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慕辰盯着那一大截柔美的白,如同眼前再次出现那个飘摇于草木葱茏的韶华宫的一角素衣,每次回眸一笑,便是如此优柔而奢华的美。
    如同一只垂死的鹤。
    或少年锦时,心底最深处的一角剪影。
    叶慕辰的眸子彻底暗沉下去。
    第65章 苏家
    又一阵山风过。
    南广和抬起头来立定。匆忙间幻化出来的长袍毕竟不耐寒, 站在云雾缭绕的九嶷山巅,叫山里的云雾与雪水打湿了大半。隔着丝丝拉拉棉絮一般的云雾望过去,相隔五六步之遥的叶慕辰五官都有些模糊。
    青山逶迤, 隐于天际。绿水如带, 迢递不断。
    两人立在此处, 倒恰似映衬了那句景,高处不胜寒。
    九嶷山气候寒冷, 云雾深处积雪常年不化。也就只有他所蜗居的那一室花厅与明月小楼,一年四季温暖如春。也不知道当年崖涘如何施的法,小楼内外遍地盛开着娑婆沙华。一簇簇的, 或艳红, 或雪白,或深深浅浅的紫,美不胜收。
    南广和借势邀了叶慕辰一道返回花厅议事。待走下这座孤伶伶的亭子, 四下里拱卫的护卫们便渐渐围拢过来, 距离两人十步以外,不远不近地, 隐隐然将叶慕辰拱立在中间, 众星拱月一般。却又忌惮着这两人有秘事说, 并不再拉近距离。
    什么人带什么兵。
    叶慕辰如今的话语也像是他麾下的兵不动声色,张弛有度。
    叶慕辰比南广和微微领先半个身子,却不说话。行走间只能听闻两人身上繁复衣袍细小的摩擦声。叶慕辰长年习武, 若不是刻意, 便连脚步声都悄不可闻。黑锦织金的靴子踩在山路上,连雪地枯叶都不曾踏破半片。
    南广和亦不开口说话。
    事实上, 以他现在所扮演的崖涘的身份,也实在不知与叶慕辰有何话可说。
    渐渐地, 快走到花厅前的那条路口,突然笑嘻嘻传来一声极好听的青年男子的清澈的话语声。苏文羡见过陛下,见过山主大人!
    南广和心头微讶,抬起头,就见到一个身披白色狐狸大氅的青年,约莫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生的一张容长脸儿,眉眼狭长,手上捧着一个白色鎏金盘狮镂空暖炉,里头依稀可见还燃烧一簇星星炭火,笑得见牙不见眼,正笑吟吟守在前方。
    这人绝不是叶慕辰贴身的人,也不像是他的臣属。
    只因那句笑吟吟的问候,语词恭谦,语气却有些漫不经心。
    南广和挑了挑眉,看向叶慕辰。
    叶慕辰果然一蹙眉,停住了脚步。片刻后,冷冷唤了一句。苏公子。
    在大元朝一国之君面前,这句公子的称谓便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南广和心道,果然。自个儿猜的不错。
    苏文羡却不以为意,随手极其潇洒地将暖炉抛给身后一小厮,几步走到叶慕辰面前,一撩大氅,左腿单膝跪地,右手按在胸前,面上仍是笑吟吟的,双目直视叶慕辰的眼睛。北川侯苏文羡见过陛下,请陛下万安!
    竟是大隋旧时的三十六路诸侯中一位,北川侯爷。
    南广和眸色愈发沉静。
    叶慕辰静静将苏文羡看了一会儿,嘴角嗤了一声,也不抬手,淡淡道,免礼。
    苏文羡借势便起身,白狐大氅一起一伏间,露出内里贴身的宝蓝色锦袍,腰间挂着一枚小儿巴掌大的羊脂白玉,在雪地里日头底下愈发显得晶莹夺目。
    苏文羡整个人儿,都显得有些过于璀璨。尤其那双狭长美目向南广和扫过来时,未语先含了三分笑,公子如玉,堪称夺目生辉。某一直对山主大人的威仪渴慕已久,只可惜北地偏于一隅,山主大人又仙迹飘渺。因缘际会,今日才得一见。
    南广和挑了挑眉,旁人看不见他此刻的面目,更别提威仪二字。实在不知此人这马屁从何处拍来,轻飘飘不着一丝力气。语气虽然轻佻,却因他长得好,所以这番作态只显得风姿潇洒。
    他突然也起了促狭心,低低笑道,如何?
    闻名不如一见。见了之后,评价如何?
    苏文羡果然听懂了,闻言也挑挑眉,笑吟吟道,果然闻名千次,不如一见。山主大人气质高华,一身白衣飘然离尘。某今日一见之后,回去后就将今日这身供于香案,也好让这身沾染的仙气在家中摆放的长久些。
    两人互视片刻,不约而同笑起来。
    倒将帝君叶慕辰冷落一旁。
    叶慕辰也不以为意,只嘴角嗤笑的更加明显了些。北川距离九嶷山千里之遥,苏公子此刻上山,想必不是特地来修仙的。
    自然不是。苏文羡随口漫应了一声,随即又转头朝南广和笑道:山主大人莫怪,某这骨子里头流的是北川苏家血。苏家历来赤诚,惯不会说那些机巧话哄人。某也知晓九嶷山贵重,乃历代国师所居,但某身上红尘味重,此生怕是只能在尸山血海中打滚摸爬,于修仙一道无缘了。
    南广和亦垂眸淡然一笑,拂尘轻摆。无妨!北川苏侯,本山主亦素有耳闻,果然一门赤胆,堪称英杰!
    北川,乃大隋旧时封地割藩的一方霸主。于昭阳六年冬至,前任北川侯苏晟曾顶着一身风雪骑着一匹快马奔赴西京,千里迢迢前来护卫南氏最后一名子嗣。
    昭阳六年,那日韶华宫中如同一场堆积了上千年的斑斓血泪,尽数倾盆落下。南广和披了一头一身的花雪,背身站在娑婆沙华林下。苏晟取血,与他结下了生死之契。
    未久,苏晟便亡于仙阁势力的暗杀。
    时隔十四年后,南广和仍依稀能隔着迢递的生死两岸,窥见当日苏晟慨然站在花雪下,语气铿锵。
    北川苏家,的确一身赤胆,筚路蓝缕,为他赔上了北川藩地无数子民的命。近十年的叛乱,一度门庭萧条,几乎销声匿迹于门阀贵胄中。
    昭阳六年冬至的雪,至今仍磅礴落在北川苏家人的一袭白色狐裘上,溶化于三途河畔。
    这苏文羡,想必便是苏晟当年奏章里提及的幼弟。苏晟亡故时,此子年不过十三四,而今却已翩翩然浊世佳公子。时光荏苒,一别十四年,渺然无踪迹。
    叶慕辰不唤他北川侯,想必因这北川侯仍是大隋朝封的。自叶慕辰自立国以来,对大隋朝分封而治的诸侯虽尚未撤藩,却也从未发放大元皇朝的官方封牒。这侯爷二字,着实尴尬。
    所以方才叶慕辰只唤他苏公子,只字不提北川侯爷的身份。
    苏文羡心知肚明。他此番千里跋涉而来,原来就是打着造反先锋军的旗帜,自然不怕与叶慕辰反目。
    只是此刻九嶷山风景秀美,又当着大隋前朝国师的面,他也懒得剑拔弩张。
    三人都假笑盈盈,一时间竟然有些宾主喜相逢的意味。
    南广和便懒洋洋提高嗓子,唤了一声薛小四!
    他领养的薛家镇小乞儿,亲自起名唤作薛小四的孩子,果然一溜烟弓着身子从花厅前跑过来。一身蓝布衫灰裤儿,刘海覆至额前。
    薛小四年约七八岁,生的十分伶俐,小脸上汗涔涔的,声音里带着长年市井街头乞讨求生留下来的小心翼翼与欢喜笑音儿。山主大人,热茶已经备好了,请山主大人与苏侯爷去花厅一坐。
    叶慕辰不肯提的侯爷称呼,这孩子信口便点了出来。只字不提一旁龙蟠虎踞面黑如锅底的元帝。
    足见薛小四这孩子机灵古怪,察言观色的功夫日益深厚。
    南广和心里头噙着笑,面上却仍是淡淡的,转向叶慕辰,像是那么随意一邀请,顺带的。叶将军也请。
    叶慕辰自清晨在山顶凉亭上吹了一肚皮冷风,此刻又受了冷落,面色冷的像要结霜。南广和以为他必定拔脚就要走,刻意等了等,转身便又朝向苏文羡,想与苏文羡再唱和两句,不料耳旁却听叶慕辰冷淡道,唔。
    南广和以为听错了,忙又回过头,却见那人已抬脚一溜烟儿地往花厅去了。
    南广和不由怔住。
    再转头看时,苏文羡脸上似笑非笑,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不知何时又将那白色鎏金盘狮镂空暖炉捂在双手中,只望着叶慕辰背影不出声。
    咳咳,南广和尴尬地咳了两声,随即借怀中拂尘遮了脸,朝苏文羡道:北川距此山一千多里路,不曾想,侯爷来的倒是快。
    是啊,苏文羡不紧不慢地缀上他的脚步,两人并肩往花厅走着,口中淡淡道,世事如白云苍狗啊!某也从未料到,某竟然能继家兄之后,再次与那枚凤玺结契,成为同一人的仆从。故此千里奔驰,马儿都跑死了两匹。昔年大隋南氏皇族曾言,各路诸侯若见凤玺诏令,无论身处何地、遭遇何事,哪怕阖府只剩下一名男丁,亦须枕戈待旦,星夜驰援。
    苏文羡停下脚步,侧身觑着南广和,上下打量了一番,眯眼笑道:某自幼生于北川长于北境,竟从不知道,原来除了南氏凤族子弟外,竟还有能够调动那枚凤玺的人。山主大人,果然好谋略啊!
    南广和微微一滞,不知这话从何接起。
    便听那苏文羡又淡笑道,不过也好,这天下分分合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论那位殿下是否让山主深藏于此山中,某此次代北川应诺苏家欠南氏的债,今番便总算可以一笔勾销。只不知那南氏昔年欠下苏家的许诺,是否仍旧作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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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情债
    苏家欠南氏的债南广和品了品, 不觉笑道,三百年前大隋立国,得六个世家、八位士林魁首、三员边塞猛将、一十九位草莽英雄, 共计三十六位异姓侯鼎力相助。大隋始皇帝登基后分封天下, 三十六位异姓英雄皆得以封侯。虽说是始皇帝恩典隆厚, 却也是侯爷们应得的,怎地又谈上债字?
    苏文羡也笑道:话可不是这样说。他略一沉吟, 不知想到了什么,随手摘了一簇雪白的娑婆沙华,夹在修长的指间, 凑鼻轻嗅。
    三百年前, 苏家不过贩夫走卒之流,苏家祖上原是每日在铁匠铺里打铁的粗人。当年始皇帝揭竿而起,号令天下英雄, 苏家亦奋起追随于太祖麾下, 九死一生,原本只是为了乱世里一口吃的
    苏文羡的声音清澈如溪流, 原是极好听的。此刻他娓娓道来, 声音便如响起在南广和耳边, 潺潺而流。太祖恩德,苏家世代不敢或忘。但是九年前
    南广和默了默,等了片刻不见下文, 便好意替他解围。九年前原怪不得谁, 北川远在极北塞外,距离西京何止千里之遥, 一时赶不及,也是有的。
    不, 孰料苏文羡竟一口否认,随即收敛了一贯以来的嬉皮笑脸的笑意,转身郑重道:当年苏家见死不救,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只因九年前,北川府苏家祸起萧墙,自顾不暇。
    南广和心中一惊,垂眸静静注视他。
    南广和自从九年前停了秘药,身体疯狂抽条,如今竟足有九尺余,比世间寻常男子都要高出半个头。苏文羡是北边人,原算不得矮,却比他要低大半个肩膀。
    此时南广和居高临下注视着他,他也不恼,只眼神极其复杂地叹了一口气。十四年前,大隋宫中那位,透露出要将长公主下嫁至北川的消息,苏某全家喜不自胜,一时人人喜笑颜开,我那长兄更是立下重誓,要在迎娶长公主前在庙中清修三月
    南广和:
    南广和这次是真的悚然而惊了,下意识摸了摸鼻尖。他自是知晓,十四年前那位被父皇点中、雀屏中选后前往庙中清修、最后却离奇死在花魁娘子身上得了马上风的壮士是原北川侯苏晟,也是这位北川侯苏文羡的兄长!
    被人当面提起死的这样尴尬不体面的前未婚夫,实在是有点耻。
    那南广和又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幸好转念想起自个儿如今是国师,不是公主韶华,立刻强稳住心神,凉凉道:小侯爷节哀!
    那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苏文羡将手指捏的咯咯响,指尖雪白的娑婆沙华碾碎成冰凉的浆汁。长兄原本在庙中清修的最后一夜,莫名失踪,家中仆役私卫四处寻找。那夜某亦亲自上山,上百号人,火把照亮了半座山,硬是找不到一丝踪迹。及至次日天明,家兄却被人发现暴毙于山下一座妓馆。
    南广和:
    家兄自幼习武,苏氏拳法习至第六重,国师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苏文羡一双狭长的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苏氏拳法第六重,双臂双拳坚硬如铁,非童子功不可练成!
    南广和只觉得沐浴在那样的目光下,浑身如被针扎。又如同被迎头泼了一盆雪,冻的全身冰凉,血液都在血管中凝固了。
    那是刺杀!苏文羡斩钉截铁道。家兄乃是苏家这一辈的长子长孙,十六岁袭侯爵之位,性情豪爽,平生嗜酒如命,却从不沾染女色。那样耻辱的死法,是对北川府最大的侮辱!苏文羡微微抬头,仍凝视着他,眼神中渐渐泛起一层浓重的悲哀。某带领仆役发现他时,他全身赤.裸,口中白沫尚未干涸。直至死去,他的眼睛都未曾阖上。
    家兄乃我北川的侯爵,他不该被如此践.踏!
    南广和莫名想起九年前,宫殿前挂在梁上的父皇的嫔妃们,一张张韶华正盛的脸,额前点着或金色或浅紫的娑婆沙华的印记,双目圆睁,尸体血污狼藉。那一张张美丽的脸孔,仿佛又在此刻现出眼前,那是一种不甘,亦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对家族的侮辱,亦是对于大隋皇朝的侮辱!
    苏文羡的长兄,上一任的北川侯爷,原本亦将是大隋皇室成员,是他韶华长公主尚未下嫁的驸马。
    南广和眼圈亦有些发红。他静静注视着面前披着白狐大氅的青年,眸色沉静。许久后,叹了一声,从他指尖拣去那一枝捻成碎浆的娑婆沙华。侯爷之耻,亦是大隋皇室之辱。
    苏文羡定定地望着他。
    侯爷来意,本山主已知晓了。南广和错开眼,涩然道:十四年前,先帝曾下诏令北川侯府迎娶长公主殿下,原本就是因为他老人家料到,山河飘摇之下,覆巢没有完卵。先帝他老人家,原本便是存了托孤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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