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的泪水差一点儿没能忍住,掉落下来。皎皎用力眨了眨,才将眼泪眨了回去。而后她微微扬起唇角,“皇祖母,您觉得好些了吗?”
    太皇太后的视野渐渐清晰了起来,她看到皎皎强忍着泪水,不肯掉落的倔强模样。她记得,皎皎小时候被南嘉训斥了,也是这样强忍着泪水不肯掉落。
    怀远心疼她,却又不会当面拆南嘉的台,于是就将皎皎搂紧怀里,给予她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于是皎皎原本强忍着的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可她仍是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她的皎皎,一直都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可即便再怎么坚强,当身边的至亲一个接着一个离去,她还要如何坚强得下去?一直以来,正是因为有她的陪伴,皎皎才能将过往的那些伤痛暂时封存,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可当她也不在了,她的皎皎又要如何支撑下去?
    太皇太后眼底凝聚起浓浓的不舍,握着皎皎的手微微用力,但面上却露出了一丝苍白的微笑,她安慰着皎皎:“皇祖母……没事……没事的,你……不要……哭……”可即便是这样简单的一句安慰,她仍说的支离破碎,几不成声。
    皎皎眼中的泪意更深了,她微微侧过脸,将强忍不住的眼泪擦了擦,而后才红着眼睛转过脸,看着她,唇角微微扯动,勉强露出一丝笑意,“皇祖母放心,我不会哭的。”
    可她这幅样子,比哭起来更让人心碎,更让人放心不下。
    太皇太后用手肘撑在床榻上,努力想要坐起来。皎皎见状,连忙伸手将她扶起。
    借着皎皎的力道,太皇太后终于坐了起来,却不住喘息着,仿佛连坐起来的这一点力道,都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皎皎眼底的悲痛更浓。倘若可以,她愿意倾尽自己的所有,去换取皇祖母的安康。可岁月无情,甚至不给她倾尽所有的机会。
    太皇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浑浊的目光望向殿内某一处,声音虚弱苍老,“为……皇祖母……好好梳妆……”
    伺候的宫人们将太皇太皇扶到梳妆台前,铜镜里倒映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模样。太皇太皇的手轻轻拂过铜镜中的人像,缓缓开口:“当年……我初入宫时……”
    那时的她,是有名的名门闺秀,二八年华,风华正茂。仿佛枝头绽放的鲜花,以绝美的姿态名动天下。
    就连皇帝见了她,眼底都浮现出浓浓的惊艳。
    然而时光如流水,从不在某一处停留。她的年华随时间而消失,所有的美貌都逃不过岁月的侵袭。
    皎皎从宫中手中接过梳子,一边听着皇祖母轻声的呢喃,一边为她梳着满头银发。
    她不曾见过皇祖母的风姿绰约,却依旧能从她如今苍老的容颜中依稀可见当年的明眸皓齿,风流蕴藉。
    她为皇祖母挽了她时常挽的朝凤髻,又为她别好金凤簪。铜镜中的老人顿时可见当年的风华正茂。
    皎皎搁下梳子,微微俯低身子,贴着太皇太后的脸,轻声道:“皇祖母,好了。”
    原本昏昏欲睡的太皇太后疲惫地睁开眼,便看见了铜镜中的自己。回忆仿佛穿过了时光,将她与四五十年前初入宫的模样重合。她握住皎皎扶在肩头的手,唇角缓缓露出一丝笑容。“真美啊……”
    皎皎眼中噙着的泪,顿时滑落面颊。
    “记着……你对我……对我立下的……誓言。”太皇太后的目光渐渐浑浊起来,可她仍努力睁着眼,“此生此世……”
    “此生此世,我都不会与徐空月重修旧好。我会倾尽全力,让他此生不得好过,不得善终。”眼泪扑簌簌掉落下来,皎皎只觉得心中悲与痛交织着、纠缠着,乱成一团。
    太皇太后的眼底渐渐凝聚起留恋与不舍,她握着皎皎的手愈发用力,口齿渐渐都不清晰了起来:“我走了……我的皎皎……要如何……是好?”
    皎皎如此不知她心中担忧?可正因为知道,心中越发沉痛。她反手握着太皇太后的手,眼泪无声滚落。“我知道,皇祖母担心我……”可才开了口,便已哽咽不能言语。
    如果可以选择,她多么希望皇祖母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可是看着固执地不肯闭上眼的皇祖母,她只觉心头一片酸涩。
    她紧握着皇祖母的手,将额头抵在苍老的手背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皇祖母放心,我会好好……好好活下去的,您放心好了……”
    太皇太后得了她的保证,浑浊的双眼渐渐失去光彩,握着她的手也失去了力道,缓缓垂落下来。
    皎皎失声痛哭。
    太皇太后寝宫的哀哭传出,仍站在雪中的小皇帝与徐空月对视一眼,而后拼命朝着寝宫赶去。
    徐空月踏进寝宫时,便看见梳妆台前,皎皎半跪于地,泣不成声。
    他的心顿时如同被最锋利的刀狠狠捅破,出现一个大洞,不知来处的寒风就那么灌了进去,吹得他心疼生疼。
    耳边似乎有人在说着什么,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眼中只有无声哀哭的皎皎。
    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出,他微微侧过脸,用手捂着。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顺着喉咙喷吐到了手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徐空月有些茫然地张开五指,便瞧见了指缝间刺眼的红色。
    第63章 小病而已
    伴随着太皇太后寝宫撕心裂肺的哀哭, 宫中的金钟被敲响二十七声。
    钟声响彻整个长安城的上空。
    因着太皇太后故去,举国大丧,宫中处处皆白。礼部与内务司等处奉旨共同操办太皇太后的葬礼, 宫中各处都忙碌了许多。
    原本按照祖制,太皇太后丧葬需要停灵半月以上,但如今正值年底,灵柩不能在宫中停到过年, 于是丧葬只能从简。
    礼部战战兢兢将折子递了上去,可此事关乎重大, 就连徐空月都许久不曾发声。直到折子呈到小皇帝面前, 他才满脸懵懂得望着太傅。
    太傅也不愿沾惹是非,于是对小皇帝道:“陛下可以拿着这道折子,去问问慧公主的意思。”
    太皇太后的遗体已经被放入灵柩中,皎皎换了一身素白的丧服,鬓边插着一朵白色小花,脸上无悲无喜, 跪在太皇太后灵柩旁, 默默为她守灵。
    她的眼泪好像在太皇太后去世那日,便已经流尽了。如今守在太皇太后灵柩前的,不过是一个不知悲喜的躯壳而已。
    看到这样的皎皎, 即便是小皇帝也心生不忍,手中的折子迟迟递不出去。
    倒是静默的皎皎突然出声:“年关在即, 陛下尽管下旨, 一切从简。”她仍然默默望着太皇太后的灵柩, 仿佛不曾察觉到小皇帝的到来一般。
    太傅先前教的一堆话一句都没说出来,小皇帝不解问:“皇姐为何……”话还未问完,皎皎便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只是笑容无比苦涩。“皇祖母向来以天下百姓为重,年关在即,她定然也不想让陛下为难。”
    皎皎开了口,一切便好办多了。礼部与内务司很快办好诵经吊唁等一系列事,只要再为太皇太后守孝七日,便可出灵下葬了。
    下葬当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明晃晃的日头高悬天际,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皇室宗亲与百官在小皇帝与皎皎的带领下,全身素缟,浩浩荡荡前往皇陵。
    近百里的距离,皎皎执意扶灵而行,不管小皇帝如何劝,她都始终不肯上车。最终还是徐空月开了口,“陛下,就让公主去扶灵吧。”
    可她毕竟千金之躯,礼部根本不敢让她全程扶灵,只好让她跟在灵柩旁,象征性的扶着棺柩。
    车队缓缓而行,徐空月也弃了车马,跟在皎皎身后,步行前往皇陵。
    皎皎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可正因为如此,徐空月才能愈发明白她心中的苦痛。
    他知道失去至亲的痛苦,那是比撕心裂肺更加痛苦的悲痛,是比肝肠寸断更难过的悲恸。他知道,这种时候,不管什么样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起不到半点安抚伤痛的作用。可他仍恨自己无法代替皎皎承受这些苦难与折磨。
    尽管今日阳光微暖,但依旧天寒地冻。尤其到了山路,崎岖难行。可皎皎始终一言不发,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但她身子到底虚弱,又因多日悲痛,上山时,脚下一个踉跄,就要往地上倒去。
    跟在身后的徐空月紧赶几步,一把将她扶住。
    皎皎才一站稳,立即挣开他的手,跟着灵柩继续前行。
    徐空月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之后更加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可皎皎尽管脚步不稳,却始终没有再流露出半点虚弱。
    终于到了皇陵,众人在小皇帝的带领下,一遍遍哭嚎叩拜。等到大礼完成,封墓石缓缓落下,轰隆隆地巨响声中,多日来不曾掉过一滴眼泪的皎皎,再度落下泪来。
    从今往后,这个世上就再无疼她、爱她的至亲了。
    ***
    太皇太后的丧礼刚过,朝中便有人提起立后一事。徐空月并不觉得稀奇,当日太皇太后留下遗命,本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朝臣对此意见不一。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朝臣们吵成一团,面沉如水,如同看着什么老套的猴戏。
    徐空月却自动屏蔽了所有的争吵,只是目光悠悠投向小皇帝身后的珠帘。之前皎皎便是坐在那里,听着朝堂上的所有声音。然而自从太皇太后葬礼结束之后,她便紧跟着称病,已经接连好几日不曾出现在珠帘之后了。
    她从前就总是假托身子不适,拒绝了很多朝中命妇的求见,是以这一次即便真的病了,也没人怀疑什么,更没人在意什么。
    唯有徐空月始终在意。可他的人无法从明华殿里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只知道章御医已经许久不曾前来为皎皎请脉了。偶有章御医亲自前来,不过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提着药箱离去。
    徐空月也曾亲自前去明华殿,皎皎却始终不肯见他。他心中焦急,却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日日去找小皇帝。
    经过雪地里的一番畅谈,小皇帝对徐空月越发亲近,时常缠着他问一些军中见闻或是民间趣事。
    徐空月便挑了一些讲给他听。只是讲完这些,他总要打听一番皎皎的近况。太皇太后是皎皎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她的离世,皎皎不可能无动于衷。所以她的“病”极有可能是真的病了。只是他却不知她病得怎样,严不严重,有没有吃药?
    皎皎虽然不见他,却不会不见小皇帝。于是他便千方百计套着小皇帝的话。
    小皇帝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可隐瞒的,皱着眉道:“皇姐病得有些严重,今日我去明华殿看她,她都不曾起身。”
    他虽然不满太皇太后留下的遗命,但是对娇娇的感情并不是作假。知道她病了,还是很担忧的,于是特地前去明华殿看望。但是皇姐在寝殿内,他不好近前去看,便隔着重重纱帐,遥望着里面的倩影,问候一句:“皇姐今日感觉怎么样?”
    纱账之后,皎皎虚弱的声音响起:“小病而已,陛下不必担忧。”只是话音刚落,便响起了两声咳嗽。
    小皇帝是小孩子心性,听皇姐说“不必担忧”,便真的没有再担忧什么,只是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一句:“皇姐还是快些养好病,这几日你不在,朝堂之上吵得愈发不像样子。”
    纱账之后,似乎传来了一声无可奈何的轻笑,随后皎皎低哑的声音含着浅笑响起:“好。”
    徐空月听完他的讲述,眉头皱成一团。
    小皇帝瞧见他的反应,才觉不对,忐忑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徐空月怎么能告诉他,分明是哪里都不妥。皎皎那样的性子,倘若不是病得严重了,怎么会不见小皇帝?他虽然不知皎皎究竟与先帝达成了怎样的条约,才会回到宫中做这个“慧公主”,但观往日,她对小皇帝的好,并没有一丝一毫作假的地方。
    所以她怎么会因为一点儿小病而不见小皇帝,更别提数日不去早朝?他心中越发觉得不好,但是却没有办法同小皇帝说。
    好在小皇帝瞧着他的脸色,也没再追问什么,只是问道:“将军您要现在去明华殿吗?”
    小皇帝不会无缘无故这样问,徐空月露出疑惑神情。
    小皇帝重重叹了口气道:“朕问过兴安了,皇姐连章御医都不见。”
    徐空月想到自己打探来的消息,“可章御医不是去过明华殿……”话还未说完,他便想通了——去过不代表他就为皎皎诊过脉了。倘若皎皎执意不肯就医,就算章御医去了,也不过是白跑一趟。
    “兴安说,章御医每次去请脉,皇姐都避而不见。”小皇帝的话证实了徐空月的猜想。只是忽然之间,他想起一个一直以来被自己忽视的问题,“公主的贵体一直都是由章御医问诊的吗?”
    小皇帝点点头:“是啊,从皇姐回宫之后,一直都是章御医负责。”
    徐空月面色顿时微微发白,他问:“章御医是在公主回宫之后,才开始为公主问诊,还是在公主回宫之前,就为公主问诊?”
    小皇帝不解,“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章御医一直以来都是为太皇太后请脉的御医,倘若他在皎皎回宫之前就一直在为皎皎请脉,那么在旁人眼中,他就不可能同时为在南山行宫的太皇太后诊脉。
    除非皎皎也一直身处南山之中,而非她回宫之时所说的承天寺。
    那么,她的身份是否有假?
    徐空月敢保证,只要这一点被旁人得知,那么皎皎的身份便会立马暴露。
    事关皎皎的身份问题,徐空月不能对小皇帝透露半点。他虽然不知道皎皎是怎么想的,将来又会如何去做,但观小皇帝如今的模样,似乎对此事并不知情。于是他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只是向小皇帝告退,而后匆匆赶往太医院。
    章御医今日正好当值,瞧见徐空月匆匆而来,颇有些惊奇。他依照礼向徐空月行礼,但礼才行了一半,便被徐空月虚扶一把,“章御医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是有几件事想要问一问您。”
    章御医不知他有什么事要问自己,只是将他请到一旁,又让人上茶。
    徐空月刚一坐下便开门见山,“章御医为慧公主请脉,有多久了?”
    章御医先前在太医院受排挤,并非因为他愚笨,而是因为他过于耿直,脾气又不怎么好,所以才会处处受排挤,被派去了南山行宫给太皇太后问诊。但是他并不愚笨。徐空月不会无缘无故问起此事,想必他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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