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场中除了徐空月与李忧之,都是些十来岁的少年,但对于喜欢骑马射箭的大庆臣民而言,比赛永远能调动所有的热情与兴奋。
    皎皎在比赛开始之后, 便坐了回去。她是少数不喜欢这类活动的贵族女子, 即便人人为此欢呼雀跃,她也不为所动。
    只有从前她一心系在徐空月身上时,也仍为他这样欢呼雀跃过。那时赵垣佐与赵垣熙还在, 两人分庭对抗,徐空月跟在赵垣熙身后, 骑着马缓缓入场。
    在场边的皎皎叫住他, 然后飞快将手中的帕子系在他的腰结之上。
    她还记得, 当时徐空月的面色微沉,问她:“这是做什么?”
    那时的皎皎仍然满心欢喜,在太阳底下微红着脸, 道:“这是为了祝你旗开得胜。”
    徐空月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帕子打出的好看的结,面色依旧冷漠,“我不需要。”说完,便将那帕子结了下来,塞进皎皎手里,转身进了球场。
    她还记得,那日阳光甚好,而她站在太阳底下,却浑身颤抖。
    场中的斗争已经十分激烈了,滚滚尘土之中,繁踏的马蹄声与场边的欢呼声响成一片。而徐空月的眼睛却没有看着被众人追逐的马球,而是紧紧跟随在李忧之身上。
    或者说,是他腰结上系着的帕子。
    那是皎皎亲手系上的帕子。
    他也曾被皎皎亲手系过帕子。就在这球场的边缘,三月春风拂面,少女微红着脸,亲手在他腰结之上系上贴身的帕子。
    可是却被他亲手扯下。
    倘若那时的自己知道会有今日,扯下那帕子的手还会不会那样坚决?
    可惜,往事无法回头。
    在他的心不在焉之下,他与小皇帝所在的黄队逐渐显露劣势,李忧之带领的红队已经逼近了黄队球门。小皇帝顿时急了,骑在马上回头找寻徐空月的身影。
    李忧之也有些急——有小皇帝在场,他所率领的红队是绝对不能赢的,但是也不能输的太明显、太难看。他本以为,有徐空月在场,这应该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只是,他目光望场中一扫,便瞧见了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徐空月。他落在所有人身后,只是眼睛还紧紧望着他这边。
    李忧之心念一动,握紧缰绳的手一松,摸了一把腰结上系着的帕子。
    那是锦缎所制,触手细腻光滑。雪白的帕子一角,还绣着一株红梅。
    下一瞬,他便看到徐空月眼中好似有怒火升腾,他拍马朝着这边快速赶来。
    徐空月的骤然支援,犹如热油之中滴进的一滴水珠,瞬间让场面局势发生惊天逆转。
    李忧之棍下的马球眼见着就要射进黄队球门,却被横空出现的徐空月半道劫走。视线相交的一瞬间,李忧之头一次感受到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威压。那不是平常人能有的威压,必须要经过无数场战争,才能萃取而成。
    他心头一悸,徐空月已经劫球跑远。小皇帝立即拍马跟上。
    很快,徐空月便将马球传到了小皇帝身边。小皇帝也不辜负他的厚望,带着球率先从包围圈冲出来,小手高高扬起,随后重重一击,马球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快朝着红队的球门射去。
    场中场边顿时欢呼一片,连月盈都不由得伸长了脖子看着场中。
    随后她便看到,小皇帝控着马转了过来,视线一下子就聚集在了她身上。他唇角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冲她挥了挥手。
    月盈身边很多人都拼命挥动着胳膊,仿佛小皇帝那个笑容是为他们而绽放。
    皎皎自然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低叹一声。
    边上伺候着的兴安见状,不由问道:“陛下赢球是好事,公主为何叹气?”
    兴安是陪着皎皎从南山别苑走过来的人,皎皎待他自然与别人更为亲近一些。于是道:“陛下赢球自然是好事,但他不该那样肆意招摇。”或者说,他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月盈示好。
    先前她还总觉得,小皇帝只是年纪小,骤然遇到一个年纪相仿的小伙伴,所以亲近些也是正常的。可这两次看来,他对月盈有种不太正常的亲近,这是他对其他人都没有的。
    先帝曾对皎皎说:“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首先就不该将什么人单独放在心上。”
    她从前并不这么想。虽然身为帝王,但首先帝王也是人,既然是人,那么有人的七情六欲,有人的专一,都该是正常的。
    可如今辅佐小皇帝长大,她反而越发赞同先帝的这番言论。
    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心中装的该是天下、百姓,而不是什么特定的人,更不能是自己。一个没有软肋的帝王,在朝局不稳定的时候,才能避过一切威胁,为天下的百姓谋福祉。
    随着徐空月不断巧妙地喂球给小皇帝,场中局势彻底扭转,黄队一连攻进三个球,彻底将比分拉开。但红队在李忧之的带领下,并不后退,反而团结一心,势必要从黄队手中夺到一个球。
    李忧之与队中一个世家公子交换了位置,退守后方。徐空月原本要将抢到的球不动声色传给小皇帝,见状,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随后他扬手击球,将球带了过来,与镇守后方的李忧之对上。
    场中局势一触即发。
    原本对马球不感兴趣的人,这时也被激起了兴趣,朝着球场看去。
    秋高气爽,本不是很炎热的天,但场中众人皆已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里爬出来似的。然而徐空月坐在马上,手中球杆按在球上,望着对面的李忧之。
    李忧之的马不耐烦似的打了个鼻息,焦躁地原地踏着步。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纷纷围了上去,却不轻易插手。就连小皇帝驱马过来时,动作都格外轻巧,生怕一不留神,就打破了什么。
    然而下一瞬,徐空月就动了起来。他高高扬起球杆,重重往下一击,马球顿时朝着红队的球门飞了过去。
    但李忧之反应迅速,很快回棍拦下。徐空月也快速上前截球。双方你来我往,纠缠不休。
    突然,李忧之从旁包抄,徐空月立即反应过来,将其拦下。而后球杆再次高高扬起,在所有人以为他又要将球朝着红队球门击去时,他来了一招声东击西,将球击到了小皇帝面前。
    原本骑在马上看戏的小皇帝触不及防,下意识抬手一击,球顿时又飞向了场中央。
    于是黄队队员立即回防,而红队也立即前去追球。
    李忧之也立即策马追球,但与徐空月擦肩而过时,腰上蓦地一松。
    他低头一看,便见到自己的腰结落在了徐空月的手中。
    他十指飞快,将帕子从那腰结上解开,又随手将腰结扔还给李忧之,这才面露笑意,道:“一点战利品,想必李大人不会介意吧。”
    李忧之目光微沉,但下一瞬又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摄政王既然喜欢,直言就是,何必如此?”他的目光悠悠投向场边凉亭处,“想来公主也不会吝啬一条帕子。”
    这一句话如同一瓢凉水,顿时将徐空月抢得帕子的全部喜悦浇灭。
    他将帕子妥善放进怀中收好,这才抬头道:“公主会不会吝啬一条帕子,想来也不是李大人能说了算的。”
    李忧之微微笑着,打马而去。
    徐空月却从他唇角的笑意看出了三分的嘲讽,与十足的讥笑。
    他的目光下意识望向皎皎,却见她眼露关切,望向——策马入场的李忧之。
    尽管最后一局徒生波澜,但最后仍是小皇帝一举得球。场中与场外顿时欢呼一片,连皎皎都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场马球的彩头是一个紫金浮雕的小马球,上面镶嵌着不少珠玉玛瑙。小皇帝捧着这个彩头,在人群的注目中,缓缓走到月盈身边。
    他脸上还挂着汗水,球衣还未换下,就这么迫不及待捧着他赢来的彩头,走到月盈面前。
    那一瞬间,月盈仿佛能听见胸膛里跳动的声音,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别的东西,唯有面前的少年天子。
    “陛下。”
    然而,很快一声呼唤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月盈抬眼,便瞧见慧公主正朝着这边走来。
    秋日的阳光还是很炙热,可慧公主仍然穿着厚实的衣裳,包裹得严严实实。她的面容掩藏在面纱之下,没有人能看清她的容颜,只听到一道清亮婉转的声音响起:“这是陛下好不容易赢来的,陛下就该好好珍惜。”
    小皇帝面露不解,“可是……”
    皎皎冲他摇了摇头。
    众目睽睽之下,小皇帝不能反驳什么,只是一双眼焦急地望向面前的月盈。
    可是当他的目光扫遍了面前所有人,都不见月盈的身影。
    翌日,一道圣旨下到太傅府,太傅的三子被调往外地为官,即日携带家眷出发。
    第59章 摄政王还在门外守着
    此事传到了小皇帝耳中, 他先是不能理解,随后立即冲到了明华殿。人还没进门,就先嚷嚷开了:“皇姐皇姐, 月盈一家为何会突然被调离长安?”
    彼时皎皎正在烹茶。面前的红泥小火炉正烧得旺,上面放着一个龙首雕花提梁的铜水壶,正咕噜噜煮着茶。一旁的小桌上,还摆放着一套成窑五彩釉面小茶盅。
    小皇帝如同一阵风跑到她跟前, 一众宫人跟在其后,累得气喘吁吁。皎皎连头都没抬, 敛袖拎起滚开水的铜茶壶, 往茶盅里倒了一杯茶。而后才轻抬眉眼,端的是一幅心静如水、怡然自得的模样。“官员外调,这归吏部主管,你来问我是什么意思?”
    小皇帝登基不过堪堪一年时光,哪里知晓官场险恶,有时上面根本不需要说一句话, 只要派人前去提点一番, 自会有人前去安排。只是这次事态紧急,才不得已动用了“圣旨”。
    皎皎眉目一转,失落神伤的情绪溢满眉间。“还是说, 你怀疑是皇姐擅自将他调离长安?”
    “我……并不是……”小皇帝眉目紧蹙,虽满心怀疑, 却终究无法承认。昨日的种种还历历在目, 皇姐分明是对月盈有所不满, 才阻拦自己将彩头送与她。否则偌大皇城,月盈岂会招呼都不与他打一声,就那么离宫而去?
    可种种怀疑在接触到皎皎的目光时, 便什么都说不出了。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是也知好歹。他以稚龄登上皇位,本就惹得很多人不满。倘若不是三位辅政大臣与皇姐镇压,他想必根本就坐不稳这个皇位。
    而这其中,太傅只以教导为主,相国别有居心,徐空月镇守全军,唯有皇姐事事为自己着想。更何况,父皇临终前也曾留下遗命,让他凡事听从皇姐安排。所以即便他心中有所怀疑,但是面对皇姐时,仍是无法质问出口。
    可此事倘若皇姐不解释清楚,于他而言,始终是心底的一个疙瘩。
    皎皎的目光悠悠落在他面上。其实小孩子的心思是最容易读懂的,他会将心里所想皆显露于脸上,不加掩饰,不懂隐藏。皎皎几乎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怀疑什么。
    她轻叹一声,终究还是不忍,开口道:“陛下,你在月盈小姐身上,花费的时间太多了。”
    小皇帝不解,却又下意识辩驳,“我哪有……”可一接触到她的目光,顿时张口结舌,所有的辩驳都化为乌有,消失在唇舌之间。他微微垂着头,双手绞着衣角,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皎皎敛袖往小茶盅里又倒了一杯茶,而后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小皇帝道:“陛下,坐吧。”
    自登基以来,小皇帝便一直在慧公主的庇护下,他打从心底知道,皇姐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害他。只是一想到再也不能见到月盈,就满心失落,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皎皎将小茶盅放到小皇帝面前,轻声道:“我知陛下与月盈小姐交好。只是陛下应该知道,您是大庆的皇帝,肩负着大庆臣民的厚望,不应时时刻刻将这种儿女情长的私事放在心中。”
    小皇帝仍是忍不住为自己解释一句:“我没有时时刻刻将这种事放在心上,我今早听闻了此事,还是读完了太傅安排的书,才赶来……”
    话音在皎皎的注视下,渐渐消失。
    “我是不是还要夸奖陛下一番,您是这样的明了轻重缓急?”看着仍是孩子模样的小皇帝,皎皎忍不住叹息一声,“再过几年,您就到了该亲政的年纪了,到那时您也要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惦记着一个不值得一提的‘朋友’吗?”
    “可月盈才不是什么‘不值得一提’的朋友!”小皇帝想也不想就辩驳道。
    皎皎的目光顿时沉了下来。
    小皇帝面露羞愧,连忙将头垂了下来。
    “所以,在陛下心中,月盈小姐就重过家国大事,重过百姓民生?”
    小皇帝不敢抬头,只闷闷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可陛下所作所为,皆是这个意思。”皎皎的语气不由得有些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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