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请过安了,徐将军不如回去吧。”小皇帝还未出声, 倒是一旁坐着的慧公主率先出声赶人。
    她一出声,徐空月的目光自然又落回到了她身上。或许是顾及身旁有外人在, 她并未继续吃着糖葫芦, 只是搁在桌上的碗碟中。而先前那双白嫩的手也尽掩藏于衣袖之下。她的坐姿并未改变, 反而给徐空月一种冷漠拒绝之感。
    小皇帝登基大典当日,徐空月也曾听过她开口说话。短短一句,回荡在大殿之上, 满是端庄威严。而如今近在咫尺听,才发现她连声音都与皎皎那般相似。
    只不过皎皎一直是活泼的,朝气的。她像是一抹初夏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又像是林间飞跃的百灵鸟,叽叽喳喳,却格外悦耳。然而眼前这位慧公主的声音,更像是一壶沉淀多年的美酒,醇香四溢,味美回甘。
    她像是含着笑意说话,只不过笑意褪去,余下的都是冷漠。
    他盯着慧公主瞧的时间有些过分长,连先前不明所以的小皇帝都瞧出了几分异样。直到帷帽之下的慧公主冷哼了一声,徐空月才有了动作。
    他在慧公主对面坐下,目光直追帷帽之后的容颜。“公主为何一直带着帷帽?”
    然而慧公主有着与皎皎如出一辙的傲慢,“与你何干?”
    “微臣只是觉得,公主有几分肖像一位……故人。”他犹豫一瞬,最终只是脱口而出一个“故人”。
    慧公主又是冷笑一声,“故人?还是您那位已经和离的夫人,本宫的表妹,荣惠郡主?”
    她竟然知道皎皎。
    这一瞬,徐空月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抓起,举至半空。他声音微微有些干涩暗哑,他试探道:“公主也知道皎皎?”
    “如今长安城中,谁不知荣惠郡主的大名?”帷帽之后的慧公主,看不清她的容颜,但徐空月总觉得,她说这番话时,唇角亦是噙着冷笑的。“更何况,本宫与她也是表姐妹,如何不知?”
    “可公主先前并不在长安城,如何知道她?”
    “神交已久,恨不得早日相见。”
    话说到此,似乎已无话可说。但徐空月却话锋一转,道:“听闻承天庵外有一片杏林,花开时节分外好看。不知公主可曾见过?”
    “徐将军可是记错了?承天庵外的杏林,早于五年前就枯死了。”
    “是吗?”徐空月收回视线,半垂着目光,“或许真的是我错了。”而后他站起身来,“陛下与公主出门在外,还是要多加注意安全为好。”
    慧公主答:“多谢徐将军关心,本宫这就与陛下回宫。”
    小皇帝没能继续与徐空月说话,正微微失落着,乍一听慧公主说要回去,顿时惊讶出声:“现在就回去?”
    慧公主似乎轻笑了一声:“被不知从哪来的野狗扰了兴致,自然该回去了。”她话音刚落,临街的窗外就传来两声犬吠。
    出了观味楼,徐空月停住脚步,回首望向三楼。窗户依旧打开,依稀能瞧见那人一片袖角。
    徐空月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滋味。今日与这位慧公主交谈几句,他能感知到她对他存在巨大偏见,因而几乎处处针锋相对。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位慧公主就是皎皎的缘故?可当他试探询问,慧公主却否认了,还说她们是表姐妹……
    可她身上的那种熟悉,却并未因她的否认而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徐空月想不明白,倘若她真的是皎皎,为什么要否认?她难道不应该扑上来,将他生吞活剥了吗?
    唯一的理由,或许就是她并不是皎皎。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一幕。漫天的血雨纷纷洒落,他的视野满是鲜红。
    他恍惚了一下神思,再回过神时,已被跟随的下人扶住了手臂。他撑了一下额头,唇角露出一丝苦笑。而后道:“吩咐下去,务必让我们的人进入明华殿,探查清楚那位慧公主的长相。”
    自赵垣熙被贬为南岭郡王后,明华殿就一直空了下来。他的人手从未往里安插过。谁能想到,那位慧公主就偏偏挑了这样一个寝殿?如今他的人手再想往里安插,却是难上加难。
    下人领命而去。徐空月又抬头望了一眼。窗边已不见那片袖角。他心中微微一惊,忽而又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一楼响起。来不及多想,徐空月仓皇间往旁边的一间铺子躲去。
    观味楼门外,一辆马车缓缓停下,小皇帝与那位慧公主先后上了马车。
    马车哒哒远去,徐空月随手拿起一样东西,目光一直追随着马车。
    不论何时,他总会弄清楚,这位慧公主到底是谁!
    马车走远,他放下东西,正要走,却听到店里的伙计道:“这位公子,可是要为家里的娘子买朱钗首饰?”
    他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所拿之物,竟然是一支珊瑚点翠步摇。恍然间,他想起,当年皎皎拿出头上的一根琼花玉簪,换了一点豌豆黄……
    那本是她最喜爱的簪子。
    而那簪子,她原本是有一整套的。可其中一根换了出去,还有一根摔碎了。
    心底突然之间,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常伴骨髓的寒凉之气也游走全身。他几乎有些喘不上气。十指狠狠掐着掌心,才勉强将浑身的不适强压了下去。而后对上伙计狐疑的神情。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在别人的铺子里。他扫了一眼柜台上放着的珠宝首饰,淡声询问:“你们店里,可有会修补玉簪的工匠师傅?”
    坐在回宫的马车上,小皇帝依旧满面留恋,频频撩开车帘,朝外看去。坐在他对面的慧公主静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陛下就这样不想离开?”
    小皇帝松开手,车帘顺势跌落回车窗上,掩盖了外面嘈杂热闹的人生百态。“朕只是想与徐将军多说两句话?”
    慧公主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答,错愕了一瞬,才失笑问道:“为什么?”
    小皇帝懵懂抬头。慧公主思索了一瞬,重新问:“为什么想与……他,多说两句?陛下在宫中不是时常见着他吗?”她实在不能明白小孩子的心思。
    “宫中当然能见到,可徐将军总说,君是君,臣是臣,君臣有别,一举一动都满是规矩。”他说着越发不满,“可今日不过是换了地方,他却全然忘记了平日里说的话!”
    “可见,有些人嘴上说的,和他心底认为的,是完全两回事。”慧公主倒是没有什么意外,声音依旧淡漠如水。
    她这样一说,小皇帝则平添了两分好奇,“皇姐跟徐将军很熟吗?为什么你同他说话,总是那么不客气?”他见过慧公主与皇祖母说话时的样子,几乎算得上是温和乖巧的,与今日的近乎针锋相对截然不同。
    慧公主像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敏感,稍稍迟疑,才答道:“你可记得荣惠郡主与南嘉长公主?”不过五年时间,她说起来时,竟有种物是人非、万物变迁的沧桑感。
    她问这话时,本没指望小皇帝回答“记得”,毕竟当年他不过五六岁,虽然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但对于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总不见得还记着。或许只会有些从旁人口中听来的印象。
    谁知她话音刚落,小皇帝就激动得差点站了起来,幸得慧公主及时拉了他一把,才避免他在急速行驶的马车上摔个狗吃屎。然而不等站稳,小皇帝就急吼吼道:“当然知道了!母妃经常与我说起荣惠郡主的事!”
    慧公主微怔了一下,像是完全没有想到。随即她微微别过脸,装作不经意一般,问道:“她说了什么?”
    “母妃说,我能顺利出生,要感念荣惠郡主的恩德。”他年纪虽小,但说起听过的事,却是洋洋洒洒,如长篇大论一般。或许真如他所说,谨嫔经常与他说起这些往事,所以他才能这样连贯、没有半点犹豫和迟疑说出口。
    慧公主忍不住笑了一下。
    小皇帝听见了,有些急,“皇姐你是不是不信?可我说的都是真的!”
    慧公主伸出手,摸了摸他发顶,顺势揉了两下。“我没有不信。”只是觉得无心之举,竟被人记挂多年,一时有些感慨罢了。
    等到进了宫门,小皇帝这才突然想起,“糟糕,太傅布置下来的课业!”说完又一脸懊恼地望向慧公主。
    慧公主头上依旧带着帷帽,即便在马车上都不曾摘下来。她能怎么说?因一时之气,竟忘了小皇帝课业之事?她当然不能这么说。于是隔着厚纱,她思索了两下,答:“其实要想见一见人世百态,不一定非要去宫外。”
    小皇帝纠正:“是‘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
    慧公主敷衍答道:“对对对。我们可以在宫里见一见。”
    她许久不曾在宫中行走,但如今旧路重走,却发现变化寥寥无几。浣衣局内,依旧是一堆脏活累活,忙忙碌碌;御膳房内,依旧是有人偷奸耍滑,有人投机取巧,有人兢兢业业……
    她带着小皇帝走了一遍,回到明政殿时,已是暮色时分。小皇帝走了一天,只觉得两脚生疼,往殿前的台阶上一坐就不想起来。最后还是被小跑过来的余连公公半拉半抱了起来,才避免了明日早朝被言官参一本德行有失。
    起来的小皇帝浑身无力,却还不忘问慧公主:“皇姐不是说,带我去见一见什么叫‘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吗?我们今日所见就是吗?”
    慧公主与他同逛一天,却早早就让人备好了轮椅,此时几乎神清气爽。她思索了片刻,回答:“陛下觉得如今的大庆,是太平盛世,还是烽火连天?”
    她一本正经问,小皇帝也收起玩闹的心,认真回答:“自然是太平盛世。”说完又思索了一下,“或许也有烽火连天……”后一句的声音明显小了很多,表示了他的不确定。
    慧公主听出来了。帷帽之下,她的唇角缓缓扬起一个弧度,“陛下崇拜徐将军,是因为什么?”
    说到崇敬对象,小皇帝的双眼顿时充满了神采。“当时他以一己之力收复西北三城,将北魏打得不敢来犯!”
    “当年西北三城被北魏夺走,那三城的百姓生活的比我们今日在浣衣局所见还要凄惨。”慧公主道,“国虽未亡,但那三城的悲惨景象,或许可以印证‘天下亡,百姓苦’。”
    “而这皇城之中,并无战事,身在浣衣局的宫人,却依旧从事这等辛劳工作。甚至有人葬身枯井,有人魂断梦里,无人知晓,无人敢问。或许这便是‘天下兴,百姓苦’”
    慧公主的声音微微有些低落,惹得小皇帝也不敢大声喘气。“这是你我今日所见,也是我见后所想。而陛下年纪尚小,理应四处走走,到处看看,自己亲身体会,才能更知其中道理。”
    第36章 看他们作甚
    徐空月说要探查慧公主的长相, 可他的人却根本进不了明华殿。如今的明华殿如同太后寝宫一般,严防死守,任何外人皆不得入内。即便是前来送浆洗好的衣物, 也只能于殿外进行交接,而不得入内。
    平日里,慧公主几乎都是窝在明华殿中,甚少外出。只有每日早朝, 她才会出现在小皇帝身后的珠帘之后。她寂静无声,就像一抹影子, 让人几乎无法察觉, 却又处处存在。
    也有朝廷命妇入宫求见慧公主,却被慧公主推脱身体不适,一一挡了回去。
    消息传回徐府,徐空月还未说什么,倒是副将向以宇率先怒了:“不过是区区一个监国公主,有什么可傲气的?整日遮头掩面, 怕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谋士卫英纵思索半晌, 忽而问道:“将军如今为何一味探知那位慧公主的长相?”
    他与向以宇跟在徐空月身边的日子尚且不足五年,虽然徐空月如今对他们很是信任,但他不是那种会将自己的私事往外诉说之人, 故而他们虽然知晓他贤妻早亡,也曾听闻一二, 但对内情却不是很了解。
    徐空月手里拿着一根白玉雕就的簪子, 顶端仿佛一朵盛放的琼花。雕工精巧, 栩栩如生。只是玉簪或许折断过,也经过修复,只是断痕扔可见。他的指腹在那断痕之处反复摩挲, 仿佛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消除断痕。
    闻言,他的神情出现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卫英纵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道:“那日她与陛下在观味楼吃糖葫芦,我看见了一点她帷帽之下的容颜。”他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似乎要仔细想一想才能说得明白。
    向以宇朝卫英纵递了一个目光,似乎在说:怎么往日没有瞧出来,我们这位将军还有喜好美色的毛病?
    卫英纵不是向以宇这样粗心肠的人,他立马警觉起来,“将军所见容颜,可是有什么异样?”
    异样?
    徐空月摇了摇头,然后说了一个让两人都有些目瞪口呆的怀疑:“虽然只是一瞥之见,但我觉得,这位慧公主,与……皎皎,很是相似。”
    他的神情有几分奇怪,卫英纵看出来,但还是有些不确定。他迟疑着,缓缓道:“按理,慧公主与荣惠郡主,本就是表姐妹的关系,容貌有几分想象,或许也在情理之中。”
    徐空月依旧摇头,缓慢而坚定地说:“我总觉得,这位慧公主,或许就是皎皎。”
    此言一出,饶是心中已有几分猜想的卫英纵也不由得大吃一惊。而向以宇更是直接吼出声:“可是那位荣惠郡主不是死了吗?”
    话音未落,屋子里的氛围顿时一变。
    卫英纵目露责怪,向以宇顿时讪讪。或许旁人不知,但是他们跟在徐空月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深知他平日最不喜人说这样的话。
    果不其然,徐空月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目光满是压迫,望向向以宇。
    除了练兵打仗之时,他平时对待部下,多以温和示人,很少会露出这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眼神。即便是向以宇这个上惯了沙场、见惯了死人的莽夫,这时候也能感受他眼神里的威胁。
    他顿时慌了,双眼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才对。
    好在卫英纵不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他在向以宇马上就要夺门而逃时,及时出声:“将军为何会有如此想法?”他还想问,军中传言,那位荣惠郡主是在将军眼前跳下的宫墙,这事可是真的?
    只是没有胆子问。
    一句话,像是极寒冬日里的一抹阳光,瞬间驱散了入骨的阴寒。
    徐空月缓缓垂下目光,像是告诉他们,又像是极力让自己相信一般,喃喃道:“她没有死,那不是她。”
    虽然没有明说,可向以宇与卫英纵都能听得出来,他说的那个“她”是荣惠郡主。二人对视一眼,纷纷觉得,将军这恐怕是魔怔了。
    而后徐空月重新抬起目光,又变得与往日别无二致,依旧沉着冷静,从容不迫。他道:“我的直觉。”
    ……这,就让人无话可接了。
    虽然战场之上,有时真的能以直觉取胜,可传闻不是……那位荣惠郡主在您眼前跳下宫墙吗?
    但这话两人都没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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