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天众多仙君蹲守于界碑后, 满怀郁闷地眼睁睁瞅着那些脸, 一个个神气活现地跳来跳去。肆意扯动天界灵气, 大口吞吃入腹。却只能敢怒不敢言。
    下界众无情道修仙者们尽皆死去,天界众仙君皆灵气大伤,失去了下界宗门源源不断的供奉, 也不再有自家门徒子弟飞升的契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走向越来越坏的结果。可是任谁也不敢去白玉宫前质问那位帝尊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如今模样。再也不能回头。再也看不到万年前道争大战时, 无情道众生意气风发胜券在握的希望。
    天柱石上那些脸,每一张, 都像是对于天道执行者们的嘲笑。
    于后世而言,这是一个三言两语的历史片段。倘若不慎翻开,深究下去,就如同掀开一幅漫长而又浩荡的历史画卷,惊天动地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于当时当日的局中人而言,这段历史却并不明晰,每个人都只窥见了一角,甚或不曾醒来,这世界就彻底变了模样。
    不知什么时候,这座天地间都变作了同一个江湖,黑白不再分明,山海搅动成一锅粥。山精海怪公然行走于人世间,迎面而来的不知是仙,是人,是妖,还是魔。
    一尾青色大鱼拖着长长的尾巴,拍打红尘市井中的青砖地,人立而行,一蹦一蹦地拍开朱雀大街西市的烧饼铺子。鱼鳍鼓动,啃着新出炉的烧饼,淡色唇瓣沾满了芝麻屑。
    老兄,你怎地还在岸上活动?另一头老龟驮着沉重的龟壳,慢吞吞自荒芜后重又恢复了行人踪迹的茶楼中爬出门槛,抬头问他。
    怎地,你不也是在岸上吗?那青鱼不屑道。大元朝帝君亡了,那些下界的天兵天将也死了个光光。趁此大好良辰,你我不上岸走走,称一次霸主,对不起这次的天赐良机!
    愚蠢!老龟摇晃脑袋,慢吞吞抬头看天。良久,才悠悠道:你没发现这天色已经变了吗?天柱石上的生机香气已经渐渐散去,恐怕,这些生机都汇聚朝了同一处,给了同一方势力。恐怕新神已经诞生了!
    长街上寥落没有回应。
    茶楼后连滚带爬翻出一箩筐虾兵蟹将,人模人样地爬起来后,翻出桌椅筷筒,学那凡人的样子摆放整齐,然后朝门槛上趴着的老龟嘲笑道:龟公,你又在那里与谁说话?这凡间的人都惧怕我等,怕不是我水族很快就要征服这座西京皇城了。
    老龟摇头,望向那拖着长长鱼尾大摇大摆走出西市的青鱼。新神已生,最多不过月余,吾等水族恐怕又要重回四海了。
    哈哈哈,龟公你可真是爱自寻烦恼。虾兵蟹将们蹒跚着拍动虾钳蟹脚,学人的模样鼓掌取乐。
    老龟叹息,再不语。
    又半月余,于凡尘中不再有山倾颓,四海也逐渐消停。有人陆续走出家门,在荒野中埋葬了亲人尸骨,重又回到这个失去了新帝的世间。
    这一场连绵了十个月的暗无天日的战事,终于渐渐到了尾声。世人皆以为一切不过就这样了,与妖魔共生,在山精海怪们敲开他们的门时,亦可以与之搭话,收下对方递过来的贝壳珍珠,换取一些凡间米粮。
    虽然下界几百个凡尘属国一夜间都同时失去了帝君,但日子还是要过的。有凡人自发地替战死的各国国王与诸侯们修缮庙宇,并且着重将昔日大隋朝年间的诸位战死于西京的诸侯们庙宇修葺的格外庄重。
    这原因自然也很简单,因为大元帝君叶慕辰曾是下界所有属国的王,而世所皆知,这大元朝帝君原本是南赡部洲小国大隋朝的臣子,对那位大隋亡国公主韶华殿下情深义重,夫妇俩双双都归了天后,原大隋朝众侯爷还肯一道赴死。
    为了讨好这位生前有罗刹恶名的大元帝君亡魂,也为了安一安这天下间惶惶不安的人心,尚还活在人世的大元朝官们纷纷撸袖子亲自上阵,祭告天地,群臣一齐拜了大元宗庙,封这七位战死在西京的诸侯为各地城隍。
    至于大元帝君叶慕辰,则高高地挂在宗庙最上头。左边画像上是横刀立马剑眉高挑的大元帝君叶慕辰,右侧则是他爱慕了一生在登基为帝时捧着衣冠成亲的前朝长公主韶华。画卷中那位谁也没见过真容的韶华殿下一袭玄衣,额头顶着雪色娑婆沙华,眉目辽远至飘渺,唇边含着一抹谁也看不分明的神秘的笑。
    这抹笑,也被称之为书画中至境,曰娑婆之笑。
    众属国纷纷推举贤臣治世,以战时紧缺的资源,供养一方土地生灵。倒也算的上井井有条。那些走入人间的妖魔精怪们各自占据山头,与凡人们礼尚往来,颇有礼数。
    那场绵延了十个月的黑暗记忆,似乎正在缓慢地恢复过去。田野中也陆续恢复了生机,倾倒在荒野的山火渐渐熄灭,天空重又渐渐现出了一丝光亮。虽然日光不再出,夜晚也不再有月华,然而先前那股生灵涂炭毁天灭地的杀机却在渐渐消散。
    那时候,世人都以为这日子就会这样了,持续地、艰难地过下去。却终于一切都会过去的。
    直到那一日
    天空中劈下一道炸雷。
    下界四海重又海潮翻涌,五洲地龙震动,八荒无数子民翘首仰望苍穹那遥不可及的远方。有凡人拖家挈小,仰望着天空深处云层翻卷,一道道黑压压云气被大力推开,然后又是层叠如楼阁的云团倾力奔腾而来。
    密云深处,分明有两股势力在绞缠厮杀。
    八荒暴雨。雨水落入黑泥,赫然一缕缕鲜红,以手捻之,放在鼻端轻嗅,刺鼻有血腥气。海水中不住传来怒吼声,震耳欲聋。狂风席卷田野屋舍楼阁,但凡先前臣属于大元新帝叶慕辰麾下的子弟臣民,尽皆安然无恙。只是苦了原先那些游离于仙凡百年鏖战之外的人,他们起先只是想避个清闲,抱着膀子看热闹,端地站得高、躲的远、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谁也没料到有此一日,大元新帝在死去几个月后,居然率领上千族众的叶家军,集体飞升了!
    集体飞升这是什么概念!那就是八荒遍地都是焦雷,一脚踩下去满山陨石坑啊!山火大把倾颓,烧的半壁江山都红彤彤的,皇宫内外几乎只剩下了老弱妇孺与实在攀不上飞升天梯的宫娥太监们。皇城西京万人空巷,齐齐聚在朱红色宫墙下目瞪口呆地扬起脖子,往左看,山火劈里啪啦还在烧;往右看,大浪滔天拍岸四海水潮疯涨,街市青石砖地上全都是水渍,鱼虾蟹爬出篓子,纷纷顺着水流往自家水族宫中屁滚尿流地爬回去。
    云深深处巍峨宫阙若隐若现,绰约可见一个身穿朱红色长衣的人领先站在云头,广袖飘摇,身后霞光大盛。下界凡人属国那唯一的王、大元朝新帝叶慕辰一身玄衣铁甲,肩头立着一只威风凛凛的赤色朱雀,昂然紧随其后。
    在帝君身后,更有上千名叶家军将领呈大雁南回状分两翼站立其后,人人手持刀剑兵戈,铁甲在云层穿透泻下的日光中熠熠生辉。
    云头上方一阵雨一阵雷,青天白日的,闪电如白蛇般自上而下窜入凡间。
    狂风暴卷中遥遥传来数十声高呼
    帝君且慢,待我鸿鹄族追上!
    枭族来鸟
    鹤族子弟随吾等一道赶上帝君!
    还有吾
    还有吾等
    废话真多!帝君,且看我雪鹰族来了!
    凡间子民们纷纷抬头仰望,舌挢不下。伴随云层深处一声声高呼,果然便见到更有数十位高冠博带的侯爷,张开双臂,脚踏祥云,身体前倾飞速追上大元帝君的队伍。
    下界中,当属归于皇城根底下的西京城百姓们最为淡定。他们看了小半个时辰的天打五雷轰、地泻八方火的神奇天象,咂咂嘴,皆以为那些侯爷们口中所呼帝君便是大元新帝。这回靠谱了!侯爷们想是也染了帝君飞升的仙气,纷纷从庙里奔出来,连凡间祭祀香火也不受了,想趁着这阵势一道儿上天。
    便有好事儿的闲汉一边弯腰卷裤管,一边站在积水中咂嘴咬舌道:啧啧,看来咱们大元朝的仙气太盛,便连前朝三十多位侯爷,这下也对新帝心服口服了!
    谁知话音未落,眼瞅着上空众位死后封了神的侯爷们集体掠过叶家军两翼,跨过帝君叶慕辰,直奔领先那位朱红色长衣的仙君而去。
    那位是谁?
    不晓得,看不清脸。
    好像在庙里从来没见过。
    站的位置比咱帝君还靠前,这怕是从天上下来接引的仙人吧?
    嘘,你们觉不觉着,这位仙君瞅着有些面善?不是说那容貌,容貌咱也看不清,是那身姿,那衣服,那打扮像不像前朝凤凰儿一族?
    噤声噤声!老哥哥你脑袋不想要了?
    怎么倒真像是前朝帝君?!
    嘘
    一片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百姓们尽皆寻了个高处,脚踩栏杆,纷纷将脖子仰到了最极致,狐疑地打量七彩祥云中那个若隐若现侧对着下界而立的朱红衣仙人。
    越瞧,还真的越像是前朝凤血遗在凡间的南氏皇族帝君!
    帝君且等等我!云层中雪鹰族遗留于凡间的最后一人、于仙凡鏖战中战死的侯爷苏文羡身后刷拉一声展开雪白翼翅,飞速滑翔追上了最前头的南广和,口中笑吟吟道:帝君好生无情!自仙凡战一别,臣忝为下界一地城隍,帝君竟再也没来看过臣。
    你是谁?竟敢让帝君前去看你!叶慕辰重重从鼻孔中哼了一声,脚下发力,一身玄衣挡在南广和身前,遮断苏文羡的视线。脚下斜斜划过一道玄色残影,身子朝右半倾,尺度恰好地插/入南广和与苏文羡二人之间。
    苏文羡一身雪白大氅,背后伸出一双雪白羽翅,森然地看着他。怎么,昔日某为你大元尽忠,灭了仙阁数百人,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虽然你那些手下小人样儿地封了某一个城隍,但说到底,吾等诸侯真正的主子只有帝君一个。你又算老几,凭什么拦着帝君不让吾等参拜!
    此言不错!鹤族终于迎头赶上,优雅地蜷起一足,长长的脖颈转动,朱红色长喙轻启,口吐人言。帝君乃吾族之王,是此方世界独一无二的凤凰,又不是朱雀你一家的!怎地你这厮看护的就跟
    就跟护媳妇儿似的!鹞族侯爷终于也气喘吁吁追了上来,一耳朵听见最后那句,没忍住插嘴道:不是我说啊小朱雀,待会儿到了天宫,可把你那拧巴劲儿给收敛收敛,不然待见了天宫中那位,人家还以为咱们是拖家带口来打秋风的呢!
    这话刻毒,听的南广和与叶慕辰二人齐齐转头瞪他。
    鹞族侯爷一摸头顶那簇呆毛,忍不住脖子一缩,小声道:怎么了,老子话不对吗?
    呵!天宫中那位!南广和咬牙笑了一声,声音清冷,尾音上扬,于繁华至深处冒出那冰雪漫天的恨。一别万年,吾等并未按照那位的意愿安然接受天罚,还不知那位要如何陈列天兵天将与吾等对阵厮杀,鹞鹰你竟然还想着入三十三天参拜?!
    叶慕辰怒视鹞族,手按陌刀。吾只恨不能亲手屠了那厮!你竟敢临阵投敌?!
    不是,老子不是那个意思鹞族侯爷声音渐弱,可怜巴巴地掉头望向身侧一众同僚。却见鹤族事不关己地抖了抖羽毛,雪鹰族苏文羡晃了晃脑袋面上似笑非笑地看热闹,其余众鸟族侯爷们尽皆立在两侧云头,各自很忙。
    无一人替他解围。
    鹞鹰瞬间蔫了。身后那对羽翅也耷拉下来。老子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不管你是不是那个意思,鹞鹰,南广和漫然掉过头,双手负于身后,昂然抬首望向前方,淡淡地道:南天门到了!
    前方,厚重裹在众人身上羽翅的云层渐渐散开,如同有人持千钧重刀斩破了阴沉光线。遥遥可见于一大片白光炽盛处,是那绵延数万里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天际线。两道高耸入天的华表矗立于眼前,其上飞舞数十条金龙,龙首狰狞,铜铃般的金色竖瞳轻轻转动,回望众人所来处。
    华表前是一块庞然盘踞的界碑石,以上古符文写着南天门。每一道笔画皆隐含天地真意,勾勒此方小世界的至高法则。
    见众人越飞越靠近,华表上盘旋的数十条金龙昂首怒吼,声音震动。遥遥自云层更深处传来一阵金钟声。
    嗡
    嗡嗡
    嗡嗡嗡
    三声金钟鸣,乃是上达天听奏报帝尊的兆象。
    那便是,天宫的南天门了?鹞鹰顺着一眼瞧过去,不自觉喃喃道。
    南广和不答,注目良久。
    久违了!数十万年的逍遥少年时光,自鸿钧老祖以身化道后他便失去了庇护,只身游荡于此方天地,直到天宫建立,这个小世界中再次有了竞道而上的执至尊位的帝尊。那位修行无情道的帝尊一朝得道,成了天道的掌刑者,便雷厉风行地下达一百余条禁令。其中一条禁令,便是严令禁止众仙再修习极情道,天宫中玄牝为母,阴阳两分,所有男欢女爱之欲念尽皆归入下乘。
    那位曾亲口言道,天人者,乃欲界生人,尔等若不摒弃一切牵挂欲念,绊你者便为魔。遇魔,当诛;动欲者,天罚!
    满殿皆是云雾深深,耳畔瑶池仙乐渺渺。众多仙君皆领旨下拜。独有南广和自左侧那把七宝点缀的椅子中放下杯盏,凌然抬头。
    至高无上的天道执行者端坐于帘后,两名仙娥手执羽扇垂眸轻摇,无风无音。帘子后绰约坐着那人,白玉冕旒遮额,清俊如同水墨河山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无,见南广和目光投来,只漠然回望。
    四目相对,那人眼眸平静淡漠,再也窥不出丝毫旧时少年情义。
    那一日,南广和怒极,振衣离去。
    再后来便是帝尊下令命仙童前来凤宫驱逐朱雀神将,曰朱雀擅自动了私情,当下界受罚。朱雀不服,引发了众极情道修仙者们的一致对抗。继新帝尊执天道法则后,一场长达万余年的道争大战拉开帷幕。
    朱雀最终因神力耗损太过,于沉眠中遭人暗算,猝不及防扑入凤宫中,执长刀立在凤帝面前沉声道,帝君,末将此番恐陨落在此。但末将慕帝君已久,陨落后,但凡尚有一丝残魂苟存于世,亦势必要挣扎着回到此处。
    南广和冷笑。
    众人飞升时所踩的阶梯越升越高,直至尽头处,南天门赫然在前。黑云雷雨皆在众人身后散去,大蓬金光自头顶射来,刺的众人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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