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叫我来这里做什么?”徐问兰收了雨伞,若无其事一般在他对面的石凳子上坐下。石凳冰凉,坐下凉意尤甚。徐问兰只觉得凉意顺着脊背,一路往上,后背还有阵阵寒风。她有些不舒适的动了动,四下看了看:“这里如今瞧着,格外瘆得慌。”
    徐空月为她倒了一杯茶,闻言轻抬了眼皮盯着她,“你在害怕?”
    他的语气很是平淡,仿佛再说“今日天气不错”这种话,可他的眼神却让徐问兰有些不舒服。
    她的视线乱飘,就是不与他对视,“我为什么要害怕?”说完,像是怕他会继续追问下去,连忙问道:“哥哥今日怎么不去给……送行?”中间两个字差点吐口而出,她连忙将其咽下,还差点咬到了舌头。
    人人都说,徐空月是受了皎皎跳宫墙的刺激,才会变得如此畏冷畏寒。徐问兰虽然对此嗤之以鼻,但在他面前,仍是不敢轻易提起皎皎。
    徐空月却仿佛什么也不曾听见,自顾自浅酌了一口杯中茶。这段时日他总是这样,对某些人和事充耳不闻。徐问兰偷偷瞧了他一眼,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但谁知她还是放得早了。下一瞬,徐空月搁下茶杯,问:“皎皎从宫里回来那日,你与她说了什么?”他的目光幽深,里面像是有什么异样的情绪流转着,让人难以看懂。
    听到“皎皎”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徐问兰微微一震。她没想到,徐空月会主动提起皎皎。这是不是说明,他并未将皎皎的身死当回事?可她并不能确定。如今的徐空月着实太反常了,她根本弄不清他的心思。
    她微微垂下目光,装出一副随意的姿态。“她经常从宫里回来,哥哥说的是哪日?”
    “正月十六,她在明政殿外跪了整整六个时辰那日。”徐空月的眼睛眨也不眨,牢牢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每一个神色变化都映入眼底。
    在他这样强势的目光逼迫之下,徐问兰越发不安起来,她不自在的扭动了一下身子,避开徐空月的视线探究,“我能与她说什么?我跟她关系又不是很好。”她一直以来自己会嫁给徐空月,虽然年幼时心中有些不喜,但随着两人渐渐长大,徐空月越发优秀俊逸,芝兰玉树,成为无数女子爱慕的对象,她心中的骄傲感越盛。
    有时瞧着徐空月对其他女子视若不见的模样,心中甚至生出许多优越感。她曾无数次觉得,徐空月对其他女人视而不见,是不是说明他心里只有她一个?毕竟他们一起长大的情分,是谁都无法比拟的。
    只是不曾想到的是,皎皎那个臭丫头居然横空插了一道,还求来了圣旨赐婚,彻底断绝了她与她的可能。
    她如何能对皎皎喜欢得起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皎皎。”徐空月的语气依旧平淡,他微微垂下目光,避开与她对视。他这样,无异于将最低、最卑微的姿态放置于徐问兰眼前。“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何会突然转变了对我的态度?”
    徐问兰却蓦地想起,皎皎摘下琼花院的匾额,砍掉院中的琼花,也正是在那日之后。她也知道,徐空月先前并不喜欢皎皎,或许他只是不习惯皎皎不在的日子。而他如今这幅模样,乖巧可怜,正好勾动了她心底深深的怜惜。
    于是她拎起茶壶,学着皎皎从前强势的姿态,为他倒了一杯茶。而后道:“也没说什么,不过就是将母亲要为哥哥你重新寻一门亲事的事告诉她。”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真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一样。
    她说完就将茶盏送到徐空月唇边,“茶正热,哥哥喝一口吧。”姿态亲密,无形中透着一股讨好。
    ——这也是皎皎先前经常会做的事情。
    可是徐空月却突然挥开了她的手。
    茶盏从手中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发出无比清晰的碎响,热茶洒了一地,有微微水汽从被泼湿的地面升起。徐问兰微微错愕,她望着徐空月的脸上一片惊愕。
    徐空月的脸色还是很冷静,仿佛冬日冰封的河面,看似平静无事。“你说,母亲要为我重新寻一门亲事。”只是语调越发偏冷,仿佛数九寒天,下起鹅毛大雪。“我为何不知道此事?”
    单从他的神态上瞧不出半点异样,仿佛刚刚骤然挥开她手的人不是他。徐问兰心中有些忐忑,却在他近乎无声的逼迫之下,不得不回答:“亲事……亲事没有议成,所以母亲……母亲才未告诉你。”
    “究竟是亲事没有议成,还是你不许这门亲事议成?”
    徐问兰的脸色刷的一下子白了。她没有想到,徐空月这样精准地猜中所有。她轻咬着下唇,许久之后才像是豁出去了一般,道:“我当然不想这门亲事议成!我好不容易盼着皎皎那个臭丫头死了,又怎么能让你娶别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的模样,几乎像是对待一个恨之入骨的仇人。
    徐空月的眉心微微蹙起,“你恨皎皎。”不是询问,而是肯定。他知道问兰一直不喜皎皎,却从未想过,“不喜”的情绪日渐积累,有朝一日会转变为强烈的恨意。
    “对,我恨她!”话一说出口,徐问兰就干脆将话摊开了说。她笑了一声,笑声无比讥讽,“哥哥。”她看着他,目光幽深复杂,里面有异样的情绪涌动。“我总是叫你‘哥哥’,你不会真的就以为,我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哥哥吧?”
    年幼时,一起玩的小伙伴总是说,她的哥哥是个傻子。徐问兰年纪虽然不大,却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她哭过闹过,可父亲始终不肯扔掉这个半路来的“哥哥”。于是她对他日渐讨厌起来。
    可后来,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长大了,变得无比优秀,无比俊逸。人人都夸赞说:“徐家儿郎,芝兰玉树,一表人才,定会有大作为!”就连儿时的玩伴,也一脸娇羞,对她说:“我想见一见你哥哥,你能帮帮我吗?”
    她怎么可能帮忙?
    虽然父亲之后再未说起,可她仍然记得,父亲是有意将她许配给他的。
    可谁知皎皎那个臭丫头会横插进来?她如何能不讨厌她?
    她仗着自己“郡主”的身份,处处侮辱打压她,让她次次在哥哥面前失了礼数,她如何能不恨她?
    好在,如今黄土一埋,她再也阻碍不了什么了。郡主又怎能样,只要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第28章 你为什么要给她烧纸钱?……
    徐空月沉默地看着她, 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神幽深如古井,让人无法猜透他心中到底想着什么。
    话既然已经说开,徐问兰所幸豁了出去, 无比直白。“我不喜欢皎皎,也不会喜欢任何女人嫁给你。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既然别的女人能嫁给你,我为什么不能?”他们虽然同姓, 却并非同宗,况且父亲也曾有意, 凭什么她就不能?
    徐空月的目光轻飘飘掠过她, 落到不知名的地方。在徐问兰心底开始忐忑起来时,才静静问道:“你这些年总是拒绝那些上门提亲的,原来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她是徐家小姐,虽不算权贵,可好歹也攀附了南嘉长公主这门亲,加上她贤良淑德的名声在外, 每年前来提亲的人都不在少数。
    可无一例外, 这些婚事一门都没能成。
    “这样的心思有什么不对吗?”徐问兰反问,“长安城中未出阁的少女,谁不想嫁给你?即便是你娶了皎皎, 他们也从未断绝过这样的心思。他们既然能,我又为什么不能?”
    喜欢徐空月, 想嫁给他的女子比比皆是, 从前她虽然满怀嫉妒, 却从未怨恨。因为知道不管她们不管有多认真执着,哥哥都不会同意的。
    可偏偏就出现了一个皎皎。不但求来了圣旨,还能打压得长安城中所有女子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她那样霸道任性, 胡搅蛮缠,硬生生将原本不属于她的婚事抢走。长安城中厌恶讨厌她的,比比皆是,根本就不多她一个。
    听了她的话,徐空月的神情微怔。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徐问兰的身上,“或许是怪我从前没有明说,我以为你是知道的。”徐空月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波澜不惊,“我从未想过要娶你,我一直把你当做家人,当做我的亲妹妹。”一同长大情义是无法抹去的,况且对于徐家的出手搭救,他始终铭记于心,不敢忘却。
    可徐问兰却猛地站起来,她脸色涨红,吼道:“我不要做你的妹妹!”她想做的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一个不咸不淡的妹妹。即便他口口声声说把她当做“亲妹妹”,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如何能亲密得过一个朝夕相对的妻子?
    “你从前就不愿意做的我妹妹。”徐空月却没有半点意外的神色,他甚至露出了一丝淡淡笑意,“只是那时你讨厌我,恨不得立刻将我扫地出门。”他始终记得,在父亲与母亲看不到的地方,年幼的徐问兰面带怨怒,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待在我家?你什么才能离开?”
    徐问兰脸色发白,她没有想到徐空月竟然还记得年少时期的事。她的目光微微躲闪,声音也不由得低了低,嗫嚅道:“那时我年少无知,我……”
    徐空月摇了摇头,“是不是年少无知并不重要。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那时的他不过是被父亲捡回来的孤儿,孤苦无依,寡言沉默,甚至被外人认为是痴傻。
    这样的一个孩子,如何能让人喜欢得起来?而她自幼在父母的宠爱中长大,所见皆是花团锦簇、山河秀丽,贸然来了一个孤儿,分走了父母原本的独宠,她心中如何会没有怨言?
    更何况,因为这样一个孩子,父母更是饱受非议,她如何对他喜欢得起来?
    “我没有!”徐问兰却像是被人揭穿了心底最不堪的秘密,面色涨得通红。她猛地站起来,双手紧紧握成拳,怒吼着:“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你有。”徐空月的语气平淡如水,似冬日寒风拂过结了寒冰的湖面,激不起半点涟漪。“你扪心自问,你口口声声说要嫁给我,真的是因为喜欢我吗?”
    徐问兰被他问得到退一步。
    她喜欢他吗?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徐空月刚开的时候,瘦骨嶙峋,双目无神,很是可怜的样子。她虽然年纪小,却也记得,当她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时,他投递过来的目光,如一潭死水,幽深黑暗到吓人。
    可他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垂落了目光,仿佛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那时她便有些不喜欢他。只是父亲与母亲希望她能跟他一起玩。于是她便经常坐在他身边。
    那时府里有一方荷塘,夏天会开满一池荷华,煞是好看。可他从春坐到秋,从早坐到晚,面前花开花谢,叶青叶黄,眼底始终只要那么一点儿景色。时间久了,即便她想做个听话的孩子,也再不想陪在他身边浪费时间。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就出落的越发优秀,几乎招惹了半数长安城姑娘的喜欢。她顿时妒忌得不得了,有种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觊觎的不悦感。
    也就是在这时,母亲看着络绎不绝上门说媒的人,偶然感慨了一句:“早知道空月如今这般优秀,我就该将你们二人的婚事定下来。”
    母亲似是随口一提,之后也再没说过。可她却不能当做没有听过。有时午夜梦回,就会梦见他骑着马朝她本来,满脸欣喜笑意。
    更何况,他对其他女子,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冷漠。不管那些人如何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也得不到他半点目光的垂怜。而他对她,就几乎是另一种模样,在和颜悦色的基础上,更添温柔体贴。惹得一众心悦他的女子艳羡不已。
    她一边享受着他的体贴,一边觉得被那种艳羡目光盯着的感觉真好。从此往后,她便总是满怀雀跃等待他的归来。
    有时,也会有女子信誓旦旦,终有一日会成为她的嫂子。她只觉可笑至极,他是什么样的人,她还不了解吗?他怎么会看得上这样的庸脂俗粉?
    另一方面,她几乎将他当做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喜人觊觎,却又享受被人惦记的感觉。说到底,她始终不曾觉得,他会不属于他。
    可谁能知晓,这个世间总会有些出乎意料的事。皎皎就是那个造成意外结果的人。
    当赐婚的圣旨下到徐府,她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能从她的手中抢走属于她的东西,她甚至根本无力与之抗衡。
    可谁又能想到,强求来的东西终究不会那么贴合人意。皎皎是嫁给了他,却也独守了三年的空房。于是她便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方面想要时时刻刻黏在他的身边,得到他所有的温柔缱绻;另一方面,又对时时出现在眼前的皎皎心存怨恨,恨不得她立即消失不见,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眼前。
    母亲得知她的心思后,也曾劝过两句:“他如今被皇帝赐婚,皎皎又是郡主,你便歇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吧。”
    什么叫“不该有的心思”?她不明白,明明不管是母亲还是父亲,都曾有意将她嫁给徐空月,凭什么来了一个皎皎,她满心的欢喜就变成了不该有的心思?
    难道就凭皎皎是皇帝亲封的荣惠郡主,背后有着一个当长公主的母亲吗?
    她不服!
    于是她盯着徐空月的眼睛,一字一顿宣告:“我自然是喜欢你的,我也是真心想做你妻子的。”
    可徐空月唇角却露出一点儿讥讽的笑意,“这不过是你的虚荣心与不甘,根本算不得是真的喜欢。”
    徐问兰被他说得几乎恼羞成怒,于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什么才是真的喜欢?像皎皎那样强取豪夺、胡搅蛮缠?”
    徐空月的眸光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的眼睛本是很好看的,仿佛有繁星坠入其中。可此时,他的眼底漆黑一片,那些繁星再也找寻不见。仿佛一个无底的深渊,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徐问兰几乎仓皇的后退了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子。而后她强撑着气势,“你为什么这么看我?我说的难度不是事实吗?”
    那当然是事实,还是徐空月无法辩驳的事实。
    他的目光微微垂落,像是猎犬藏起了它尖利的爪牙,像是雄鹰收起了它强大有力的翅膀。他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说:“我会告诉母亲,尽快为你择一门亲事。”
    徐问兰被他这句话打得措手不及,想也不想就吼道:“我不要!”
    “要不要由不得你。”徐空月的语气仍然轻描淡写,却很是认真。“三个月之内,我要你尽快嫁出去。”
    进入军中之后,他几乎养成了说一不二的习惯。虽然他对父亲母亲仍然尊重,可对于他自己的事,却少有人能插手。母亲曾经觉得他卧房的布置不够舒适,尤其是那张如同铁板一样硬的床。于是让人撤掉了大半,费了不少心思重新布置了一番。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而且以母亲主管内宅的身份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徐空月从外回来之后,看见他的卧房中的东西被换掉了大半,顿时勃然大怒。
    他发怒时也是一副冷静沉着的模样,只是沉着脸,将院中所有伺候的下人都杖责了三十棍。
    那一日,他院里的哀嚎声几乎响彻整个徐府。
    自此之后,母亲再也不敢动他的东西。
    即便是蛮横霸道的皎皎,也不敢轻易乱动。
    可一想到自己将会被嫁给一个毫不熟知的人,徐问兰就浑身发抖,她几乎怒吼着哭泣。“你休想!我是绝对不会嫁出去的!”
    而徐空月已懒得再同她多说一个字。
    就像她从前不喜自己一样,徐空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难以喜欢她。她虽然表面乖巧,却很是顽皮,总是在他眼前胡乱晃着,有时还会故意撞翻他的饭菜,甚至在里面加上一把石子,就为了看他会不会吃下去。
    他虽然不想说话,不想动,但并不是傻子,这种小孩子一般的恶作剧,也是他早前乐此不疲的事。只是她每每捉弄完了,总会问上一句:“你的爹娘在哪里,你为什么要留在我家?”
    或许她是无心,不过是一个孩子的不待见。可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却是印象深刻到难以忘怀。
    ——那些话在时刻提醒他,他的父母死在了莫北城破的那一天,他如今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儿。
    于是在慢慢长大的那些年里,他将全身心都投进了习武练字中去,刻苦的模样连父亲都忍不住惊叹。没有人知道,他不过是以此方法,让自己忘却曾经的苦痛。
    后来,他以徐成南长子的身份投身军中,经历了无数场战斗,才恍然觉得当年的自己也幼稚得可笑。
    可终究还是难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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