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确实在相识的十数年里,不曾有过。
    每年寒冬腊月,晚间他基本不离府,只窝在府中看顾那两颗月月可结果的樱桃树。
    便也从未去过灯会。
    果子培育艰难,尤其冬日,比人还娇贵难伺候。他便寸步不离,唯恐朔风寒雨摧残了果树,累那人下月里断了果子,噼里啪啦落金豆子。
    她一哭,他便觉得天塌了,扛不住。
    “那你送我盏花灯吧?”阴庄华负手而立,挑眉看他。
    “华姑娘说笑了。”
    “那我送你。”阴庄华从袖中抽出彩绸,递上。
    李慕顿下脚步,望着那七彩绸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婚后,她又一个人独自过了上元节,散会后回到府中闹起脾气。
    沐浴出来披着一头湿哒哒的长发,将木屐踢在一旁,赤足踩过绒毯,坐在卧榻上哼哼唧唧不看他。
    “灯会年年有,这果树罕有品种,估摸熬过今年,明年起便不用人看顾了。”他拿着巾帕给她绞干长发。
    “让奴才们看着,你就不能陪我过个节吗?”她扭过头,扯过帕子自己擦,不给他碰。
    “他们看着我不放心。”他也不恼,从案上拣了双罗袜给她穿,“每年你都去灯会,也没见你买副彩绸回来。”
    “你都不陪我,还想要我的彩绸!”被他握在掌心的玉足踢了又踢。
    “明年,你陪我过节,我便赠你彩绸。”她仰躺在榻上,用足尖勾他。
    约好了明年的,年年复年年。
    他们年轻又美好,有无数个明年可以等待。
    却不知,再没有明年。
    “戒尘和尚,你这是要还俗了?”老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慕从记忆中回神。
    说话的是虞婆婆,她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庞上此刻笑得如同一朵叠瓣菊花,只絮絮道,“还是小娘子厉害,择了这个好地方。今日灯会还未结束便卖完了,刨去租金,尽赚了三两多银子。我老太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钱。”
    裴朝露右手牵着涵儿,左肩上背着包袱,安静地站在李慕前面,闻虞婆婆提起她,便温和地笑了笑。
    她尚且还是方才的模样,许是夜深风寒,有些冷,只将风帽压得更低了。
    帽檐风毛挡住她眼眸。
    李慕看不清她神色,只觉得长街繁华,人来人往,偏她落寞如斯,孤零零站着。
    “嗯——嗯——”涵儿拉了拉裴朝露衣袖,指着面前那段彩绸,仰头又冲着李慕展眼欢笑,指了指阴庄华。
    方才一路过来,裴朝露正给他讲上元夜灯会习俗,自然也讲了花灯、彩绸的意义。
    这厢撞上,便是同虞婆婆一样的意思,叔父还俗啦。
    “没有的事!”李慕收回手,往他处走近些,揉了揉他脑袋。
    “夜深了,我来接涵儿回去,可好?”说着,他已抱起孩子,又腾出一只手,“包袱我拿着吧。”
    动作是自然连贯的,偏他半点没看裴朝露。
    “现成的马车,快马驭车,一个时辰便也到了。”阴庄华持着那副绸缎上前来,笑意盈盈道,“我送苏娘子一程。”
    “谢二位好意。”裴朝露退开一步,抬眸轻笑,只伸手从李慕怀里将孩子抱过,欠身声道,“妾身今日实在有些累了,已租了间客房,想歇一晚,明日再回。”
    她没有多少力气,但抱孩子却是又紧又稳,同李慕擦肩而去。
    人世喧哗,李慕却觉得天地都安静。
    他回首望去,看见长街尽头少女翩然起舞,素手拈花,赤足摇铃,盛世繁华开在她掌间。
    天空中烟火绽放、又寂灭,再燃烧。
    却是眼前女子背影萧瑟孤弱。她手中抱的,背上背的,似已压垮她一生的脊梁。
    第16章 解释   这是你的私事,不需与我说的。……
    翌日,裴朝没再拒绝李慕,只随他坐车一同回大悲寺。休整了一夜,她精神好了许多。
    四人同坐一车,裴朝露和虞婆婆坐在一处,涵儿随李慕坐在对面,正在同他比划着昨日灯会上的趣事。
    这一个多月来,裴朝露思及自身子不济,有心让孩子亲近李慕。李慕待他自不必说,故而如今叔侄二人已经相处的很融恰。
    马车赶得有些急,窗檐一丝朔风灌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小娘子这手怎的还是如此冰冷?”虞婆婆瞧见她拢着衣衫,只握了一把她掌心道,“戒尘和尚租的顶好的马车,羊皮褥子挡着风,还有脚炉取暖,小娘子如何冻成这样?”
    对面两人闻言,朝她看来。
    涵儿扭头就往她身上靠去,张开小手抱紧她,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仰望,片刻又捧起她的手,呼呼哈气。
    “涵儿抱抱,阿娘就不冷了。”孩子手语道。
    “无碍的,就是这几日特殊。”裴朝露冲虞婆婆笑了笑,抽回手揉着涵儿脑袋,笑意愈发明丽,“对,涵儿抱一抱就不冷了!”
    自昨日在高掌柜处得了二哥可能回苦峪城的消息,她整个人都好似注入了一点力量,如同灰暗了多时的天空,终于破开浓云,得见一丝光亮。
    便是月事来临前的胀痛阴寒,她都觉得缓减了些。
    李慕将帘帐重新塞实,又把脚炉往她处挪近些,抬首时撞上裴朝露眸光,酝酿了一夜的话在唇边滚了两个来回,又咽了回去。
    裴朝露腹中寒凉,也不想理人,只抱着涵儿同他说笑取暖。
    上山的一段路,崎岖陡峭,李慕出了车厢,亲去驾车。
    虽是慢了些,却又平又稳。
    “大师交代一声,我慢点便是,也能驾稳。”车夫唯恐他少付银钱,话语中透着试探和不悦。
    “不缺你银子!”李慕单手执缰,另一手从怀中掏出一贯钱递过去。
    他出来,无非是为了透口气,醒醒神。
    他反复告诉自己,一方彩绸,便是自己受了,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总没有长嫂管小叔这种事的!
    “大师,您也赶得太慢了,这样上山,且要足足多出一倍的时辰。”车夫摇头道。
    是很慢,但如行平地。
    上次她来月事,疼成那样。此番虽看着还好,但若是颠簸了去,总是累她遭罪。这样一想,李慕驾车的速度更慢了。
    车夫无语望天。
    回到寺庙时,已是午后,涵儿卧在裴朝露怀中睡着了。李慕先下车,在下头接过孩子,正给他戴风帽,却见得一袭人影倒过来。
    “小娘子——”还在车口的虞婆婆急唤。
    “阿昙!”李慕一把扶住她。
    裴朝露头晕目眩,脚下不稳,被他圈在怀里。
    方寸间,李慕脖颈间佛珠松木香弥散开来,淡而凛冽。
    苏贵妃喜松木,宫中多用松木制物,其香萦绕殿室,终日不绝。
    幼年时的李慕,总是溜去飞霜殿,避在宫人鲜少的地方,偷偷看自己的母亲。
    看自己的母亲抱着比自己长两岁的兄长,哼童谣,讲话本。
    大些,便看见母亲握着兄长的手,教他写字,给他量身制衣裳……
    有一回裴朝露进宫,正好撞见避在宫门边猫身窥视的人。便也明白了,他那一身时有时无的松木香是何缘故。
    亦恍然,他眉宇见偶尔浮现的落寞与哀色。
    那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渴望。
    然他从出生到年少,十数年里,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生母,却从未得到过一丝丝爱意。
    于是,往后但凡见他不豫或又闷着性子,她便凑身闻是否有松木香的味道。回回都是那股子又淡又冷的香气。
    “过来,抱一抱我!”她虽这样说着,然人到跟前,都是自己张开双臂搂着他,将他的脑袋埋进自己胸膛里。
    待大一些,顾及男女大防。
    她又道,“对面坐好,听我吹箫。”
    她的箫声婉转清扬,声声入耳。
    似春风拂万物,去岁冰雪消融,四季里百花扶柳次第开。寸寸吹开他心扉,让笑意爬入他眼眸。
    再后来,他胆子大些,便开始自己出口讨要。
    不要抱,不听箫,不策马!
    齐王府府门深锁,庭院深深,唯有一双人。
    樱桃树下,他靠在秋千架上,深吸一口气,搓一回掌心,终于鼓足勇气道,“我要看你跳舞。”
    “得寸进尺!”少女瞪他,桃花眼里却是春水映梨花。
    三千青丝如瀑,十丈红尘包裹。
    衣袂翻飞间,漫天樱花如春雨,她总不忍拒绝他。
    “阿昙——”李慕将涵儿给虞婆婆,腾出另一只手扶她。
    风过枯枝,残雪絮絮落下。
    裴朝露就着他臂膀定了定神,待腹中一阵绞痛过去,方抬起头来。
    因疼痛,她面色虚白,额角鬓边甚至占着薄汗。此刻人清明了些,她从记忆中回神,突然朝他笑了笑,“你、方才唤我什么?”
    化雪日的风还是冷的,一阵接一阵吹来。
    同李慕的话语一起落在她耳畔。
    “长嫂——”李慕问,“能自己走吗?”
    裴朝露笑意未敛,低眉看着扶在她肩膀的手,看了片刻点头道,“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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