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原来苏文羡本就衣不蔽体,全靠东方楚好心施舍他的一件外衫披着遮挡春光。方才他凌空一脚,踹飞了没眼力见的鹞族首领是没错,但也暴露了他下身宝蓝色锦袍早就扯成布条的状况。这一脚飞出去,某不可言说之处便冷风飕飕地,暴露于众人视线内。毛发森然,甚为雄伟。
    咳咳,不成体统!不成体统!鹤族翼侯爷实在看不下去了,板着脸儿,抬起尖俏的下巴,以手抚额叹息了一声。文羡你这是憋了多少年啊,给肿成这样!
    东方楚怔怔地瞅着众人脸色或青或白,再听见翼王爷这一句此刻终于撑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多年不见,各位侯爷还是一如既往地风趣!
    他再瞥了眼披着自个儿外衫、气的浑身发抖恨不得冲上去一人来一脚的苏文羡,笑得泪花儿都出来了。
    行了,行了文羡,他们也就口头讨个乐子,犯不着生气!
    笑话的不是你,你当然不气!苏文羡一把挣开东方楚的手,横眉冷对。都是这朱雀发疯!
    他说着手一指,朝高坐在椅子上仍在咬牙闭眼的叶慕辰道:什么狗屁大元帝君!分明是个混不吝、无赖!
    众人视线顺着他手指瞧过去,却见叶慕辰眉头紧锁,鼻翼两侧法令纹极深,额头黄豆大小的冷汗涔涔而下,一身黑色织金长袍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在白腾腾的热气中不断发出汗水蒸发的古怪气味儿。
    还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
    这厮不像是掉入了寒潭,倒像是被人刚从一口血池子里捞出来,白发成缕儿地挂在肩头,额间若隐若现地,时不时现出一只纯正的火红色朱雀。
    第77章 三日约3
    帝君?
    帝君您醒醒!
    众人皆停下笑闹, 试探性地靠近叶慕辰。甫一走近,便觉得热浪扑腾过来,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火, 燎的人眉毛发丝都在灼灼燃烧。视线内的一切景象都起了波纹。有扑鼻而来的血腥味, 浓烈的好像染湿了众人衣袍。
    苏文羡嗤笑一声, 率先停下脚步回望众人,双手松松地拢着东方楚那件七彩纹绣的大袍, 狭长美目斜斜飘过来。怎么样,本侯就说是他魔怔了吧!
    这可不妙!大大的不妙! 枭族首领个头极高,手长脚长, 脖子也伸的老老长。他摇晃着一颗大脑袋, 阴鸷双目眯起,神色有些微妙。咱们远道而来,一是为了践诺, 偿还三百余年前欠下南氏皇族的债, 二则
    鹤族翼侯爷从容接下枭鸟的话,淡然以手捻须, 道:二则嘛, 这朱雀族却是吾等三十六侯之首。如今叶家只剩下他一人, 即便贵为大元朝新帝,只要南氏凤玺一现世,他便仍是吾等中一员。
    话是如此说, 苏文羡带头唱反调, 没好气道:只怕吾等一片痴心尽皆付与了烂泥沟!你且看看,这厮一言不合就将我弄成这副模样!他手指着高高肿起的脸颊, 越说越愤怒。这是一位帝君干出来的事儿嘛!
    兀那鸟,你干的也不是人事儿! 鹞族首领好不容易自帐外冲回来, 胸口硕大一片泥灰印渍,当中一只脚印。他撸起袖子气势汹汹横步朝苏文羡冲过来,唾沫星子喷了众人一脸。就你这一脚,老子我就剁了你喂狗!
    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对儿铁爪,钩尖闪着漆黑乌亮的寒芒。一看就淬了剧毒。
    别闹,快别闹! 鹤族翼侯爷皱紧眉头,自恃身份,袖子里迂尊降贵地探出一只雪白的手,拈了拈苏文羡肩头。文羡你年轻气盛,且容让些。
    还有你鹞鹰,你俩本是大类同族,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鹤族翼侯爷话还没说完,陡然间耳旁呼呼风动。
    帐篷内骤然间暗夜降临。四下里一片黑漆漆,对面瞧不见众人面目,只有无穷无尽的风声,狂沙卷动飞石,掀飞了粗油布帐篷,扎根于地面的小儿手腕粗的绳索寸寸断裂,木桩裂成碎屑。
    风中如同流淌着如瀑的浓稠血浆,腥味极大,粘腻地钻入每一个人的鼻孔内。每一个细胞,都吸入了这极浓烈的煞气。
    隐隐地,却又诡异地传来千百万繁华次第盛开的毕剥声。
    众人一瞬间尽皆看见了,于那万年迢递时光长河中,无数双惨白的鬼手自地府三途河血水中挣扎着伸出,鬼爪如钩,拽住凡尘千万情丝,挣扎着奔入轮回井中。
    扑通!
    扑通通!
    每一个残破至幻化出几重虚影的魂魄,在跃入轮回井中时,皆有磨盘大小的繁花自枝头坠落。繁花坠入深不见底的井中,如同掉入血渊,随那些残魂一道入六道轮/转,或生或灭,直至再也看不清最初的那张脸。
    耳边皆是残魂的凄厉呼喊,夹杂在风里,恰如滚滚沙尘中有无数铁马金戈踏地而来,旌旗摇动,厮杀声铺天盖地。
    有一人,一马当先,着火焰一般灼灼的朱红色长衣,青丝飘荡于长空,广袖下有数不清的小人儿自内钻出。米粒大的小人儿见了风,立刻呼啦啦地扯动手脚,纷纷拽出刀剑戈戟,嘶喊着朝对面一大片白衣银甲的众仙人冲过去。
    那着朱红色长衣的人漫然回首一笑,遍地花开。
    波纹扭曲中仿佛那人亦化身万千,每一道光与暗的罅隙处,皆有那人的一颦一笑在闪回。朱衣猎猎,青丝随风飘荡如同没入银河一般的,遥遥。
    窥那朱衣人手段,分明是天界才能出现的,传说中的化身万万亿众。
    啊!头好痛!
    救命
    格老子的,老子头要裂开了
    就连向来自恃身份的鹤族翼侯爷都没忍住,用标准的南方话骂了一句粗,抱头蹲在沙尘狂风中,面容扭曲,眸光中渐渐泛起了猩红色。
    飞沙走石中众人毫无所觉地抱头翻滚,每一人额心处皆有菱形神芒闪烁,左肩上各家作为族徽纹绣的鸟雀也突然间全部活了过来。鸟雀振动翅膀,时不时发出或清脆或低沉的鸣叫声,出现在眼下黑沉沉的尘世间,说不出的诡异。
    各叶家军将士或双手抱住狂风中尚在苦苦挣扎的粗壮树木,或者凭借修炼得来的本领吊起一口真气将身子攀在岩石壁上,好不叫大风吹了去。
    此刻倘若有人居高临下从九嶷山极高处往下瞧去,便见大蓬云烟似的黑气自半山腰嘭地一下炸开,随后滚滚往下,一路朝山脚下山民猎户所居的薛家镇流淌去。
    那黑气中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还有刀锋划过至钢至厉金属散发出来的冷冽气息,贴着人发丝飘开去,便割裂了人的面目。
    直叫人心惊胆战、两股战战不能言。
    那一日,大元朝天启九年春末,自九嶷山泄露出成千上万条沉寂已经长达千年的冤魂残魄。这些残魂拖着意外苏醒后仅存的执念,尽皆呼号着朝久违了的阳光下尘世狂奔而去。
    直流泻至人间繁华最深处。
    奔向尚残存有当年凤凰儿初次降临于尘世的,南瞻部洲大隋朝旧都,西京皇宫内某个荒草丛生的废旧宫殿而去。
    相隔半座山,于山顶白云深处名闻遐迩的明月小楼内。
    山主,山主大人不好了!薛小四狂奔而入,脚下草鞋吧嗒吧嗒甩动,巴掌大的小脸煞白煞白的,不时抬起袖子撸汗,双腿酸软的险些跌倒。
    山主大人你快开开门!
    薛小四连滚带爬地跑到山顶,将整个人扑在小楼的赤精铜门上,碗口大的铜环撞在他胸前,咯的生疼。但他眼下顾不得这个,双手拼命拍打铜门,口中又道:山主大人,那位姓叶的在半山腰不知道发什么疯,将整片营地都掀了,半山腰处沙尘遮天蔽日的,到处都是惨叫声。
    说着,薛小四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浑身汗毛孔怒张,眼底一片恐惧。
    他到底是个凡人,又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自从跟了国师山这位终日瞧不见面目的山主大人,很是享受了两年好时光。但眼下陆续有朝廷贵胄来访,甚至于连当今天下凡人属国中最大的那位帝尊也来了,令薛小四很是惶恐,同时又忧虑山主大人会抛下他,独自溜达溜达去西京了,从此再也没人管他死活。
    薛小四将明月小楼的门拍的震天价响,声音愈发焦躁,尖利地破了音,随风飘出去几里地。山主,快,那个姓叶的要炸了咱们国师山啦!
    吱吱的沉重地转动铜门门轴的声音终于自内响起。原本正在打坐修补神魂的南广和自内姗姗然出来,脚步有些轻飘,人面容有些若隐若现。
    如何了?他便连声音都陡然间变得又软又糯,远比平日里动听了许多。
    薛小四一呆,下意识仰起头去觑山主大人的脸。却见到一个绝色美人的脸,在云山雾罩后眉目宛然,如同潮汐随着月亮一同褪去,渐渐显露出隐藏于层层浪花泡沫下原本的真实面目。
    那美却是绝色,是人世间没法想象出来的一种高贵清华,却又如同繁花盛开至极处,韶华荣景,绮丽无双。
    薛小四呆呆地仰起头望着这位陌生的山主大人,心下隐约敲起了退堂鼓。脚下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怯怯地开口道,山,山主大人
    南广和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异样,懒懒抱住怀中拂尘,身子随意倚在门上,道:怎么了这是?一天听你喊了三回不好!
    声音出来,南广和也愣了愣,随即掩住口,咳嗽了两声遮掩道:咳咳,这山下
    他顿住。
    这才发现原来他已经变不回崖涘的声音了。此刻这把好嗓子,是他自己的,又软又糯,尾音袅袅仍带有西京的口音。
    南广和抬眉,目光落在薛小四身上,有些冷。
    薛小四叫他瞧的腿软,双膝一跪,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黄豆大的眼睛内硬生生挤出几滴泪花来,声带悲戚求饶道:山,山主,小四儿什么也没看见
    南广和便知道,他再也瞒不住了。这孩子分明已经瞧出了什么,只是不敢说,惧他。
    教/养两年半,自烟火人间从山脚下薛家镇包子铺拐角处捡走的流鼻涕小乞丐,眼下显然已经收拾的干净体面,也生出了许多玲珑心思。
    南广和一时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斩草除根。
    山主,山脚下烟尘滚滚的,那些个帝君侯爷好像打起来了!薛小四头埋在地上,脑子却转动飞快,强行压下心头恐惧,假装出仍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忙不迭禀告道。
    杀气迸发于指尖,一闪即逝。
    南广和重新将手拢入袖中,声音漫然而又娇柔,冷冷睇着趴伏在地上的薛小四,嗤地笑了一声。小四儿,你怕我不成?
    不,不会,怎么会呢,呵呵呵薛小四全身抖的筛糠一样,却强笑着,小心翼翼地道:山主子天姿国色,不愿意让奴才这等凡人瞧见了真面目,奴才,奴才都知道,都明白的,奴才什么也不会往外说的!您老人家放心!
    薛小四说着便闭着眼睛开始发誓。若是从小四儿嘴里走漏了一个字,便,便叫我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南广和原本不肯信他。自打九年前他自杀殉国,然后再次经由崖涘以神魂燃烧为代价、令他苏醒凤魂后,他便颇有些变化。浩荡数十万年的记忆蜂拥而至,念念皆是恨,念念淬血。
    然而此刻薛小四的话,令他想起了叶慕辰。
    昭阳六年七月七,于大明湖画舫上指天发誓,抱着他恋恋不舍的叶慕辰。
    那口气,终于叹息出声。
    罢了,便废了你一日记忆吧!南广和言罢,猝不及防弹出一道青芒,钻入薛小四后脑勺处。那道青芒却似长了眼睛般,绕着薛小四脑袋转了个圈儿,随即兜到薛小四巴掌大的小脸上,径直入了那一双黄豆大小的眼睛。
    眼底深处,青芒倏地钻进去,吸溜吸溜儿麻利地将薛小四有关今天所见所闻尽皆消除。
    叫你忘了,是对你好。南广和跨出明月小楼,袍袖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凡人,呵,凡人!
    这些年,他麾下那些战将们,可不都是一个两个栽在凡人的手段上。
    南广和再不肯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的话语。即便那人是叶慕辰,他也不能全部都信。毕竟叶慕辰只是一具凡人泥偶,借了朱雀神君的一缕残魂,才会如此令他恋恋。
    到底,不是完整的朱雀神君!
    第78章 魔怔1
    南广和转身离去的时候, 锁上了明月小楼,却终于是疏忽了,一时心软, 放过了这个从凡尘捡来的小乞儿薛小四。
    他当时并不知道, 这个心软会给他带来许多意料之外的麻烦。
    当时, 南广和一身白衣飘飘然赶至半山腰处,见到的便是无数个人影或抱树或踏石, 盘旋飞身牢牢攀附住每个能倚靠的物事。于那黑烟滚滚中,叶慕辰双目紧闭,白发飘扬。
    于那无数个面目宛然的人中, 叶慕辰落入他眼底, 依然是最清晰的那个。
    朱雀,是你吗?南广和猛然撞见变了气息的叶慕辰,双眼微酸, 黑风残魂中依稀仍夹杂着万年前来自那人身上的熟悉的气息。那股冷厉如同遥远的星河中淬出来的, 冰凉的气息。
    朱雀,吾家的小朱雀呵!南广和一时大恸, 弃下拂尘, 跌跌撞撞奔至叶慕辰身侧, 却冷不防叫那人大手一伸,从腋下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南广和:
    纵然有千言万语,叫人这样提娃娃似的抄起腋窝提在面前, 双脚险险离地, 这姿势实在有些不雅!
    也实在不便于诉衷肠!
    南广和无语凝噎,抬眸望向眼下明显陷入魔怔的叶慕辰。眸光如水, 一波三折。说不出的小幽怨。
    叶慕辰也不知晓自个儿是怎么回事,他脑袋里沉甸甸的, 仿佛有千万团火焰在一处燃烧。劈里啪啦的,却又隐隐透露出一种极欢喜。那欢喜意从心底流淌出来,如同千树万树火树银花一刹那齐齐开放,所有的光与亮,都冲着眼前这人。
    他手掌下,提着的这人!
    叶慕辰蹙眉,终于自昏沉沉的燃烧状态勉强撩起千斤坠石压着的眼皮儿,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国师?
    声音又冷淡,又沙哑,说不出的迷人。
    南广和眸底里盛着的水波愈发潋滟,将手一指,直接戳到这厮眉间,没好气道:你个傻子!谁是你家的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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