秘而不宣,难道当真就是所有人都掺和进去了,倒也未必,多半是见宣帝重用胡庸,不想得罪陛下面前的红人罢了。
    真要下狠手查,只会动摇根基。朝堂上的事情,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在这一点上,张元显然比谢纪和文选清都聪明,方才也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宣帝。
    陆则轻轻垂眼,手背在身后,迈下最后一格台阶,淡淡道,“功过相抵,小惩大诫。”
    张元听得一愣,原本是看陆则年轻,想提醒一句,让他把好尺寸,切莫因一时意气,闹得朝野大乱,却不料他这样淡淡一句话,把他要说的,全给说了,顿了顿,面上神色郑重了些,“那主犯呢?”
    陆则抬眼,望了眼狭长的御道,“案子自然要有人担着,否则,犯了众怒,激了民愤,凉了外官的心,难以收场。至于谁来担着,就各凭本事了。”
    看是都察院和大理寺扳倒胡庸父子的决心大,还是陛下保胡庸父子的决心大。说是这么说,这天底下,除了手握重兵、让皇室忌惮的武将,谁能拗得过皇帝呢?
    陆则停下步子,“内阁事忙,晚辈就不打扰张大人了,先行一步。”
    张元颔首,微微抬手,“世子请。”
    陆则颔首,阔步走远。张元在原地站了会儿,望着一身绯红官袍的郎君,见他出了宫门,才缓步朝内阁的方向走。
    为人臣子,谁不想要吏治清明,君圣臣贤,都是读圣贤书过来的人,他理解谢纪和文选清,弄权者,人人得而诛之,这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忠君报国,哪怕豁出命,也值得。
    他也曾经是这样嫉恶如仇的臣子,初入内阁之时,意气风发,满心以为,“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看不惯老师在胡庸父子和都察院、大理寺间转圜,直到老师问他。
    “存远,为师问你,除了死谏以迫帝王,你可还有别的法子?你若有,为师不拦,你死得其所,你的双亲,老师替你奉养,你的儿女,老师视若己出。但你没有,你不过一番莽勇,你大可死,一头撞死在那崇德殿,然后呢?人人都死了,剩下的,除了胆小怕事者,便是胡党,这万千庶民的生计,这朝堂诸事,托付给谁?”
    “都死了,谁来做事啊?”
    “为官者,不可只顾自己死后名,你出去看看啊。黄河水漫,要有人去堵堤坝!地龙翻身,要有人去赈灾救人!饿殍遍地,要有人去替他们要粮食,要有人替他们说话!你去看啊……”
    “我知道,朝堂之外,同僚私下骂我,骂我胆小怕事,骂我明哲保身,骂我身为首辅,却不和他们站在一起。大约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我愿意担这个骂名,担一辈子也不要紧。我做了什么,我自己知道。你若执意要走那条路,老师也不拦你。”
    张元想起旧事,一时有些走神,待回过神,抬头便见内阁的匾额,有阁臣抱着折子出来寻他,口中急道,“张老,新到的奏折,成都府大雪,民冻馁者无数……”
    张元立即正色,疾步进门,“速召众阁臣,侧殿议事。请户部、兵部二部尚书进宫……”
    他虽然没有走那一条路,但也没有那一日,曾经后悔过。
    ……
    卫国公府,立雪堂里,江晚芙照旧喊了管事们过来,一一问过进展,有拿不定主意的,也一一发了话,才回正屋。
    菱枝和纤云正指挥着仆妇,把晾晒在院里的腊梅搬起来,见自家主子回来了,便道,“这天看着像是要阴,指不定还要落雨。”
    江晚芙也抬头看了眼,果见天上阴阴的,虽不算乌云密布,看着却也不像是晴天,便道,“搬进屋吧,用炉子烘上。”
    纤云应是,几人合力搬进屋里,又搬了两三个炉子来,架上竹蔑,一被架上,腊梅香便弥漫开了,还夹杂着股竹子的清香。
    江晚芙拨弄算盘,算了会儿账,又想到不知元宵那几天,会不会下雪,若是下雪,还得叫茶水房多备些炭火和驱寒茶,正想着,就用笔记在一旁,从帐子后出来,就见纤云几个正在缠绣线。
    江晚芙坐下,纤云就给她端了盏大枣茶来,惠娘进屋,抱了两个大橘柚进屋,黄澄澄的,看得人直流口水,江晚芙抬眼瞥见,问道,“这大冬天的,哪里弄来的柚子?”
    惠娘便道,“膳房刚送来的,说庄头给府里弄了一筐梁山柚,不多,老夫人便说,各房分两个。这时节柚子难得,今年仿佛也格外少见,听仆妇说,往年府里柚子吃得多,今年梁山那头年景不好,一直下雪,路上运不过来,这一对柚子,快赶上一两金了。”
    “这么贵?”江晚芙听得有点惊讶,她如今管家,自然知道市面上的物价,否则还不被嬷嬷哄过去。但饶是她,听了也觉得贵得咋舌。
    惠娘抱着,点点头,又问,“要替您剥了么?”
    江晚芙想了想,道,“送一个去晗哥儿那里吧,别叫他一口气吃完了,叫绿竹盯着些。剩下的,先放着,等世子回来再开。”
    惠娘应下,抱着橘柚下去了。
    傍晚陆则回来,江晚芙起身迎他,二人用过晚膳,坐在屋里吃柚子,这柚子八九月成熟,从梁山送到京城,一路颠簸,存了个把月,却仍是果肉清甜,淡黄色的果肉,汁水四溢,看着就很诱人,不愧是名柚。
    江晚芙洗净手,剥了一辦果肉,朝陆则嘴边递,便道家常般说,“惠娘和我说这柚子的价时,吓了我一跳。柚子肉我们吃了,柚皮我叫惠娘放着,晒干了切丝泡茶喝,也太贵了些……”
    陆则闭着眼想事情,忽的嗅到一股甜甜的果香,睁开眼,便见小娘子青葱似细白的指尖,正捏了块橙黄的果肉,递到他嘴边,柚子肉不见得多诱人,倒是那被汁水浸湿了的指尖,水润润的。
    他垂下眼,低头吃了那块果肉,刚咽下,第二块立即递了过来,见他不吃,还催他,“夫君,你再吃一块,别浪费了。”
    陆则一怔,正事也想不下去了,扶着额,有点想笑。
    看来小娘子是真心觉得太贵了……
    他平日里也没亏待她的,连自己的私库都给她管了,一两金罢了,还这样“小气”,但看小娘子这样“斤斤计较”,眼巴巴等着他张口的样子,陆则又有点情人眼里出西施。
    怎么她做什么,他都觉得很讨人喜欢,或者说,讨他喜欢。
    第85章
    过了正月十五,陆致和裴娘子定亲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
    正月十八,一大早,离卯时还有三刻钟,外头天都还是漆黑的,惠娘便进了屋,低声在帐子外喊了声,“娘子,到时辰了。”
    江晚芙心里记着事,几乎是惠娘一进门,她就听见动静,正要坐起来,却见外侧睡着的陆则也起身了,开口道,“点烛吧。”
    江晚芙原还想悄悄去次间换衣裳的,见陆则要起来,便伸手去握他的手,低声道,“吵醒你了吧?早知道昨日我就去东次间睡了。”
    陆则最近很忙,她去明嘉堂请安的时候,听永嘉公主提了几句,似乎是有个案子,牵涉的官员有点多,不说陆则,就连她这里,这小半个月递来的帖子,都快赶上先前几个月的数目了,还没算上从二婶、三婶两处寻关系来的。
    陆则笑了一下,俯身亲亲小娘子的额头,不在意地道,“哪有夫妻分床睡的。再说了,今天本来就要去刑部的,早些去,早些回就是了。”
    二人也是寥寥几句,惠娘听见两人起身的动静,就叫了仆妇进屋,送热水、梳洗,用过早膳,江晚芙便送陆则出门。
    昨晚落了雪,天还未亮,庑廊下挂了大大小小许多灯笼,照得雪地莹白一片。
    江晚芙送到屋檐下,陆则便不许她送了,“就送到这里吧。”
    江晚芙点点头,低头替他整理了一下束带上挂着的香囊玉佩等物,发现他用的是她给他打的络子,大约是常用的缘故,外侧有点起毛,乌绿的系绳也有些许的褪色,不凑近看,自是看不出的。
    江晚芙摸了摸络子,觉得不大好看,眼下换又犯不上,便抬头,微微仰脸道,“络子都旧了,等你傍晚回来,拆下来换个新的。我还做了好些的……”
    陆则自是颔首,垂眼见小娘子一张娇美的脸,拢在屋檐下灯笼的温和的光里,眉眼温软,心里便觉十分安宁,唇角不自觉轻轻翘了一下,也不觉累乏,握了握小娘子的手,松开手,才踏出门去。
    踩着雪地,一步步出了立雪堂的月门。
    送走陆则,江晚芙也没什么时间歇息,很快就去了正屋,今日是她主事,所以她来得最早,不到一刻钟的功夫,管事已经来了好几趟。
    她也没去别处,坐在西暖阁里镇场子,有什么事情,她拿主意,出了什么问题,她想法子,有什么纰漏,她来定夺。
    到辰时正,外头的天终于开始蒙蒙亮了,惠娘来传话,说老夫人等人到了正厅了。
    江晚芙便起身过去,给老夫人请了安。正厅很大,按说应当是有些冷的,但江晚芙早几日就叫人把窗户多糊了一层,四角都放了炉子,连官帽椅上的坐垫,都掺了些艾绒,烘得暖暖的,一坐下去,越坐越暖和。
    老夫人叫她到身边,问了话,江晚芙也一一答了,有条不紊,口齿清晰,俨然是心里有数的,陆老夫人听得很是满意,直点头,倒是没先夸,而是道,“好,那你忙去吧。”
    江晚芙又和永嘉公主、庄氏、赵氏福身见礼,才出了正厅,回了西暖阁,刚进门,就见有嬷嬷在屋里等她,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似乎有人从门前,她也没在意,径直进了门。
    ……
    西暖阁外,常宏正跟着自家大爷,忽见陆致停下,还以为他有什么事,便忙低声问,“大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话音刚落,就听得西暖阁隐隐约约传来几句说话声,听那声儿,似乎是女子声音,甜润柔婉,有几分耳熟。
    不待他多想,陆致倒是面色如常,迈了过去。
    常宏忙追上去,直跟到正厅外,才忽的灵光一闪:方才那暖阁里,是世子夫人的声音吧?难怪他听着觉得耳熟,偏又一时想不起来。
    辰时初,一行人去祠堂,开宗祠,取了置于先祖案上用于问吉凶的两家庚帖,再由宾者带聘书、礼数及聘礼,一行人浩浩汤汤出了卫国公府大门。
    江晚芙只等着送了聘礼出门,便立即回了正堂,察看宴席准备的情况,只等那头送聘礼出门,数百男宾女宾就要分次入座吃酒,负责宴席的嬷嬷见她过来,忙上前道,“您放心,都准备好了的。酒菜都已经上了,厢房、衣物、醒酒茶等,也都已经准备好。奴婢还吩咐了十六个手脚伶俐机灵的丫鬟看着。”
    江晚芙颔首,“男宾那边,安排小厮。”
    虽说一般在旁人家吃席,很少有吃醉酒的,但也得准备着,别到时候闹出什么丑闻来,失了颜面的,还是他们卫国公府。
    嬷嬷一一应下。
    不多时,来见礼的宾客便过来了,江晚芙自然也要坐下,虽说只是待客,但她身上的活也不轻松。陆则这一代,兄弟四个,只有陆则一人娶了妻,没有妯娌帮衬,一人便要应付那么些跟着婆婆来吃席的儿媳妇,自然轻省不到哪里去。
    未时正,送聘的队伍回来了,带了女方的若干回礼,茶果等物且不提,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女方亲手做的一套衣物,和一双鞋,寓意白头偕老。
    到这里,定亲便也结束了,两家定下婚期,因考虑到卫国公还要去宣同,便定的有些早,定在三月初三。
    说起来是有些匆忙,不过这种事情,两家都没说什么,宾客自然不会多话,都满口道,到了那日,必是要来沾沾喜气的。
    江晚芙陪着祖母身侧,送走宾客,至于男宾那头,则有卫国公,倒不必她们女眷担心,一直到酉时,闹哄哄了一整日的正堂,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不说上了年纪的陆老夫人累,就连江晚芙这样年轻的,都有些累得抬不起胳膊,她扶陆老夫人起身,“祖母,我送您回福安堂。”
    陆老夫人却不要她送,拍拍她的手,“别送了,累了一整日了,快回去歇着。”说着,露出笑,眼神慈祥又和蔼,看着江晚芙,慢慢地道,“你今日做得很好。”
    江晚芙得了这一句赞,心里微微一松,面上却不沾沾自喜,摇摇头道,“我还年轻,还要您多指点。”
    陆老夫人笑眯眯点头,“自然要教你的,我这点本事啊,一样样都要教你的。不过啊,也不着急,慢慢来,这回就是给你练练手。你眼下最紧要的事,可不是这一件。”说着,笑眯眯看了一眼江晚芙。
    江晚芙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回过神,到底在长辈面前,霎时红了脸,抿抿唇,低声道,“那我送您一段。”
    说罢,江晚芙扶着老夫人出了正厅,送到半路,陆老夫人便道,“就到这里,回去吧。”
    江晚芙看了眼另一侧,这里刚好是立雪堂和福安堂的交叉路,再走一段,她到时候就要走回头路了,老夫人是真疼惜她,连这点路都没让她走了。她便也福身,“那您慢走,我明早去给您请安。”
    陆老夫人点点头,跟在身后的嬷嬷见状走上前,接过江晚芙的活,扶着老夫人的胳膊,主仆二人朝福安堂的路上走。
    走过一段路,金嬷嬷看了眼自家主子,见老太太和颜悦色,仿佛心情不错,便道,“世子和世子夫人感情好,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能有好消息了。到时候四世同堂,定是热闹极了……”
    陆老夫人听着,嘴角露出一丝笑,道,“急不来的,夫妻俩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不着急。”
    金嬷嬷闻言自是随着她的话,往下说,“您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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