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
    他竟是在忍她?
    林音手一滑,端着的鱼羹落在地上,青花瓷片和着鱼羹撒了一地,沾湿了她的绣花鞋。
    她没有停留,在沈策出来查看之前,挺直脊背,缓缓走开,泪水却止不住,从眼眶滑落。
    她自责家道中落,无法继续帮衬他的前景;自责自己多病,无法为他开枝散叶。
    她可以为他纳妾,却唯独听不得,他那般说辞。
    回去的那一路,她走得很慢,沈策并未追上来。
    她想起自己初嫁入安王府那日,她被喜娘搀着,也是走得极慢,红绸下的自己,却是笑着的。
    眼眶的泪,慢慢模糊了那个当初站在桃树下为她递上锦帕的少年。
    那时的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呢?
    林音竟然也不知道了。
    自幼堆积起来的骄傲,令她无法面对沈策的欺骗。自那以后,她病得愈发重了,沈策将太医院的太医轮番请了来,日日拿名贵的药材给她吊着。
    世人皆道安王爷仁厚,深爱发妻,是一番佳话。
    可只有她晓得,那不过是沈策编出来的笑话。
    她日渐消瘦,脸颊深陷,每每看到铜镜中的自己,林音都觉得可叹又可笑,她开始不想见人,房里只留下了从小陪着她的半夏。
    她原本以为她与沈策不过是兰因絮果,败给了天命,若侯府不遭此大难,他们或可以举案齐眉,终老一生。
    现今想来,她与他,应当连兰因都不曾有过。
    她又做起了梦,梦中有侯府院落里高高荡起的秋千,她坐在秋千上,脸庞红润,笑声如银铃般,桃粉色的裙角随风扬起。
    父亲母亲正含笑这坐在凉亭里,宠溺地瞧着她。
    ?
    哀乐四起,四周皆是刺目的白。
    沈策一身孝服,眼眶泛红,布满血丝,仍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身侧站在蔚林玥,正哭着抹眼泪。
    她这位大姐姐,虚情假意做戏的本领倒是同沈策如出一辙,般配得很。
    林音冷笑着走近,只见躺在楠木棺中的,竟然是自己。
    原来她死了。
    林音笑起来,这竟然是她的丧葬。
    来往吊唁的人,林音大都不识得,她这一生真真可笑,临到终了,竟只有这些不认识的人来为她掉两滴毫不相干的眼泪,再虚情假意地同沈策客套几句,劝他节哀。
    只是半夏呢?
    林音四处寻着半夏,只见王府后院,有下人抬了一卷草席,小声嘀咕,“这丫头也算忠心,王妃去了,竟然也跟着去了。”
    林音心疼得哭了起来,她的半夏,那是从小便陪在她身旁的半夏……
    她许久未哭过了,她素来不屑于哭,母亲说,女人的眼泪是最好的法宝,不到万不得已,可莫要随便拿出来。
    她从未对沈策哭过,哪怕病得最重,最是心灰意冷时,都未落下半滴泪来。如今这法宝没了半分用处时,她却哭了,只是再没人能瞧见。
    突有一人带着一队将士跨过门槛,林音瞧了眼,那人有着一双漂亮却又疏离的眼睛,满身风霜,一身铠甲,抱剑而行。
    她并不识得他。
    沈策横身拦住了那人。
    “岚将军要做甚么?”
    岚将军?
    林音想了许久,她与这人并未有过交集。
    唯一接触过的岚姓之人便是那位没了缘分的岚家小哥。
    可她却从未见过他一次。
    自她嫁后,困于一隅,偶有次听父亲讲说他是难得的将才,自请前往西北边陲,守家卫国。
    那岚将军拿出了一道圣旨,“圣上查得你京外囤兵,买通道士,陷害镇国大将军,又与现任威远侯勾结,念在父子一场,褫夺封号,抄家幽禁。”
    “接旨吧……”岚将军将明黄色的圣旨递过去,“安王殿下。”
    竟然是他?是他和二叔勾结害了父亲?
    竟是自己的枕边人……害得父亲母亲不得善终。
    原来是自己。是自己害了自己。
    林音冷笑,满脸哀恸,却已无可奈何,九泉之下,她还有何颜面,面见父母双亲。
    沈策和蔚林玥被兵士押住,安王府一片哗然。
    岚将军突然问,“她是如何去的?”
    沈策突然大笑起来,“这又与将军何干?”
    岚将军将剑抵在沈策的脖子上,又问了一遍,“她是如何去的?”
    沈策回头看了眼棺木,“缠绵病榻,气数已尽。”
    沈策的面色毫无波澜,倒是岚将军隐隐面露遗憾,看了眼痛哭着的蔚林玥,“先夫人刚走,新妇的滋味如何?”
    “多说无益。”沈策闭了闭眼,“你平了西北,立了战功,是父皇倚重的将帅,何至于来我这里落井下石。”
    他挥了挥手,将士便押走了沈策和蔚林玥。
    他却一步一步走到棺木前,缓缓蹲下,端详着她的脸,双眸竟有了一丝悲痛的情愫,轻声道,“真是可惜,当年马球会,你明艳得像太阳,我原本对婚娶一事并不上心,见了你后却暗暗欣喜,这便是我要娶的姑娘,可惜,你却嫁了他。世人道,安王待你极好……”
    他叹了口气,将棺盖合上,交代了手下的将士,“好生安葬安王妃。”
    岚青,竟真的是他,母亲果然没有为自己挑错人。
    岚青想起了甚么,又回过头,“便将她同镇国大将军夫妇葬于一处吧。”
    “是……”
    岚青的眼眶似是划过一滴泪。
    林音的心里揪了般地疼痛。
    到头来,只有这个她从未见过的人,为她流了一滴泪。
    ?
    “夫人,要我说,这韩丞相家的幺子是顶顶好的,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将来可是前程无量,又有相爷帮衬打点,韩夫人又是极好相与的,三姑娘嫁过去定不会委屈。”
    “这丞相家自然是好的,只是门楣有些高,我只打算着寻些清白人家,最好是书香清流,门户小些不打紧,人品绝佳便好。”
    这温温软软的声音,怎那般耳熟……
    林音睁开惺忪的睡眼,揉了揉眼睛,这桃粉色的帷帐也似曾相识……
    林音晃了晃脑袋,撑起身体,揭开帷帐,便下了床。
    她正惊于身体的轻快,恍然忆起,自己不是已经死了么?
    她捏着莹白娇嫩的手指,看着铜镜里的人儿,一头青丝乌黑如锻,脸颊绯红,梨涡轻浅,分明是她二八年华的模样。
    她活动了下身体,看着四周,这可不就是她还未出阁时的闺房么?
    林音用力拧了一把自己,“嘶——”是疼的。
    林音恍惚了好一会儿,蹲下身去,不禁抱膝痛哭。
    她竟然有了重来一生的机会,老天竟如此垂怜她。
    这辈子,她绝不会再嫁入皇家,不会再让双亲含冤而终。
    她又想起为自己收殓的岚青,心中感动万分,她定会以身相许,好好答谢他上辈子的恩情。
    “姑娘,你怎蹲地上哭起来了?可是磕碰着了?”
    半夏刚揭开珠帘进来,便见姑娘正蹲在地上痛哭,吓得忙丢下手中的食盒,过去扶她。
    林音看着她,不禁哭得更厉害了,直接抱住她,“半夏……半夏……好半夏……”
    “姑娘怎么了?”半夏替她拭了拭泪,“可是魇着了?”
    林音只是哭着,半夏有些莫名,只得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轻声哄她,“姑娘莫怕,将军刚刚下朝回来,路过南街的糖水铺子,给姑娘带了银丝酥回来,姑娘最爱吃银丝酥了,奴婢扶你过去可好?”
    林音抽泣了一会儿,用帕子擦干了泪水,“那便去吃银丝酥吧。”
    “哎……”半夏喜滋滋地揭开食盒,“是现做出来的,姑娘快些吃一个。”
    林音闻着食盒里的清香,才觉得自己饿了。自打缠绵病榻,她许久没有饿过了,这种感觉着实有些久违。
    林音吃着银丝酥,只觉得格外香甜,不由又落下泪来。
    半夏吓着了,“姑娘今日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叫夫人请大夫来瞧一瞧吧。”
    “不必,我不过是做了个噩梦……”林音咬着银丝酥,“现今是哪一年?”
    “成安三十年呀……”半夏上前抚过她额头,“姑娘怎地连这个都忘了?”
    “我睡糊涂了。”
    林音憨笑一声,拿帕子擦擦嘴角,还是她刚刚及笄的那年,真好。
    “我刚刚听得母亲说起我的婚事,家中可是来了什么人?”
    “是城西的王媒婆,来给韩家少爷保媒的。”
    半夏替她整了整发髻,套了件外衫,“姑娘愈发好看了,定能觅得如意郎君。”
    “是么……”
    林音绕着自己的发梢,如不如意才不打紧,早早避开沈策才是正事。
    “母亲觉得韩家公子如何?”
    “夫人说丞相家门楣太高,只想让姑娘嫁入寻常人家,夫妻和睦便可……”半夏撇撇嘴,“奴婢却觉得夫人不过是嫌韩家少爷个头矮了些。我家姑娘这般天姿国色,等闲一般人可是匹配不了的。”
    林音看着镜中的自己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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