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广和怔怔地掉头,望着他发呆,不知这人是什么意思。
    吾替你反了这天宫,反了上界那位帝尊,可好?崖涘又道。
    你南广和目瞪口呆,忍不住又傻兮兮地追了一句。你不就是崖涘?崖涘不就是你?
    吾只是帝尊的一具身外身,崖涘笑得眉眼弯弯,海潮一般翻涌的眸子中水波不兴,却莫名带有一种畅快。吾共具亿众化身,可是吾的身外身,却只有这具。你可知晓为何?
    崖涘并不期待广和答他,因此问完后又含笑自行接下去道,只因吾这具乃是灵胎儿。
    南广和震惊到不能言,脚步踉跄,眸光微乱。险些自云端跌落下去。
    有一只白玉般的手扶起他,自他腋下穿过,撩起他长垂的发。
    莫惊,莫怕!崖涘的声息吐在他发丝间,带有岁月悠远的优昙花香。凤凰儿,吾的本体是山海,不能送与你斩杀。可是吾的精魂所化,乃是此具灵胎,汝可轻易以凤凰真火焚烧殆尽。
    吾灭了,上界那位帝尊亦受大损伤崖涘停顿了片刻,笑得特别温柔特别愉悦,笑容染在唇角,似乎就要跃下来,跳入南广和眸底。
    凤凰儿,吾答应你的事情,从来没一件事是做对了的,也从未做好过一件事。令你总是对吾如此失望。嘘
    见广和欲反驳,从来不苟言笑的崖涘居然俏皮地竖起一根白玉般的手指,挡在广和唇边,含笑对他道:凤凰儿,不要开口打断吾。吾已时日无多,拖着这具残破的身子,灵气接近于无,尚且有许多话语,要趁着此刻说与你听
    崖涘便又顿住笑,停了一刻,才面对广和那一双波光潋滟明媚无双的丹凤眼,笑得极其惘然了。吾知你恨吾,亦知你心中已有了另一人。吾不求能与你回到昔日那漫长时光中,彼此亲密无间的至交好友,亦不求你能不恨,吾今日现身来见你,只为告诉你,倘若有朝一日你想走了,想离开了,此方天地再也困不住你了。你的心给了他们,他们便欠了你。这个因果要如何了结,在你的一念之间。
    崖涘手指穿过南广和的发,如同那一年,昭阳十一年三月三大隋亡国之夜,伪装成下界国师身份的崖涘闯入施满禁制的韶华宫中,于最后一刻自叶慕辰面前夺过广和,以手指穿过那一年十六岁南广和的青丝长发。
    一样的眷恋。
    一样的情至深处,化惘然。
    凤凰儿,吾心甘情愿为了你入魔,亦心甘情愿以这具灵胎,送你踏入极情道登顶之途。你杀了吾,踩着吾的尸骨践道,成就此方世界的至尊。崖涘语声极尽温柔。一向清冷的眉眼间,情生意动。
    你当你是谁?!南广和奋力推开他,嗓子眼里似乎堵了什么,呛的他眼底泛起浓烈爱恨,金赤色流火游走于周身,额头赫然生长出一枝雪白的娑婆沙华。
    你凭什么?!南广和吼的声嘶力竭,声遏行云。三千余年的爱恨,锁链穿心之苦,炼狱中被人嘲笑的寒酸,还有那一颗心,孤的五色琉璃心他声声泣血,心口疼的几乎立不住,愤怒咆哮道:这些,你都想以死来还吗?!你还得起吗?!
    崖涘只平静地看着他,指尖被打落,亦不怒,只静静地含着那抹奇异的温柔笑意。待他平复了些许,才又淡然道:吾身为此方世界的海川河山,吾还得起!
    崖涘又道:三千年爱恨,吾以数十万年陪伴来还。一颗琉璃心,吾以天生灵胎与至尊帝位来还。
    凤凰儿,吾还得起你。
    语声扔掷在云端,铿然如宝剑出匣。
    神之诺,一旦说出口,便再也无法收回。
    南广和怔然良久,突兀地掉开脸,失却了一颗琉璃心的地方七上八下,说不出什么滋味。若说是恨他,其实并没有多深的冤仇。便如崖涘所言,数十万年间,此方天地长久只有他与他,又何来的老死不相往来。
    如果不是朱雀一事横亘在两人之间,或许到现在,广和还在三十三天凤宫中无所事事地闲来数落花,对着一壶留仙醉听风吟。
    如果不是崖涘对他动了那样不可言说的心思,或许不及朱雀表白爱慕,广和也会落荒而逃。
    他与他之间,终于到了不得不直面相对的地步。
    非生,即死。
    再无退路。
    南广和长长的羽睫轻颤,白衣下清风流云,恍若劈开了这暗沉的夜色,在朔风中成了唯一的光亮所在。
    入了魔的崖涘凝望着他,以一种奇特的姿势,上身前倾,单足点在云端,双臂下袍袖鼓荡如一口钟。不言不语,也维持着这样倾身凝望的姿势不动。
    流云一丝丝的,如水流淌于两人周身。
    这一日,于遥远的三十三天外,金乌鸟弃天界而逃,跳入最东面的扶桑树下的深海,从此消失不见。月亮缓缓偏离了轨迹,拖拽着一座荒芜的月华宫进入暗影,诸天星辰闪耀于银河两侧,汇聚成一条耀眼的真正的天之河。
    在河的两岸,南广和与崖涘俩俩相对。不知过了多久,南广和才恍然惊觉脚下多了一条流淌的银河,星子从三十三天一层层缓慢坠落,盘旋于他脚边,似乎恋恋不舍地要与他嬉戏。
    你南广和语气也变得奇特,颇有些丧,提不起那股气势汹汹的劲头,好再借所谓仇恨遮住脸,理直气壮地与这厮理论一番。你又何必如此。
    崖涘依然维持先前那奇特的姿势,寥落而又沉静地笑了。以手探入银河,捞起一颗硕大的星辰,把玩于掌心,含笑抬眸望向他。殿下,你还记不记得,昔日在下界时,于大隋朝的深宫白玉阶下,你曾卧于吾膝上,问吾,何谓银河?
    南广和眼眸中有些什么,颤了颤。他自然记得,彼时他尚且是个被清洗掉一切记忆的七岁孩童,就连凤血都尚未觉醒,真心当一身白衣的崖涘只是个国师弟子,是下界中的一位修仙人。彼时崖涘一点点地,重又将本属于他的傀儡术教还给他,又领着他穿过长长的回廊,走到玉阶下,于下界凡尘,与他诉说他于三十三天中最爱驻足的银河。
    那许多的过往呵
    他可以去恨着那个欺骗了他琉璃心的帝尊崖涘,可以去恨着那个用天火焚烧了朱雀神魂的帝尊崖涘,可以去恨着那个将他打落云端锁链穿心幽禁于黑海炼狱中的帝尊崖涘可是他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逐他下界后又以一颗痴心为他入了魔的灵胎儿崖涘?!
    南广和双唇轻抖,良久,不成词句。
    崖涘回眸,亦那样优柔而又惘然地笑了。手中执星辰,脚踏流云,以一种从容的语气淡淡地对他道,凤凰儿,若吾这具灵胎儿陨落后,与那朱雀一般,尚能有一丝神识逃出死劫,汝可不可以
    一向高不可攀如同天边皎皎日月星辰的崖涘,此番终于堕了红尘,以那样一种从容的语气,淡淡地道,若吾还有余生,凤凰儿,你可不可以偶尔来瞧吾一次?便如同吾当年陪伴你一般,就当吾只是个旧友,来瞧吾一次?
    便是吾残了,缺了,重又化作一块顽石,吾亦会记得你。
    凤凰儿,吾牵绊了数十万年,唯一放不下的凤凰儿呵崖涘到最后,也没能说出那个词,也没敢倾诉他深埋了数十万年的痴慕。
    他是此方天地的精灵,他是此方天地的心。
    他是如此喜爱着凤凰儿,他怕一旦说出口,便惊动了此方天地。从此这个世界,便再也舍不得放他的凤凰儿离去。
    他的凤凰儿,应该是自由的。
    自由自在,翱翔于广袤无垠的他方无穷世界。
    而不是如他一般,困于此方天地,再也不能逐他远行。
    崖涘最后深深地、深深地凝望了南广和一眼,像是要将毕生渴望都交付于那一眼中。
    一眼,万年。
    从此再无归途。
    啪嗒。
    手中星辰坠落,溅落暗红色火星。
    一双白玉般的手指尖抬起,似乎想要触摸南广和,令南广和亦惊了惊。然后那手指却深深刺入了银河,以指尖魔气浸染云层,周身荡起血海腥气。
    额头一枚天魔印猖狂地狞笑,自内窜出一个极其丑陋的兽身魔,腋下生出一双肉翼,回首以尖牙啮咬崖涘灵身。
    白云翻作孽海,星辰在银河中燃烧。有无数声惨烈哀嚎自血气中涌出,天地皆暗。
    于那一片无望的血海中,崖涘一袭白衣终于亦暗成了永夜。
    凤凰儿,杀了吾吧!为你的道,为了你的至尊位,亦为了你那一颗自由心崖涘的声音一半清凌凌,一半粗噶刺耳隐隐环绕着回音,忽男忽女,似笑似哭。
    高冠下长发轻扬,有一双辽远的眉眼,于海眸中透出决绝。
    吾陨落后,上界帝尊必陨。新神生,旧神陨,万物复生。凤凰儿,吾欠下你的,此方天地间所有欠你的,今日都一并了结!
    南广和数次抬起手,对着这个入了魔的崖涘,却一直下不了手,声音抖的不成样子。也许,你我之间还有别的路。
    哈哈哈哈!崖涘额头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魔,周身灵光如一盏风中烛,忽明忽灭。他笑声亦残破诡异,忽然又放声大笑道:倘若你今日不杀了吾,天下,便皆成魔!
    崖涘说着,一双黑色的手自红色肉翼下钻出,三寸长的黑色尖利指甲刺破南广和脖颈,蜿蜒有赤金色神血滴落云层。与吾一道,殉了这无用的天地吧!
    第117章 十月朔5
    他与他, 隔着星辰大海。
    于这两具都没有鼻息没有温热的法身之间,只有血流如注。
    赤金色神血涓滴流成河,浸染的云中层叠映成了金色, 又带有不祥的娑婆沙华香气。是下界让亡国夜血水浸泡成红色的, 血娑婆。
    也是那一年, 于上界三十三天的白玉宫外,云层跌落下的凤凰儿一声悲啼, 遥远的深海边紫昙华林一夜间漫山遍野的优昙花尽皆凋敝,染成了血一样的猩红。
    凤凰落,娑婆沙华开。优昙从此绝迹于三界中。
    惟有此方天地所生育的唯一的灵胎儿, 携带绝迹的优昙花投入滚滚红尘中, 为了那一点可怜不可说的私心,终于闹到今时今日,他与他, 再也不能回头。
    崖涘南广和艰难地逆着那卡入咽喉的指爪, 丹凤眼中盈盈似有波光,伸手去抚摸这人正在消散的灵体。
    崖涘所一向酷爱的白袍在他指尖下都化作波动的海水, 黑海中泛起血色, 不祥也不再高洁如雪的优昙花在黑海中怒放。朵朵优昙皆飞速流转成血花, 魔气尽染,吞吃广和递过来时指尖迸发的金色凤火。
    如一张张贪吃的嘴,如一个个渴望却又不可及的暗夜。
    他与他, 终于闹到了如此地步!
    南广和眼眸中渐有悲色。崖涘, 你何苦,你原本不必
    他本无心, 他吃了你的心天魔自崖涘额头中伸出脑袋,嘎嘎粗声笑道:凤凰, 是你给了他希望,又将他推入苦海。是你毁了他,是你毁了他,哈哈哈!
    天魔又凑到南广和鼻尖下,贪婪地伸出黑色舌头,舔了口云层中的赤金色凤凰神血。以那种非男非女、似哭似笑的声音凑到广和身侧,劝哄道:他偷吃,他吃了你的心,你该恨他!
    南广和咽喉以下都是血,白袍上溅开红梅,只是看着入了魔后眼眸转成暗夜的崖涘。他一脚淌入银河,置身于星辰暗夜中,近乎凄厉地高声叫道:崖涘,崖涘!吾从来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
    那一双暗成了永夜的眸子动了动。白袍上血水浸泡的优昙花朵朵颤巍巍地昂起头,似乎在竖起耳朵倾听。
    南广和继续凄然道:若那时,吾从不告诉你吾想要离开,你是不是就不至于此?!
    崖涘似有所觉,一双辽远的眸子依稀恢复了些许神智。天魔见势不妙,立刻转而抱着他的脑袋尖声大叫,对着崖涘咆哮道:他骗你,他骗你的!没有了心,他就活不下去了,他只是要骗你将心还给他!
    不给,凤凰儿,你的心我不还给你。崖涘痴痴地望着广和,突然间笑起来。笑得如同山河温柔,如同清风拂面,如同此方世界一时间都尽皆醒来。带有数十万年前他与他一道弯腰种下的那株生命树的清新的生机香气。
    南广和从未见崖涘这样笑过。
    数十万年前初生的年少时崖涘不曾这样笑过,后来代天道执掌刑罚后的帝尊崖涘更不曾这样笑过。便连当年崖涘尚不是帝尊、他也不是凤宫中那个惫懒上仙时,两人对饮于优昙花盛开的紫昙华林,于松石清风下,崖涘也不曾对着酒醉后的他这样笑过。
    崖涘笑得这样痴,令南广和眼中竟怔怔落下泪来。
    崖涘南广和一瞬间心神失守,下意识脱口而出。吾宽恕你,从此后走的远远的,再也不令你如此烦恼了好不好?
    住口!
    尖利的黑色指爪刺穿了南广和的喉管,将他如同一只弱鸡那般提了起来。
    喝断南广和未竟之言的是崖涘,却又不是崖涘。
    眼前崖涘与天魔合成了一体,额头以上皆是魔相,脖子以下却依然是人形,白袍边缘翻卷成黑沉沉的魔气,中有血色优昙流动。星辰一旦沾近,亦尽数成了黑色暗石。这具天地所孕养化生的灵胎,此刻失去了一切光华,只有那双眼眸深处,仍是幽幽的蓝色。
    蓝色的,就像是九霄晴空。
    崖涘用那双幽沉的黑海中泛起晴空的眸子,深深凝望着广和,良久,才冷清清地道:天地要你的心无用,可是我喜欢!
    崖涘声音沉沉,又极酷冷。像是在终结一个漫长的绵延了数十万年的少年黄粱梦。
    我喜欢你,凤凰儿,我喜欢了你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所以,我吃了你的一颗心,从此再不能还给你了!
    崖涘黑色指爪穿透南广和咽喉,自他脖子后探了出来,指尖蜷曲,不住地握紧,再握紧。提着南广和的身子,直送到口边,高冠下雪白发丝倾覆,薄唇微启,自广和额头舔了下去,一路沿着赤金色的血迹蜿蜒舔至咽喉,咕嘟,喝下了一大口凤凰血。
    南广和再说不出话来,丹凤眼中泪珠滴落,砸在崖涘的脸上,一颗颗,化作漫天风沙与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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