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孩子生下来,她已经不省人事。
    主事的唯剩他,医官问要如何处理,葬之何处。
    他望着布帛包裹的初现人型的模糊血肉,掀开布角细看。仿若看见她的眉眼,和看见自己的轮廓。
    若是再大些,定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他抽了一条早些便预备下的四方被,小心翼翼地包好他,出宫往西去。
    宫门往西,是齐王府。
    他说了要带他们回家,家里重新种了樱桃树。
    这厢就葬在花树下。
    风雪肆虐,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却到底折返了方向。
    孩子没了,他和她最后一点连着血脉的牵绊亦断绝了。而过往多年的情谊,更是因为他一念间的蠢顿,即便还在,亦被尘封不再启开。
    她,当是不会随他回府了。
    “我把他葬在你房前的树下。”
    “葬在他阿姐的穴中,也算让他们手足在一起。”
    裴朝露闻言,凝神看他,良久缓缓闭了眼。
    他帮她也好被角,用温水擦拭了面庞,见她始终再未睁眼。只稍坐了会,便起身离去。
    殿外门边,有他极低的话语,左右是在叮嘱医官宫人好好照顾她。
    裴朝露合着眼,却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按理是听不到的,可是隔得那么远,他的心跳,她都能听到,何况一点意料中的话语。
    二十年爱恨纠缠,他们终于同命运,共心跳。
    *
    上元夜之后,李慕便忙得连轴转。
    初时自是为救治中毒的太子妃,紧接着是聚三司重审裴氏案,到此时便是彻底理政临朝。
    自然,他还是齐王殿下。
    手中权柄多了,王爵却未再进一步。
    天子从宣政殿搬出,移居上阳宫。太子被囚在东宫,以待秋后问斩。苏贵妃被禁足飞霜殿,以弑君之罪被赐了白绫,毒酒、和匕首。
    帝王尚且有情,留她全尸。
    何止有情,白绫一悬即断,酒入愁肠未断肠,匕首是伸缩匕。
    天子只赐一死,贵妃却三次未亡,自是天不亡她。
    “既如此,让你母妃还是继续来侍奉朕吧。”上阳宫中,李济安对李慕如是道,“左右如今这都是你的人。便当她生你一场,给她个晚年。”
    上元夜葬入孩子后,李慕于深宫开了杀戒,擒贼擒王,禁军正副首领连着血卫首领禁军共二十八人人头落地,大内禁军瞬间倒戈,皇城便被他收入囊中。
    “好!”李慕眉眼无怒,不悲不喜,平静道,“待儿臣去问问她,可愿意否?”
    *
    飞霜殿中,脱簪卸袍的女子,如今素衣披发,胭脂未染,似是复了本来面目,有种洗净铅华后的美。
    只是不过才半月有余,她已然苍老了许多。
    眼角的细纹更深,鬓角的华发更白。
    “贵妃一时未想好,也不必急着回本王。”李慕坐在她对面,想倒盏茶水,结果拎起茶壶,冰的很,里头只剩一层薄薄的冰渣。
    二月里,亦是春寒料峭。
    化雪日,原比落雪时更冷。
    一声贵妃,一声本王,已是泾渭分明。
    李慕放下茶壶,微叹道,“本王来,只是为人一场执念。实在忍不住,还是想问一问,毕竟是从你腹中出,同您存了个母子名头。孕之苦,生之痛,不晓贵妃如何愿意熬过这些,却又要三番两次赶尽杀绝?”
    自重返长安,这大半年的时光里,头一回母子两人直面而坐。
    苏贵妃闻言,盯了他半晌,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却也没有直接回他问题,只启口道,“可知李济安为何至此都还这般善待于我吗?”
    “或者,可猜想过,如何这漫漫三十年,我能屹立于后宫不倒?即便行弑君此等罪孽,李济安都舍不得真正杀了我?”
    “难得他帝王一番深情,至今日,我总也信的几分。”苏贵妃抚着自己年轻时惊为天人的脸,“莫说帝王,便是一个普通郎君,多来爱慕的都是女子年轻时的容颜。他能做到这般,倒也不易。”
    苏贵妃看一眼李慕,凤眼弯弯,笑意更艳,“自还有更深的一重缘故。”
    “我与他,并非简单的帝与妃,郎与妾。”
    “我们,还是同盟者。”
    “他想皇权聚拢,不喜世家多权利,然而后宫之中,即便萧皇后薨逝后,三妃九嫔亦皆是世家高门的贵女。”
    “你也懂得,从来后廷前朝一体。他在前朝动不了手,便将心思放到后宫来。”
    “而彼时,我更需得他信任,为自个和三郎谋条出路!”
    话至此处,苏贵妃抬眸望了眼李慕,“你当是听说过的,我乃二嫁之身,先头乃肃王王妃……”
    李慕眼神晃了晃,“太子、是肃王的儿子?”
    “便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深陷局中,大抵从未想过这遭。但凡你想一想,便该明白如何我百般爱三郎,却视你如草芥!”
    “怎么得李济安信任呢?初入宫闱,我不过一个六品美人,前头挡着三妃九嫔无数,还挡着一个镇国公主。”苏贵妃微眯着双眸,似是回到了那段岁月里,不自觉的拢了拢身上披帛。
    “尤其是我七月便诞下三郎,宫中流言无数。虽然李济安杀了宫婢止了声响,却也开始冷淡我。我自无所谓,可是我不能让三郎被欺负,没有帝王权威护着,不出多久,便会有人看出风向,欺负三郎。也无需多久,若是李济安旧账重提,怕是很快就回知晓三郎的身世,思来想去,我便想了个极好的法子……”
    苏贵妃用从未有过的含泪模样,痴痴望着李慕。
    “我主动侍寝,同他说,想要一个孩子。属于,我和他两个人的孩子。”
    “于情之上,多来都是我冷待于他,那厢同他提出要个孩子,他哪里还顶的住。”
    “你真是个好孩子!”苏贵妃伸手抚上李慕僵硬的面庞,“不过三个月,我身上便有了你。遂我被晋为才人。”
    “前头依旧是高位妃嫔无数,但我皆不怕了,我的身后有帝王。李济安亦安心了,因为他的身前有我。”
    “合宫皆知我有孕的当月,适逢文德妃生辰,我去给她贺寿,失足落入湖中。后来查出是她宫中嬷嬷将我推下,她遂被禁足,困于冷宫,我则晋为婕妤。李济安便下放她叔父,从京畿调往地方。”
    “怀你至五月,我同崔贤妃难得能说上几句话。这日里,她送了盘杏仁糕,我用了半块,腹痛难忍,所幸用的不多。太医道,是糕点里参了红花粉。她被赐白绫,我晋了昭仪位。崔氏族人求情,李济安收了他们陇西的兵权,容崔贤妃去了冷宫。”
    “又两月,我早产生下你,温才人欲要为表姐崔氏报仇,买通接生的稳婆,险些让我们母子一尸两命。至此,温才人也去了冷宫。陇西崔氏想要培养的新生血脉温氏一族,却不料尚在萌芽,便被扼杀。你出生,我上了贵妃位。”
    “百日生辰宴上,王昭媛和高昭容抱了你,累你差点窒息,后有宫人指认,是她们在你襁褓中添了芦花花絮,至此高氏王氏亦是权柄上缴。”
    苏贵妃的手不曾收回,只一点点抚着面前人眼角眉梢,鬓边下颚,忍不住再次感慨,“你真是个极好的孩子,从腹中至出生,便是我手中最好的工具,是我儿子最大的保护伞。”
    “我借你,除了后宫挡路的妃嫔。李济安,则借你我,除了世家大族,聚了他手中皇权。”
    “或许李济安也是知道的,三郎不是他的儿子。但是,他只要想到你,想到我愿意为他生下你,他便也能接受三郎。”
    苏贵妃起身,至李慕处,将他揽进怀里,“所以,你问我如何愿意熬过孕之苦,生之痛,诞下你,却又要三番两次地杀你。这般解释与你听,你当是很好理解了,对不对?”
    苏贵妃被人推开,跌在地上,却是满目泪水落在笑靥全盛的面容上,“你不必这样看我,我好歹是有缘由的呀,我要保护我儿子。你想想你的生身父亲,他是不是比我更恶劣,他分明什么都知道,还不是由着你在深宫被冷落,被欺辱……”
    “我期瞒你,但没有欺骗你啊。你就是一个施、暴者的孩子,你的父亲杀了我夫君,占了我身子,我能怎么办,我能爱你吗?”
    许是见对面人面色愈见苍白,急咳中唇畔滑下一道血流,苏贵妃原本癫狂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只膝行至他处,抓着他双手道,
    “其实你不能怪我,我本也不想告诉你这些的。当年你要是听话,离开长安时,饮了那鸩酒,今日就无需面对这般不堪的身世,你就至死都会觉得欣慰,你是为了保护你心爱的女子,保护她的家族而死。而你死后,你的母亲,你的兄长,你所在意的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多好的梦啊,你非不要,非要闹到这般田地……”苏贵妃终于失声痛哭,抓着李慕拼命拍打他。
    “你松开他!”不知何时立在殿门边的裴朝露,跌跌撞撞跑上来,一把拽开苏贵妃,只将人抱在自己怀里,“不许你伤他,你为人母,是怎么忍心的……”
    想过无数次,他离开她的缘由,总也没有想到这一重。
    “是不是怕身份曝光配不起我,更怕连累我?”她捧起他面庞,擦净他唇口血迹,同他额间相抵,“傻不傻啊!”
    李慕的眼里终于聚起一点生气,抽开身上披风拢住她,却也没回话,只低声道,“别冻着!”
    “对,你要怪就怪她……”苏贵妃抓着凳椅直起身来,喃喃道。
    “你为人所占,自是受害者……我本无权评论你之种种,”裴朝露侧首,忽略她的话,只痛心道,“可是你怎么可以用一个孩子,当成复仇的工具?”
    她松开李慕,上前苏贵抓住苏贵妃双肩,“生一个孩子多难啊,孩子他有什么错?”
    “他有什么错?”裴朝露回首望李慕。
    望他,亦望他们早夭的儿女。
    “怎么,想起你的孩子了?”苏贵妃笑道,“你不无辜,你不过是代母受过!”
    “要不是你的母亲,我的夫君未必会死。当年,两王争帝位,本是势均力敌,局势僵持了一年,镇国公主的五万精兵倒向了李济安。”
    苏贵妃擦干眼泪,直视她,“成王败寇,自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我不过一个女子,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我夫君死了。要不是你母亲,我夫君就不会死,我也不用二嫁他人,一生受辱!”
    “所以,兴德二十年,我母亲进宫谢恩,暴毙于宴上,是你……”裴朝露不可置信道,“不会的,我母亲是突发旧疾,是穆清验明正身的!”
    “是我,我下的毒,如同对付后宫那些妃嫔一样。至于如何这般容易得手,你得去问穆德妃了!”
    “这是我为李济安立下的最大的功劳,亦是你裴氏全部悲剧的开始!”苏贵妃伸手抚摸她面庞,笑得癫狂而冷漠,“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我终于把李茂英的女儿变成了和我一样的人……”
    李慕上前护过裴朝露,一把将她掩在身后,只自嘲地望着苏贵妃。
    “我和你不一样!”裴朝露推过李慕,重现出现在苏贵妃面前,“我是杀过人,但从未施、暴于无辜者。我的身子即便曾经百般受辱,但我的心,我的双手,我的整个人,始终都是干净的。”
    “你——”裴朝露笑了笑,“卿本佳人。”
    “卿本佳人?卿本佳人——”苏贵妃笑出眼泪,“对啊,曾经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子,怎么就被困在这金丝牢笼里?”
    她似是陷入癫狂,只上前拽住李慕,狠狠盯着裴朝露道,“怪她的,都怪她,如果她不拉着你见到了外面的世界,不让你见识了天上月,山上雪,你待在那无人阴暗的角落,只知四方天地便是如此,蝼蚁也有蝼蚁的快乐,是不是也是很安宁的一生?你好好地呆着,别来抢风头,我的三郎就能安安稳稳的,我偶然还能觉得有些对不起你,或许会去看看你……”
    “你说,是不是也停好的呀?是不是?”
    李慕扳开她的五指,纵是眉宇间万水千山碾过,抬眸却一如来时平静,“你说是,便是吧。”
    话毕,他再无留恋,只带着裴朝露走出殿去。
    “六郎——”
    “六郎,我还有事,有事求你!”侍卫拦着,苏贵妃出不去,只拼命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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