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若那处,我午后已经处理。她一头扎进去,总需些时日……”
    “越早越好,省的来日我动手时,累及她。”裴朝清仰头又饮一杯酒。
    “你、是怕我为难,对不对?”阴庄华凑近些,压声问道。
    烛光下,她一侧面颊上的新月熠熠生辉。
    “不早了,你该回去了。”裴朝清瞥过脸,不想对上那双情意流转的杏眸。
    “我想好了,待此番去往长安,见到李慕,我便同他退了婚约。”阴庄华也不接裴朝清的话,只自顾自地言说。
    “这是你的事。”裴朝清斟酒的手顿了顿,“或者,你当与令尊商量一番。而不是在此处说与一个不相干的人听。”
    “如何不相干?” 阴庄华挑眉。
    “我……”
    “我觉得与你很大的干系,你一定会高兴并且同意的。”阴庄华起身,望着内室方向,直接打断裴朝清的话,“我是为了我的知己好友。她、分明不曾放下,齐王殿下更是一直爱着她。插在其中难为我自个。以前么,我自然打算看着局势缓缓再说,如今时下,我且赶紧抽身方为上策。”
    “裴家儿女个个清正无比——”阴庄华面上含笑,眸中流光,觑着裴朝清道,“裴姐姐今朝伤成这般,你说有没有忧思齐王殿下的缘故?”
    “或者有没有忧思却又不敢思、不敢问、不敢念的缘故?如此郁结于心,累成内伤?”
    “再或者,可是怕她对齐王的情感流露,使得齐王失了分寸,做出对不起我的事伤到我。如此百般纠结,她方才受伤更深?”
    “裴二公子,为你胞妹考虑,你说我是不是该早些同齐王殿下说明了?”
    裴朝清定定望着她,半晌道,“你回家吧。”
    话音落下,阴庄华原本飞扬桀骜的面容,有些垮下来,连着那枚新月都黯淡了光泽。
    “我代胞妹谢谢你。”裴朝清压下方才腾起了一点心绪,平静如斯地开口。
    却只一句话,将本就不曾靠近的人,推得更远。
    “来日方才,我先告辞了。”阴庄华咬着唇口,顿了几瞬丢下一句话走了。
    夜色阑珊,裴朝清抬眸望伊人远去的方向,只无声笑了笑。
    “二哥——”不知何时,裴朝露已经起身,正盈盈立在屏风旁,“阴家姑娘,是个很好很值得的女子。”
    裴朝清回首,接上胞妹眸光,“是很好。”
    “是我,不够好。”
    龟兹一战,他便已经识出那女子的心意。
    哪是什么分身无术,不过是将这个契机给了他。让他以这样的方式现于人前,让他家族受的冤屈有被昭雪的可能,让世人更多地去相信他。
    只是至今,他还是罪臣之子。
    他同胞妹,因男女之别,故而在罪臣子女的身份上,有极大的差别。
    天子为了显示仁德,可以容她继续做太子妃。因为终不过一介没有家族背景的女流,掀不起风浪。即便是所育之子,亦冠着夫姓。
    然他不同,一但立于人前,便是裴氏的代表。在裴氏没有昭雪前,他永远见不得光,靠近者拖不动他出深渊,只会与之俱黑。
    对的人,遇见在错误的时间里。
    *
    裴朝清起身扶过裴朝露,亦未再思考此间事,只将天水城的捷报同她说了,想让她舒心些。
    “都很平安。”裴朝清说着,从袖中掏出信件递过去。
    【一切顺遂,诸人皆安,候卿归来。】
    十二字,是李慕亲笔。
    裴朝露认得他的笔迹,然因多日梦魇,只反复细观。
    片刻,终于松下一口气。
    字迹工整,笔力虬劲,笔锋舒展,是身子康健、心绪稳定的模样。
    “整理行囊,两日后我们回家去。”
    月色下,兄妹二人皆红了眼眶。
    *
    启程前一日,裴朝露回白马寺还愿。
    来时,她并没有想太多,不过是因白马寺是敦煌第一寺。然待入了此间,竟有些近乡情怯。
    曾经,她与李慕在此住过一段时日。
    她来此逼他同高门结亲,在此累他中毒加剧受伤,亦在此让他放手许她回到李禹身边去。
    多少事,他都应了。
    他也求她的。
    他说,求你了阿昙,别让我娶别的女子。
    然而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裴朝露站在他寝房门口,一时有些愣神。
    “贵人,这厢有礼了。”屋内,空明闻得脚步声,转身出来。
    “大师如何在此处?”裴朝露观屋中情境,数个箱笼整齐放在一处,其中两个已经合盖,剩余两个物什还不曾放满。
    便也明白过来,是空明在给李慕收拾行囊。
    “殿下走时,因领大军前往,这些都是他极珍贵和在意之物,怕损毁不敢随在军中,故而让老衲看管,待战乱平息后再送回长安。”
    裴朝露闻言,点了点头,踏入屋内,“还有多少,我来一道收拾。”
    昨夜里,她原听到了阴庄华的话,亦知晓她的心意。一时间,心下稍宽。虽她还顶着太子妃的名头,如此为别的男人收拾行装若是传出去,实在难听。
    但转念一想,除了话语难听些,再往深了想,便是伤了李禹颜面,除此之外,无人受伤。
    她便觉得良心很是过得去。
    如此思虑间,她苍白了许久的面上,终于扶起一点红晕和笑意,只揽起广袖,帮着一起将已经整理好的物件摆放到箱笼中。
    许是因连日操劳,身子到底疲乏,没多久,她捧着一个八宝盒出来时,眼前一黑,两手颤动间,盒子跌落在地。
    “贵人歇一歇,老衲来吧。”空明给她倒了盏茶,转身将锦盒修好,方将地上信件一一捡起。
    “等等!”裴朝露望着那些从锦盒夹层中掉落的信,眉间浮上怨怒之色。却还是不甘心地抢了过来。
    【六郎亲启】
    信封上,皆是这四个字。
    四个出自穆婕妤之手的字。
    穆婕妤于她,亦是极亲密的存在,断然不会看错笔迹。
    “这些年,六弟一直同大内由着联系。”当年李禹的话重新回荡在耳畔。
    眼前,更是浮现出穆婕妤庭院前,鸽子群中夹杂的雪鹄。
    她是他的养母,通信在正常不过。
    可是这厢自己如此愤怒的是什么?
    裴朝露抓着那一封封信……
    这些年,他问安穆婕妤,便从不知问一句自己是否安好吗?
    但凡问一句,穆婕妤那样清楚她的处境,怎会不告诉他?
    他但凡听到她的一件事,听到她的一句话,他是如何这般无动于衷,六年不回长安的?
    “贵人,这是殿下私信,您……”
    裴朝露却丝毫未理空明,只将信件纷纷拆开,捡起阅来。然却蓦然愣了神,心绪起伏得更大了。
    待信尽数阅完,她顿在原处 ,由着信从手中飘落,整个人竟不知该哭还是笑。
    片刻,她俯身拣了信,重阅。
    然而,哪里还能看下去,她捂着唇口哭出声来。
    【兴德二十一年秋,东宫迎娶裴氏女,长安盛宴,九日流水不绝。】
    【兴德二十二年春,太子独宠裴氏,一枝独秀,三千宠爱在一身。】
    【兴德二十三年初夏,太子妃有孕三月,东宫大喜。】
    【兴德二十三年秋,太子妃早产诞下一子,有惊无险。】
    【兴德二十四年春,太子体恤裴氏体弱,将皇长孙交付毓庆殿抚养,一心调理太子妃身子,其心可鉴。】
    【兴德二十六年暮春,裴松方携长子于潼关反叛,其次子临阵脱逃。太子磕长头护下裴氏女,虽被贬为宝林然仍居东宫承恩殿,恩宠依旧。】
    【兴德二十六年秋,太子妃裴氏殉国,太子思念成疾,入蜀地三月方病愈。】
    【兴德二十七年下,太子待太子妃,恩宠有嘉,其心天地可鉴。】
    ……他没有放下过她,一直一直念着她的。
    他和她,竟是被人为的分开了这般许久。
    穆婕妤,是她母亲座下最受信任的医女,是一手将他养大、甚至又养大了涵儿的人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这样对她?
    裴朝露想起那年风雪里,大悲寺门口,他看她的冷漠眼神。
    这些年,原来有恨的不止她一人。
    她恨他,不说一句话便无情远走。
    那他呢?
    是不是也恨着她,不过数月便二嫁他人,诞下子嗣,恩爱和睦?
    然而再回首,便是最恨的年岁里,他和她都没有停止过爱彼此。
    被灌下了五石散,她也只喊了他的名字。
    来了大悲寺,他还是种了樱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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