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她竟感到浑身发凉,仿佛在不知不觉中, 她的脖颈已经被人套进了圈中, 而她仍然一无所知。偏偏慧公主好似无知无觉一般,还转过头对着她露出了一丝安抚性的笑意。
    可她望着慧公主眼底的笑意,只觉得浑身阵阵发寒——这些王孙贵族, 从未将她这种草民的性命放在心上,他们所想的, 不过是自己的权力利益。
    心中有了警惕, 张婉容的脚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一般, 慢慢离他们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
    但不等她将自己撤离到自认为的安全地方,便有一支羽箭再次朝着她射来。羽箭对准她的眉心, 仿佛志在将她一击致命。
    看着那支速度奇快的羽箭,张婉容甚至毫无反抗之力,她只能睁大眼睛,全身僵硬地等着羽箭射穿自己的身体。
    可羽箭速度虽然快,但有人比它更快。细柳手起刀落,破空而来的羽箭便断成两截,掉落在地上。随后她牢牢挡在张婉容身前,像是要将所有的腥风血雨都牢牢挡住一般。
    但这只羽箭并非结束,而是一个开始的信号。很快,四面八方都有羽箭射来。一支接着一支,密密麻麻。细柳与其他几名宫女纷纷提刀防守,将所有射来的羽箭斩断手中。然而她们毕竟人手有限,而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他们斩断了一支,便有另一支从另一个角度飞来,让人防不胜防。很快他们就捉襟见肘了起来,有好几支羽箭甚至擦着张婉容的头皮而过。
    慧公主脸上原本气定神闲的笑意也缓缓褪去,变得愈发凝重起来。为了诱敌深入,她没敢带太多人,生怕人太多了将刺客吓跑了。甚至为了诱敌深入,她还将一部分人派了出去。而如今躲在暗处的杀手似乎已经全部出动,但她的人却还未及时赶过来。
    眼见情势越发危机,细柳斩断一支羽箭,当机立断道:“公主,我护送您与张夫人先逃出去!”
    这种时候,再多的计谋都成了空,慧公主也不废话,只是拉紧张婉容的手,亦步亦趋跟在细柳身后。其余几人立即掩护他们逃出去。
    慧公主紧紧拉着张婉容的手,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快跑去。
    她如今体力不支,倘若不能快些,只怕很快就会被杀手追上。此时此刻,张婉容也不敢想太多,她只是尽全力跟上慧公主的脚步,尽量不让自己成为她的拖累。
    然而,即便是这样,两个女子的脚步又如何能快得过训练有素的杀手?
    很快,那些黑衣蒙面人就追上了慧公主他们。细柳二话不说,提刀便与他们拼杀在了一起。慧公主拉着张婉容,头都没有回,拼命朝前跑去。
    她的脚步飞快,可在地势复杂的山间,仍然备受阻碍。张婉容很想问她,不是早有准备吗?为何还会逃窜得如此狼狈?可瞧着紧抿着唇,仿佛呼吸不上来的慧公主,她便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与慧公主究竟跑了有多久,只知道慧公主的脸色由白转红,红得隐隐有些发紫。一想到先前把过的脉象,张婉容便知情况不好。于是她一拉将慧公主拉住,不让她继续往前跑了。
    慧公主猛地被拉着调转了一个方向,身子却还习惯性的又往前跑了两步。但随即她便止住了脚步,望向张婉容。
    张婉容已经气喘地说不上话来,只是扶着树木不住喘息。
    而慧公主也同样如此。好一会儿,两人才稍稍平息了剧烈的心跳。
    “公主,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慧公主环顾四周,厮杀像是早已远离了他们一样,满目皆是草木苍翠。她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带着张婉容继续往前走着。
    因为不知道杀手会在何时、从哪里出现,这一次她们走得很慢。慢到张婉容不断回头张望,生怕追兵下一瞬便会追来。可千防万防,该来的仍是防不住。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走在前方的慧公主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张婉容,就地翻了个身,遇见擦着肩飞过,直直射进了树干里。
    张婉容心有余悸,却顾不得回头,甚至连问一句都来不及,拉着慧公主就朝前飞快跑着。
    羽箭一支接着一支飞来,无数次都擦着她的衣裳而过,身后的慧公主一声不吭,但有隐隐的血腥气在鼻端飘散开。张婉容有预感,刚刚慧公主拉着她躲避掉的那支羽箭,肯定是伤着她了。
    可她完全不敢停下来。羽箭停了下来,但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张婉容眼角的余光里,便看见一个黑衣人提着森森寒光的宽背长刀,朝他们砍来。
    逃亡的路上,张婉容曾遇到过无数次这种事,而每一次,她都是被身边的护卫推了出去。她甚至没敢回头,只听到刀砍进骨肉之中的声音,那样清晰,令她无数次在梦中醒来。
    而这一次,她紧紧闭上眼睛,回身抱住慧公主。
    可没想到的是,慧公主却一把将她推开,随后只听得“咣当”一声响,慧公主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把短刃的刀,抵住了砍下的长刀。
    然而她的力气在不断奔跑中消耗殆尽,再加上她一介女子,哪能与以杀戮为生的杀手抗衡,长刀一寸寸往下,慧公主的脸色一变惨白,但她仍然咬牙坚持着。
    张婉容呆立当场,却突然反应过来,她四下瞧了一眼,慌乱中将一支斜斜插入地面的羽箭□□,朝着那黑衣人的脖颈就狠狠扎下。
    然而黑衣人早有防备,一脚踢出,正中张婉容的腰腹。她整个人斜飞了出去,又撞到了树上,而后掉落在地。腰腹与背脊剧痛,张婉容张口呕出一口淤血。
    而慧公主仍然在与那黑衣人对抗着。然而她毕竟气力不足,长刀在一寸寸往下压。即便看不到,但她也能看出黑衣人眼底的兴奋与血腥。他似乎将她们当做了无法逃出手心的老鼠,猫一般抓耍着玩。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本来就体力有限,又奔跑了这么久,力气早已耗尽,这样僵持下去,率先坚持不住的人一定会是自己。想到这里,她猛地错身半步,将自己从刀锋之下避开,而后飞快松开右手,将手中一包什么东西朝着黑衣人面部撒去。
    虽然黑衣人蒙着面,但眼睛却无法遮住,于是她洒出的那一包东西,就全部飞向了黑衣人的眼睛。变故发生的太快,黑衣人又全然没有防备她还留着这样一招损招,于是就这么着了道。一时间双眼火辣辣的疼了起来,什么都看不清。他再没有心思玩什么猫抓老鼠的游戏,手中长刀飞一般旋转而出,如狂风暴雨一般朝着慧公主当头劈下。
    眼见长刀就要落到慧公主面门上,一支白羽箭横空出世,将长刀狠狠撞击了出去,发出一声清脆地碰撞声。
    而后又有一只白羽箭射来,正中黑衣人的心口。那人连挣扎都没有,举着长刀,双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而后仰面倒在了地上。
    刚刚的对抗已经让慧公主完全力竭,她甚至没有一丁点儿力气去查看黑衣人是否已经断气,身子踉跄着后退几步,就要往地上倒去。千钧一发之际,穿着轻甲的徐空月飞身而出,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怀里的女子依旧蒙着面纱,看不出真容。他只能从那双无比熟悉、微微半阖着的眼睛里辨认她哪里受了伤。然而不等他得出结论,便察觉到搂在慧公主背部的手上,有着微微的潮湿感。鼻端似乎还有血腥气传来。而他先前只以为那是刺客身上的。
    怀中的女子似乎一刻也不想停留在他怀中,挣扎要起身。可她如今已经完全脱力,徐空月如何敢放手。只能在挣扎之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满手鲜红的血迹。
    他整个人狠狠愣怔住了,连呼吸都下意识止住了。眼前好似又浮现了那一天漫天血红的景象,连绵不断的疼痛与森森寒意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纠缠交织,而后蔓延全身。
    他抖着唇,好半晌才勉强问出声:“还有……还有哪里……受伤了?”
    慧公主却闭着眼睛,根本懒得理会他。
    徐空月却不能放任她继续流着血。他去怀里拿伤药,连手指都是颤抖的,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捏住了细长的白瓷瓶瓶身。
    可他根本不知道慧公主到底哪里受了伤,白瓷瓶拿了出来,却又束手束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这样手足无措,慧公主却完全不在意。她稍稍缓过了神,于是一把推开徐空月,朝仍在地上躺着的张婉容走去。或许是伤势太重,张婉容早已昏了过去。
    慧公主简单检查了一番,确定她并无性命之忧,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徐空月仍保持着被她推开的姿势,垂着目光,呆呆望着指缝间的猩红。
    阳光从头顶枝叶的缝隙间洒落下来,落在他身上,仿佛镀了一层浮金,越发衬得他雅致温柔,芝兰玉树。只是低垂着目光的样子,又平添了几分落寞与寂寥,瞧得人也忍不住跟着他一同难过起来。
    慧公主垂落了目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烟花信号,点燃之后放了出去。烟花一路升空,在空中炸开一道白亮刺眼的烟雾。
    她心中知道,即便如今徐空月在这里,但为了洗刷掉他的嫌疑,暗杀是不会停止的。为今之计,只有尽快与自己人汇合。
    虽然心中清楚,但她如今连站着都有些吃力,更别提还要拖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张婉容赶路。她试了几次都难以将张婉容从地上拖起来,正拧着眉想办法时,就见从旁伸过一只手,将张婉容扶了起来。
    徐空月将张婉容半扶半拖着,抬眼望着慧公主,似乎在等她的下一步。
    而慧公主眉心紧锁,伸手就要将张婉容抢回去。徐空月自然不依,巧妙地将她的手格挡了回去。
    慧公主自然不肯,于是继续抢夺。但她毕竟是女子,力气又已耗尽,不过来回几次,便又不住喘息。
    徐空月眼底泛起一丝心疼,手却没停,朝着慧公主的面纱而出。
    慧公主本想躲开,但身上早已没了力气,加上徐空月动作又快,面纱顿时被扯掉,露出她那张清秀美丽的脸庞。
    算不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却是明眸皓齿,天生丽质,通身贵气。
    四目相对,徐空月的双眼顿时红了。多日来的猜想得到证实,他几乎抖着唇才喊出了那个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皎皎。”原来真的是你。
    幸好,你还活着。
    然而下一瞬,他等来的,是慧公主狠狠的一巴掌。
    她望着他的眼眸满是怒火,“放肆!”
    第45章 反正死不了
    “放肆!”
    她那一巴掌的力道很大, 几乎将全身仅剩的力气都用上了。徐空月的脸被狠狠打到了一边,唇角有血丝缓缓流出。
    慧公主怒瞪着双眼,打过他的手垂在身侧, 紧紧攥着。“本宫是先帝亲封的慧公主,岂是你能肆意无礼的?”
    连话语都与从前的皎皎那么像。
    徐空月回过脸,看着慧公主的眼眸慢慢浮现出笑意。
    他很久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笑了,眼底仿佛坠入了漫天星河, 又像是漫山遍野开遍了春花,漂亮地让人忍不住溺毙其中。
    慧公主狠狠别过视线, 根本不想看。于是她也就没发现, 徐空月那双含着笑意的眼里,慢慢有泪光闪烁着。
    他抬手似乎想要摸一摸那午夜梦回时,从不肯出现在他梦里的容颜,可手抬起来了,最后还是无力垂下。
    ——他早已不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做出这样近乎亲密的行为?
    “是臣逾礼了。”他缓缓低垂了目光, 将所有的悸动喜悦慢慢隐藏起来, 恢复到一个无害的状态。“禁卫还未赶到,公主先随臣走,臣带您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然而慧公主怎敢信他?
    她望着仍被徐空月扶着的张婉容, 极力想着先将她救出来的办法。虽然徐空月出现在这里,但他的人仍然在追杀张婉容。或许他的人会看在他的份上, 对自己手下留情, 但对张婉容, 他们是绝无留情的可能。
    甚至就连徐空月,都随时可能扭断张婉容的脖子。
    想到此处,她的目光越发凌厉防备。垂落身侧的双手紧紧握着,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带我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徐空月心头泛起一股无言的苦涩,与交织全身的疼痛寒意汇聚到一起,几乎让他连站都站不住。
    可他仍是好好站在那里,唇边笑意越发苦涩落寞:“公主如今……连这样一点儿信任都不肯给我了吗?”
    他双眸低垂,满身寂寥,表现的比回头却不得真心相待的浪子还要无辜可怜。可慧公主,或者说皎皎,还如何敢信他?
    她半生孤苦,一身伤痛,虽非全部来自于他,却也全因为他。父母之仇更是无法可报,满腔血泪无处诉说,她还能如何信任他?
    皇祖母说,他是害她母死父亡的罪魁祸首,即便如今大庆江山倚仗于他,她不得杀他,但凡他所图谋之事,必是她阻挠之事。她已经当着皇祖母的面定下誓言,永世不能忘却仇恨。
    仇恨隔山海,山海难以平。她如何能信他?
    有风从两人中间吹过,仿佛卷起无数的悲痛哀嚎。皎皎无法开口,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捡起地上的羽箭,狠狠扎进他的胸膛。
    然而下一瞬,徐空月忽然一把将她推开,而后十分迅速地回身护着张婉容。
    数支羽箭从密林深处横空而来,直取张婉容性命。
    皎皎跌倒在地上,回眸时便看见徐空月背部中了数箭。而张婉容还被他牢牢护着,看不清楚伤势。
    皎皎心中一急,几乎下意识朝他们扑了过来。徐空月一手护着张婉容,另一手将长弓当剑挥舞着,打落再次射来的数支羽箭。眼看着皎皎毫无防备朝自己冲来,他目眦欲裂,再顾不得张婉容,朝着皎皎飞身护去。
    看着他将张婉容丢下,皎皎心中愈发焦急,她不顾一切朝着张婉容冲去,耳边却听得扑哧几声,回身护着自己的徐空月顿时闷哼一声。
    她强忍着回头去看的冲动,将张婉容牢牢护在身下。
    有血一滴一滴掉落在她侧脸上,顺着脸颊缓缓滚落而下。皎皎护着张婉容,听不到任何来自身后的声音。她一片空白的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要死了?
    可她却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
    正在这时,她的人终于赶到了。
    冲天的喊杀声响起,而后是短兵相交之声。皎皎早已力竭,此时心神俱疲,稍一安心下来,整个人就再也支撑不住,晕在了张婉容的身上。
    梦里她好似又回到了徐府。徐空月坐在廊檐下擦着兵器。平日里在宫中行走,他通常佩刀而行,但在军中多使用棍棒剑戟。故而府中兵器种类繁多。今日他手中拿着的便是一把九尺长刀,刀身宽厚,刀刃在阳光下泛着泠泠寒光。
    皎皎平素喜欢鞭子,对刀剑无感。但她尤其喜欢他低头敛眉擦拭兵器的样子,那样认真仔细,仿佛手中捧着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她总是想着,倘若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他手中的“稀世珍宝”就好了。
    可徐空月总是连看她一眼,都觉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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