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却不依不饶:“可我就是喜欢!”
    ——她哪里是喜欢琼花,不过是喜欢琼花树下的少年将军。
    长公主与她都心知肚明。最后还是定国公圆了场:“人各有志,女儿喜欢的,便是最好的。”
    又对皎皎说:“琼花洁白高雅,花瓣如白玉,玲珑剔透,美不胜收,确实是好花。”
    皎皎如同伯牙遇子期,兴高采烈几乎写在了脸上:“父亲也这样觉得?”得到定国公肯定的点头后,又迫不及待恳求:“既然父亲也觉得琼花好,不如帮我给那院子提个字吧?”
    定国公写得一手好字,在军中如一枝独秀,时常被永定帝拿来勉励其他武将。掌上明珠所求,定国公自然不会推辞,让人拿来墨宝,抬手就写下了龙飞凤舞的“琼花院”三个字。
    后来又命人在院中栽上琼花树。
    皎皎在这院子里住了三年,将那匾额与树都视之珍宝。
    ——爱屋及乌,便会如同她这样。
    可如今,她却要摘掉匾额,砍了树。
    “往后不是了。”皎皎看也不看匾额一眼,抬脚踏进院里,目不斜视,背影决绝。“再也不是了。”
    ——不知是说给如云听,还是说与自己听。
    可除了匾额与树,院中的所有一切,一草一木,一石一凳,都承载着她满腔爱意。皎皎几乎在房中枯坐一夜,往事历历在目。她将满腔爱意付诸徐空月身上,三年岁月,换来的却是母亲与父亲身陷牢狱。
    三年夫妻,即便没有感情,也该有恩义,可徐空月去长公主府抓人,事先没有透露过一点风声,事后也没有不费心搭救。
    不是他找不到机会,他只不过是想趁机除掉以权势欺压的南嘉长公主而已。顺势,摆脱掉自己这个麻烦。
    只是因为,这一段姻缘是她强求来的。
    细细想来,成婚三年,徐空月从不踏进琼花院,不过是因为他从不爱她。他所有的拒绝,所有的冷淡,所有的疏离,都是告诉她这一个事实。
    可她一直以来都是自欺欺人,对此视而不见。她只是一心认为,总有一天,她会打动他,会让他在乎自己,爱上自己,却从没有想过,一个人如果被强塞了一件东西,是会厌恶那件东西的。甚至,会想毁了关于那件东西的所有一切。
    可直到如今,她才无比清晰认知到这件事。
    第7章 原来他所有的温柔都不过是……
    黎明的曙光驱散黑夜,吐出灿烂炫目的晨光。如云端水进来时,便瞧见皎皎枯坐窗前,如雕像,像石化,一动不动,没有半分生气。
    晨光落到她身上,也驱不散那无边无际的阴暗。
    一旁,是流尽了烛泪的烛台,像极了她此刻的样子。
    她的心被狠狠揪紧,忍不住出声唤道:“郡主?”
    可皎皎仍旧不动。
    如云的心顿时被狠狠吊起,慌乱,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下一瞬,雕像一般的皎皎眨动了一下细密浓长的眼睫,可依旧生气全无。
    如云同她一起长大,对她的心事最是了解。见她这样,无数安慰的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三年前的琼花宴上,皎皎对徐空月一见倾心,之后便像只小麻雀一般,叽叽喳喳说着四处打听来的徐小将军军中事迹。
    彼时徐小将军刚在西北战场上打退了北魏军,立了军功,得了陛下封赏,一时间风头无两。
    军中多粗犷,可他生得极好,芝兰玉树,神采英挺,如皓日当空下的一柄利刃,又如朗月清风中的巍巍高山。这样的少年将军,魂牵长安城无数少女芳心。
    听说他率军回长安城当日,怀中塞满了手帕。更有锦绣楼花魁当街临窗眺望,一时被他风采所迷,失手掉落了团扇。
    团扇正好掉落在西北军前行的街道上,徐小将军勒住马,亲自下马,捡起团扇,让人送还花魁。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从此,被传为一段佳话。
    皎皎听得此事,一边为徐小将军待旁人的温柔所吃味,一边也为他的温柔儒雅所着迷。
    她像长安城中所有恋慕徐小将军的女子一般,对他事事关注,事事用心。平日里说得最多的,便是“徐空月”三个字。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身为荣惠郡主,皎皎毫不避讳,直言她要嫁给徐空月。
    徐小将军战功卓著,又洁身自好,唯一可说的风流韵事便是为锦绣楼的花魁捡了一回扇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风光霁月、声名鹊起之人,却被南嘉长公主不喜。
    皎皎不懂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为何不愿自己嫁给他,她哭过也闹过,可南嘉长公主始终不肯松口。
    彼时的皎皎被娇纵坏了,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质问:“母亲您对他有偏见!”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南嘉长公主并不否认。她自高墙宫闱中长大,却不似一般公主那般不识人间疾苦,甚至是目下无尘。她经历过夺嫡之乱,参与过皇权争斗,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徐空月那副浅淡眸光中的野心。
    她并非不喜少年人的野心——身处权力交织中心,没有野心才是最不正常的。
    南嘉长公主也喜欢有野心之人。她与少年时期定国公结合的最初,也无非是为了他眼中不加掩饰的野心。
    可她着实喜欢不起徐空月——他眼中除了毫不遮掩的野心,还有一种令人看之战栗、却怎么都看不懂的深沉阴暗。
    即便南嘉长公主多年阅历,也仍为他偶尔投递过来的目光而心惊。
    可被娇宠坏的皎皎不管不顾,她越是反对,皎皎便越是要嫁。甚至一时冲动,便跑到太后跟前,哭诉自己的满腔爱意。
    太后的身子自那时便有些不好,早早免了各宫的晨起问安。可对于皎皎,这个她一直偏宠的外孙女,总是多了几分耐心与包容。
    皎皎在她这边哭了又哭,满腹委屈与不甘,她瞧着心疼极了,回头便叫来了皇帝,当做一件趣事讲给他听。
    皇帝正为不知如何嘉奖徐空月发愁——他打退了北魏的进攻,守住了西北六城,可谓战功赫赫,功劳不浅。偏偏他年纪尚小,资历还浅,封赏太盛,惹人非议,封赏不够,又怕难以服众。
    听闻此事,他便一道圣旨下到徐府,亲自为荣惠郡主与徐空月指了婚。
    长公主虽然不喜徐空月,但圣旨已下,加上皎皎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她也不再多言,将心中所有不安忐忑强行按下,为皎皎备下了丰厚的嫁妆。
    徐府人口不多,虽然不能跟长公主府相提并论,也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断然不会委屈了皎皎。可长公主爱女心切,更舍不得皎皎受半点儿委屈,便一心想着为她另择一处府邸。
    皎皎却不愿意这样大费周章,她拦住长公主,“母亲为我大费周章另立府邸,不怕旁人说什么吗?”
    南嘉长公主是先帝嫡女,自幼尊贵无比,受尽宠爱,从来不会把旁人的非议放在心上。闻言只是柳眉一挑,道:“旁人敢说什么?”
    “旁人会说,我倚仗您的权势,欺辱徐家。”
    南嘉长公主冷笑一声:“欺辱?这桩婚事明明是他徐家高攀于你!”
    ——她还是对这桩婚事不满。
    皎皎心知肚明。她拉着南嘉长公主的手,轻轻晃了晃——她总是这样,惹着南嘉长公主不快,便用这样的方式撒娇示弱。
    “可是母亲,如今婚事已成定局了,不是吗?”
    南嘉长公主瞪她一眼,“要不是你跑到宫中去……”说得她自己头疼起来。
    皎皎松开她的手,站到她身后,为她按着头上穴位——她不知哪里学的,时常为南嘉长公主按摩两下,便纾解她的大半疼痛。
    “算了算了。”南嘉长公主挥开她的手,“你不愿意就算了!”
    皎皎立刻在她面前蹲下,趴进她怀里,“母亲果然还是最疼我的!”
    最后,府邸虽不曾另择,但还是依着长公主的意思,将徐府左侧的一处宅子买下,然后打通徐府,另建了琼花院。而院中一众下人,皆是从长公主府中挑选的。
    只是不曾想到,新婚当夜,就在这新建的琼花院中,如云与一众丫鬟婆子捧着玉如意,喜滋滋瞧着身穿喜服的徐空月拿起玉如意,挑起了皎皎头上鸾凤和鸣的喜帕。
    喜帕之下,佳人如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可徐空月只瞧了一眼便默然收回视线,而后扔下一句“郡主早些歇息”,便转头出了琼花院。
    从此之后三年,都不曾踏入。
    可皎皎从来不灰心,即便徐空月将冷淡疏离摆在了明面上,她仍是笑着,凑到他跟前。即便每每撞得头破血流,她也只是笑着擦掉血渍,然后再迎上去。
    她将满心欢喜捧到徐空月面前,不求被回赠同样的欢喜,可怎么都没想到,会被践踏一地,再狠狠捅上一刀。
    望着如今木雕泥塑似的皎皎,即便只是一个旁观者,如云依旧觉得心如刀绞。
    她眨了眨眼睛,将满心酸楚压下,绞干了帕子,递到皎皎身前,轻声道:“郡主,您擦擦脸。”如今长公主与定国公仍在牢中,作为长公主府中唯一的指望,她一定不能倒下。
    皎皎又眨动了一下眼睫,目光缓缓落到如云手上。
    帕子雪白,干净无污。
    她接过帕子,认认真真洗了脸。
    一番洗漱之后,如云又道:“郡主,奴婢为您的膝盖上药。”她轻手轻脚将皎皎的裤脚挽到膝盖以上,怕她疼痛难忍,又叮嘱一声:“要是奴婢手重了,郡主您就说一声。”
    皎皎的目光落到自己膝盖上。一夜的时间,膝盖那块的皮肉已经乌青发紫,肿胀难看。尽管如云上药的手法很轻,还是难免疼痛。
    只是对她而言,膝盖上的酸麻疼痛算不上什么,心头的悲痛苍凉最难消除。而且随着时间流逝,悲伤哀痛更加难止。
    一夜的静默沉思已经让她彻底明白,徐空月对她,从来没有什么情深似海,也没有那些日久生情。他对自己,只有处心积虑,费尽心机,以及深恶厌绝。
    成婚三年,他从未踏进过琼花院,为何偏在昨日破了例?不过是他暗度陈仓之计。可笑自己沉迷在他的虚情假意之中,为他刻意的温柔沾沾自喜,还以为是自己三年来的努力终究打动了他冰凉的心。
    原来他所有的温柔都不过是一场骗局。
    皎皎狠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将所有的懊悔恨意掩藏。如今母亲与父亲还在天牢,她没有时间为了一点儿女私情伤春悲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上过药之后,如云又服侍着她梳妆、换衣裳。之后,皎皎马不停蹄,直奔太傅府邸。
    昨日在政和殿前跪了几个时辰,虽然用热水热敷,又上了药,但今日下马车时,皎皎还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如云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皎皎却避开了她的手,扶着马车站稳,然后等着车夫前去敲门。
    可门一打开,太傅府的下人瞧见有郡主印记的马车,便又迅速关上了门。
    车夫也是从长公主府出来的,还从未见过这等世态炎凉,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无措的望了过来。
    皎皎倒是没什么意外神色,人情冷暖,她以前没见过,却不是一无所知。可一想到仍在狱中的母亲与父亲,泪水顿时翻涌出来。
    可当着如云与车夫的面,她不能露出半点颓唐之色。于是紧咬着下唇,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而后开口:“继续敲。”
    可太傅府一直没再开过门。
    隔着一扇门,其实能听到里面传出的轻微细响,可始终没有一个人前来开门。
    不知等了多久,皎皎终于确定,太傅是不会出手相救了。
    她咬着下唇,半晌才道:“去相国府。”
    太傅与南嘉长公主并未有师生之情,不会出手也并不意外。但相国呢?皎皎并不能确定。眼见相国府邸愈来愈近,皎皎心中更是忐忑。
    倘若没有记错,相国与长公主府来往密切,关系匪浅。长公主出事,相国会否独善其身?
    马车在相国府门前停下,仍旧是车夫前去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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