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端的,翼王爷就是觉得这人心情不好。
    因此他又放缓了语气,慢慢地道:敢问国师,可是特地在此处等候鹤某?
    翼王爷的家族徽章是白鹤,本宗姓氏也是前朝南氏皇族亲自赐下的,便以鹤字为姓。他一向为人精干,信奉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真义,况先前在九嶷山时这名道人一手金色烈火灭了仙阁十余人并且露了凤凰儿虚影的事儿给他留下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一句话说就是,这年轻道人先前成功镇住了他,翼王爷决定先谨慎些,用词谦卑、语意诚恳些。
    于是在这白衣道人久久地沉默后,翼王爷亦好脾气地耐心地候着,没有丁点儿的不耐烦。
    夕阳渐渐西沉,光线像长了脚一般沿着大隋朝年间的御道青石板缝隙缓慢地爬。南广和漠然地望着对面这个体内仍流淌着白鹤将军神血的凡人,最后终于道:翼王爷,贫道有个不情之请。
    说,你尽管说。翼王爷抬袖不易察觉地擦了擦额头薄汗,心下愈发吃惊。这道人不言不语,竟能令他觉得双膝战战,如同昔日在金殿前参拜先帝时一般。不,还远胜过那时。
    于是翼王爷又款声轻道:国师若有何难处,倘若鹤某帮得上忙,也尽管一并提了。鹤某必定倾力襄助。
    南广和摇了摇头。贫道并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他略沉吟。只是想借王爷手中凤玺诏令一观。
    翼王爷微愣,略迟疑了一瞬,随即便慨然道:这有何难!只是那诏令,鹤某并没有随身携带,可否请国师随某一道去歇脚的客栈一叙?
    南广和抬眸,定定地望着他。良久,笑了一声,不言不语地抬手在虚空中一抓。一卷淡黄色锦帛便从翼王爷怀中破空而出,落入南广和虚张的手中。他五指轻握,垂眸淡笑道:翼王爷,你也不尽不实。
    翼王爷疯狂抬袖擦汗,额头汗珠却怎么也擦拭不干净,脸色灰白,嘴角也有些抖。国师,这
    放心,贫道只是借来一观。南广和说话间已经打开卷帛,见上头果然又是诸侯见吾族令速来西京两行小字,只是与苏文羡接到的那份不同。雪鹰族苏家接到的诏令,落款处,只有一枚凤凰玺印。然而此刻藏于翼王爷怀中的这份,则在落款处潦草写了昭阳畸零人五个字样。
    南广和拧眉,口中轻念出声。畸零人他目光落在这座依然繁华如故的城,眼角依稀仍是当年父皇带他走过的御道,嘴角微微勾起,扯出一抹凉淡的笑。
    这,这可能是那位小殿下的自称, 翼王爷不慎失手,叫这人抢去了最隐秘的起兵诏令,心下惴惴,面上却强笑着道:国师大人想必也知晓,昔日长公主殿下困锁深宫,在亡国后愤而自刎想是因缘造化没死,此番想借我等兵力复国,因此才有了畸零人这个称谓。
    南广和抬眸,冷笑道:你如此以为?
    不,不然呢?翼王爷战战兢兢道。
    南广和不答,只重新卷起诏令放入袖中。他撩起眼皮再次朝翼王爷一个稽首,淡淡地道:先借两日,日后必定奉还。
    翼王爷张张嘴,还待说些什么,却见这人一转身飘然去了。白衣凌空而起,几个纵跃便不见了踪影。
    独留下翼王爷凄凄凉凉地一人站在夕阳下,拿袖子不住地擦脸。良久,终是忍不住啐了一声。呸!说好只借了一观,原来却是明抢!
    他说的极小声,又是特地待那年轻道人离去足有一盏茶之后才开的口。原以为必定无人听见,不料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清冷如同山顶冰雪的声音响起那是因为翼王爷你也不尽不实。
    语声清冷,却如同响在耳畔。
    翼王爷仓惶抬头四顾,四下里静悄悄的,哪有那白衣道人模样。分明是修仙者所谓的顺风听千里的手段!
    翼王爷一个哆嗦,随后汗如雨下,待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到十丈外纷纷叫人堵了嘴绑在一处串了粽子的亲卫与重金请来的武林高手们,那冷汗就更加不曾断过。
    于是那天,落了单的翼王爷挣扎着回到寄居的悦来客栈后,一头倒下,便卧病不起了。
    第101章 同归3
    叶慕辰憋着一口气进了宫, 坐在金殿上大喘气儿喝茶的时候,南广和正独自一人寻到了昔日的韶华宫地下密道。
    说也奇诡,大隋朝开国年间他并未想过地下会让所谓的子孙们布下天罗地网, 地下纵横棋道, 宛若一盘精心设计的局。身为大隋前朝皇子的时候, 他只知晓地下密道可连接韶华宫与父皇的长生殿,但眼下
    南广和手里端着烛台, 望向地道入口处怔怔出神。
    仙人目力可达千里,更何况是他。
    南广和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 瞳仁内赫然有金光流转。借着金色视线扫射过去, 瞬间接收到整座大隋前朝后宫地下密布的地图。以长生殿为核心看去,实则地道可通往任何一处宫殿,甚至就连当年崖涘国师师徒所居的翔翥殿, 也不过一座被架空了的偏殿。地下全是错杂通道。
    韶华宫在整个地下版图中,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连接点。
    以长生殿为焦点,至少可通往八个偏殿, 每个偏殿都有一个出口可直达宫外。
    南广和心下微苦, 闭上双眼后脚下竟忍不住一个踉跄。
    足屏息了一炷香/功夫, 他才手里端着一盏烛台沿着脚下皇宫正南门的入口一路走到长生殿,计算了下时辰,以凡人脚力而言, 约莫也就两刻钟。
    然后他换成自长生殿往最偏远的西北门走, 而且刻意寻了一条最曲折的路,期间要经过一排冷宫, 以及低等内侍宫娥们居住的地方。
    这次走的较久,约莫一个半时辰。
    南广和立在西北角门的地下尽头, 身子簌簌发抖,掌心中烛台的光不断明灭,投射在他鼻梁与两排长长的羽睫。
    暗道内没有光,也没有足够的空气。
    然而这都不是令南广和感到窒息的理由。
    他站在那里,想到九年前宫变夜长生殿一条长廊上叠成摞的尸体。无数盏七彩宫灯打翻在黑泥地,血水顺着青砖缝隙渗透进去,伴随尸体焚烧的焦臭味。沿途他见到一双双睁大的双眼,惊恐的,无助的,愤恨的,瞪圆了朝向暗沉无光的夜色。片片白雪飘落下来,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中,最后定格在恐惧。
    漫天的白雪。
    血与杀戮。
    九年前,大隋朝宫变夜,无一人生还。
    但是若地下通道可连接宫墙下八个门,为何宫中竟无一人逃出?即便这是大隋皇族秘密,也不该也不该便连他化身皇子南广和时,就连他名义上的父皇、大隋朝先帝也殒命于火中,尸身叫叛军烧的那样狼藉!
    除非
    南广和阻止自己往下想。
    可是想法并不依照他识海中的命令,自顾自沿着清晰的脉络走下去,就像眼前这星罗棋布的密道一般,明确地指向了出口且是唯一的出口。
    除非,隋帝根本不想逃。
    大隋朝第五十一任帝君、他南广和名义上的父皇、先帝南巫,选择了一条最惨烈的路,带着一族及整座皇宫,为大隋朝的没落殉葬。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昭阳六年末,于隋帝下令命时任北川侯的苏晟奔赴西京迎娶他时的那一夜,他匆匆沿着地下通道奔至长生殿,隋帝隔着一道山水屏风对他说吾儿,你与为父不同。你生而为神,为父只是一滴凤血化生的凡人。为父不能替你战退仙阁及一众欲择你为食的下界修仙者,为父便只能够替你去死。
    以一场惨烈的殉葬,换取他凤凰儿的涅槃。
    南广和眼眸沉沉,于空无一人的地下通道,遥遥望向昔日长生殿所在的方向,轻声地、隔了十四年的时光,回应那一日隋帝的话。父皇,地下冷不冷?生而为凤血化生者,你恨不恨孤?
    四壁空荡荡,他的这句问话在地道内轻轻地回旋,不断传来尾音轻颤的半句你恨不恨孤?
    地府三途河中冥河血水翻涌,并无一人名叫南巫。
    凤血化生者,死后便归于湮灭,就连投胎转世亦不可得。
    昔年他与寄居朱雀残魂的南冥祭祀天地后奉礼成婚,婚后为了解决子嗣问题,也是为了令那个叫南冥的儿郎有后,他以自身精血为引,取来冥河水,作了一个孕育化生的假象。
    大隋朝五十一任帝君,除了开国始/皇/帝南冥外,其余五十名皆是化生者。即便可借由妇人胎腹中出世,拥有完整的一具人身,三魂七魄却都是凤凰精血所塑。
    化生者,即便可令妇人有孕,却无法留精。只能借由妇人怀胎将那滴凤凰精血不断地传承下去。
    时间越久,凤血中所含的生机便愈淡薄。
    因此先帝在朝时,身子自幼便孱弱。时人都以为是先帝耽于女色沉迷玩乐之故,但事实上,即便先帝每日练气养生,至多也不过寿五十余。且再无法孕育子嗣。
    所谓皇族无孕后,百余年来南氏皇族皆以一枚凤凰蛋转生,也不过是幻象罢了。
    大隋朝立国三百余年,唯一真正自蛋壳中出生的凤凰儿,只有他一个。
    也从来只有他一个。
    南广和双眸中似有泪光,良久,却又似终于释然。他立在地穴中,轻声地道:父皇,你虽只是借由吾一滴真血化生,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过于此方天地间。
    十四年前你打开皇陵,剜心头血肉,以密咒祷告吾重生,令沉眠于其中的吾之真魂醒觉。九年前,你以身殉葬,借由一场滔天的爱恨、烈火焚烧凤凰真血的疼痛,召唤吾早日归来此恩德,吾无以为报。
    南巫,你的名姓,该存在于浩瀚青史卷中,而不是如眼下湮灭蒙尘。
    最后南广和抬起一双金光灿然的眸,漫然启唇道:吾生而为神,每一滴神血,都可化生为一个独立的生命。南巫,你并不是吾的寄生者,你拥有自己的名。
    寂寥无人应的地穴内,忽有风起。一小撮微弱的风打着卷儿靠近南广和脚下,虽然速度不快,却很执着,风中隐约若有一粒极小的微光。
    南广和含笑伸出手,似在隔空抚摸那一丁点微弱的光。南巫,我唤你为父,实则你亦当真是吾父。十六年养育恩泽,以血肉唤醒吾醒转的恩德,都足以令吾唤你一声父。若没有十四年前你剜下心头血肉提前唤醒吾的神智,恐怕九年前崖涘那厮唤吾醒来时,吾新生的神智昏昧懵懂,便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崖涘那厮所言,以为这红尘三百余年间只是一场下界历练。
    九年前他肉身死去,魂灵于南氏皇陵葬地苏醒,醒来时见到崖涘盘腿坐在一团碧青色流动的光焰中,垂眸对他言道,凤凰儿,你本是上界尊神,偶因动了凡心来此间,所以遭此劫难。待一朝醒转,你便该修炼,然后再次得道飞升上界。
    在崖涘口中,一切都只是历练。红尘三百余年间的往事,不过上界眼中的一粒尘砂。不值得特地提起,也无甚可值得纪念。
    一切的一切,不过因为他偶尔动了一次凡心,遇见了一场可欲。
    南广和微哂。
    崖涘呵,那位不可直呼其名的无情道帝尊高居于云端,又怎会知晓,这凡尘间的每一天每一夜,亦是真实存在的烙印。有泪光,有欢喜意,即便这一切都注定随无常流转而逐渐微弱,终有一日消逝无踪,可是发生过的,都有存在的刻痕。
    阿赖耶识深深处,亦镌刻着这些人的名姓。
    那一小簇微弱的风卷上南广和的指尖,芥子般大小的光芒微闪,像是随时都会湮灭。南广和以手心护住它,将其藏入眼中。金子般灿然流转的眸子中,多了一粒极细小的微芒。
    父皇,吾带你回去。南广和轻声道。
    随后他灭了火烛,悄无声息地离开地穴,独自沿着记忆中的轨迹去了昔日韶华宫。地面上沿途荒草萋萋,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偶尔间或一两声夜鸟惊啼,虫鸣声锵锵。
    南广和轻车熟路地走到宫室西南角处,寻到那三重门外,远远望去那宫殿巍峨飞檐仍在,檐角瑞兽挺胸凸肚地立在夜色中,檐下铁片叮咚。只是宫门口再不曾有层层白纱撩动,也无那清秀小脸的小三儿手执竹笤帚清扫一地落花。
    便连宫门外大片的神树娑婆沙华林,也凋敝的不成样子。
    南广和以手抚摸一截乌黑枯枝,苦笑了一声。娑婆沙华是上界他筑巢而居的神树,不会死,也不会枯。九年前他肉身自刎于长生殿前,娑婆沙华树中所储神界灵气尽皆逐他神魂而去。可即便如此,这些树也不至于黑黢黢的,表皮都叫人用刀刮了,只余下不再分泌汁液的树干光秃秃地裸/露于空气中。
    叶慕辰,呵!他苦笑着叹息一声。
    随后一转头,就见到了那个冤家。
    夜色下的韶华宫外,娑婆沙华林中,离他一丈远的一株高树上立着一个人,白发黑袍,夜风中衣衫猎猎。
    南广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于是也立定了,定定地看着那人。
    叶慕辰似有所觉,转过脸来,见一个白衣人立在娑婆树下,手抚枝干,面朝向他不言不语。叶慕辰心中一动,急忙跳下树来。
    及至两人即将照面时,南广和突又想起晌午时分两人才在那座名叫青池的城闹过一场小别扭,叶慕辰这厮蒙骗他,明明手中没接到过凤玺诏令,却骗他说有。
    南广和一扭头,转身就想走。
    叶慕辰急忙扯住他袖子,干巴巴道:你气性儿还没消啊?
    南广和越发的气,拽了拽袖子,唔,扯不动。于是他转头瞪着那人。孤只是来旧时宫中走走,并不想见你。
    可我想见你。叶慕辰涩声道,手里头拽着那半幅袖子,声音低沉。韶华,这些年每次睡不着的时候,我都会来此处。什么也不做,就是站在枝头上,远远望着你当年所在的那处寝殿,我心里头就觉得踏实,就觉得安然。
    南广和垂下长长的羽睫,默然不语。
    叶慕辰便趁机试探性地双手环抱他,口中越发地发苦。韶华,殿下,臣当真思慕您至深。今儿个下午在酒楼中,臣并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这事儿与一人有关。臣怕你心下不信,或是认为臣嫉恨那人,所以才撒了个谎。如今臣已经后悔极了!
    与一人有关,谁?南广和转头瞥了他一眼。
    崖涘!叶慕辰咬牙切齿。夜色中一张脸狰狞犹若罗刹,在提起这个名字时恨不得化身夜叉,将那人撕裂了吞入腹中。
    南广和起先一愣,随后又想起叶慕辰口中的崖涘乃是前朝国师,并不是上界那位帝尊。他便蹙眉道:此人分明于九嶷山中闭关,九年前足不出户,你怎会疑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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