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广和哑然。
    天下人皆传,叶侯与大隋国师两人均迷恋风华绝代的韶华长公主,迷恋的发痴。且这两人都是千年老醋坛儿。
    从公主十一岁小荷才露尖尖角时,帝君便将公主给锁了。普天下只有国师大人能解开幽禁韶华宫的咒语,能自由出入。然而叶侯不知从何处得了仙家方子,于昭阳十一年春终于光明正大地带兵闯入韶华宫,逼婚公主。
    眼下大隋亡国,生死存亡之际,叶侯与国师在韶华宫前狭路相逢,终于为了美人正面杠上了!
    瞧瞧,国师这一声我的殿下,痴汉气息热腾腾地扑面而来。
    叶慕辰气极反笑。叶某不才,从未真正见识过国师大人的神通,今夜却想试上一试。他抬起下巴,目光钩子般钉在国师大人搂着南广和的手,傲然下战书道:崖涘,你给本侯滚出来!
    真能忍耐啊!到现在才爆发。
    南广和略退了一步,赤脚凌乱地踏住了发丝,一双天然眼尾上挑的丹凤眼中水色迢遥。他望了望叶慕辰手上滴血的陌刀,又看向白衣若仙的国师大人,欲言又止,满脸忧色。
    崖涘接收到他的目光,不由得一窒,随即慢慢放开手,指尖不经意掠过几缕尚未全身而退的长发。细长的指尖穿过黑发,说不出的缱绻。崖涘的眼神也有了片刻的恍惚,他转头深深看了南广和一眼,那一瞬间收敛了所有风华,目光复杂至极。
    南广和心尖一颤,知道这人或许已经看穿了他心思,越发不敢与这人直视。他不自觉扭头,大隋朝亡国公主的衣裙仍挂在架子上,朱红若血。他如今只穿了一袭月白色的纱衣,黑发如瀑披至脚踝,小脸儿雪白雪白的,鼓荡于窗口的夜风将他吹的颤巍巍,如一只即将凌空的凤。
    叮铃。
    叮铃。
    是崖涘右手在摇晃法铃。
    南广和赤脚退至窗边,寥阔的月色将他照着。他眼睁睁看着国师大人放开他后,迈步跨过了三寸高的门槛,与提着黑色陌刀的叶慕辰正面对上。两个男人一般高矮。一个穿白衣,翩然若仙。另一个铁衣铠甲,冷硬如塑像。
    不过眨眼间,那两人便拆了几十招。
    在这之前,南广和从不知道原来国师大人也是会武艺的。他一直以为这厮是个不折不扣的神棍,借国师之名,行登徒子之事。眼下见这人右手握拳轻轻背在身后,左手空拳白刃地对上执剑的镇国将军,竟丝毫不落下风。才知从前他将这厮小看了。
    不过他历来眼光不好,错看的人不少,如今也不差这一个了。
    一片刀光剑影中,南广和不动声色地退至窗边。窗外月色照彻流焰与大簇大簇的娑婆沙华。从韶华宫通往长生殿的路上,沿途种满了枝干虬劲的娑婆沙华树。三月里正值花季,娑婆沙华开的烈烈,极致荼蘼。
    娑婆沙华,大隋朝的国花。盛开时如层层叠叠的三千雪,凋谢时亦不愧这天下最盛大的一场离殇。
    叶慕辰有句话说的不错,他南广和生是大隋朝末年的亡国殿下,死了,亦是大隋皇室不肯屈就的鬼魂。如何能去他处?
    天下之大,他又有何处可去?
    南广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曾陪伴了他整个幼年期的人,那么多过往啊!密密麻麻。崖涘曾于他年幼时,用动听的话语,抱着他坐在微凉的白玉台阶上,手摇白玉柄麈尾,一字一句地认真讲解银河深处的奥秘。而叶慕辰,那么多个日夜里,他曾期盼过来解救他的玄衣风流少年,如今却为了他,与崖涘大打出手。
    那么多年的过往,十六岁的叶慕辰心甘情愿单膝跪地割破手腕与他结下命契的画面仿若仍是昨日。那个流水浮灯的朦胧的夜,朱雀大街无数游子仕女擦过他们身边,衣香鬓影,白色帏帽下朱唇若隐若现。叶慕辰掏出铜钱,从卖灯人手中接过一盏连片儿的六角走马灯,含笑递予他。两人十指相扣,缓步走入繁华市井深处。
    花灯上绘着一枝血娑婆,成簇抱团的娑婆花朵赤色如血珠,像一串串血珠滴落。鲜红的,仿若此刻滴落于韶华宫荒草丛中的血。
    那其中,可有他父皇的血?可还浸透着五年前,母妃含恨饮下毒/药的泪?
    南广和笑了笑,眉目奢华,如月光洒照一室。
    随即他一翻身,毫不留恋地赤脚从窗户跳了出去。
    第57章 蜉蝣
    噗通一声。
    南广和落在了几具尚且温热的尸身上, 脚下一软,随后强提起一口气,快速朝父皇寝宫的方向奔过去。四面都是火, 金殿上空烧成了红彤彤一片, 不时有军士们大声叫嚣。南广和亲见他们杀人, 心下反倒定了。
    大不了一死而已。
    浮生那么长,又那么短, 怎样不是一辈子呢。
    是以南广和冲到长生殿的时候,望着一殿的断肢残骸,满脸的漠然。父皇生前最后这段时日, 喜欢宠爱二十岁左右容颜极盛的青年女子, 额前画着赤红色或金色的娑婆花,十指蔻丹尖尖,唇上抿着极小的一朵花。南广和看的这样分明, 因为其中一位宫妃的尸身, 就这样吊在梁上。
    南广和冷不丁与她打了个照面,先是震了一震, 随即忍不住闭了眼。
    这宫妃的衣服被褪了一大半, 露出光溜溜的身子, 估计咽气不久,脸色尚未来得及青紫,舌头也没有像民间话本里那样拖出来。
    宫妃身子上的一道道白浊, 自幼深锁于韶华宫深处的南广和原本不应该知道那是什么, 然而这一路夜奔而来,他已亲眼见了数场活春宫。
    南广和闭了眼, 眼眸深处又似有滚烫的液体涌动。
    吾儿,父皇之下, 你最大。所以全天下的孩童都可以任性撒娇,都可以趴在朕或母妃的怀里哭泣,唯独你,不可以。彼时父皇喝的半醉,在某个深夜带着大太监尚喜,悄无声息地踱到了韶华宫外。夜色纵容了他不可多得的温情一面,他那夜竟难得正经,衣冠齐整,除了苍白了些,依然俊俏的很。
    彼时,十二岁的南广和已经过了一年的幽居生涯,昔年撸起袖子就能上房揭瓦的活蹦乱跳的韶华殿下变得颇有些半死不活。
    他木着脸,听父皇居然荒唐到告诉他说待有朝一日父皇不在了,吾儿,这大隋朝,你便是第一位女帝。
    是女帝,而不是帝君。
    父皇当年说这番话的时候,想必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这场骗尽天下人的弥天大谎持续下去。他南广和将终生以女子身份活下去,哪怕有朝一日登基为帝,也是女帝,而不是名正言顺的帝君。
    父皇与母妃,替他瞒过了前任国师,瞒过了钦天监那帮老头子,也瞒过了天下所有的人。他们是如此的爱护着他,将他牢牢护在羽翼之下,一家三口诚惶诚恐不见天日地躲藏在谎言里,只为了当年前任国师那句预言生子则为妖,大隋必亡;生女则为神降,大隋兴盛。
    也许,这就是报应!父皇为他骗了十六年,小心翼翼,终日惶恐不得安稳,如今这大隋朝的江山还是落入了别人的手。
    南广和再睁开眼,眼底赤红,眸子越发黑沉沉的见不到底。
    那夜,南广和赤脚冲到了长生殿后。长长的月白色纱衣拖在被烈焰焚烧的朽木与尸身上,华美而妖冶。他走的不快,却一步不停。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想来这长生殿刚被烧完,叛兵去了别处搜寻宝物与四散的美人儿。不远处叶家军与一小撮叛兵遇上,如刀砍落瓜似的在收割人头。
    空气中咻咻的,皆是隐藏于暗处不怀好意的狰狞笑声。
    仙阁隐于一切阳谋阴谋背后,猖狂肆意地践踏大隋国土,让大隋朝子民相互残杀,那些所谓修仙者们却束手旁观,如观看一场拙劣的戏,兴致勃勃。
    南广和一步不停地走,眼底那抹疯狂的赤红色越发浓重,直到长廊那处。
    十步外,倚柱站着一个人。仍是白衣翩然若仙,高冠下两根蓝白交织的飘带迎风而动,宛然神仙中人。
    崖涘朝他伸出手,叹了口气。别看了,都死光了。殿下,贫道带你去九嶷山吧!
    孤不走!孤要亲眼见到父皇。南广和用尽毕生所有的力气,直到指尖将掌心掐的发白,声音才能不抖的那样鲜明。只一眼。
    国师大人沉默。
    仙阁布置在朝堂的内应们,以礼部尚书诜存浩为首,今夜已公然造反,如今禁宫内四处游荡杀人的将士赫然有大部分是昔日帝君所属铁甲军麾下。诜存浩那厮若发现此处,只需一声振臂高呼,瞬间这些人就能灭了他和国师大人。
    哪怕一人一箭,也足够他俩成为刺猬。
    南广和不想拖崖涘下水。要为大隋朝殉葬,他一人便够了。崖涘,你你回你的九嶷山去吧,不必挂念孤。你叫贫道如何能够离开此生,事情又是这样,国师大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修长的手指捏了捏眉心,无奈地叹了口气。凤凰儿,我不放心你。也罢,我带你一同去找找吧。
    那一瞬间,南广和如被蛊惑了一般,心口跳的厉害。
    这里不是人迹荒凉的韶华宫,长生殿是昔日父皇酒池肉林的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如今映衬着满眼的断壁残垣,对面那人笑起来好看的不像话。
    那声低回无奈的叹息声,入耳竟万分熟悉。
    仿佛千万次,在脑海深处随着千万次的潮汐一遍遍演练过。
    仿佛多年前在他意识昏沉的那段时日里,也曾有那样一人,喊他凤凰儿,一声又一声,无奈而情深。
    四周嘈嘈切切的,虫鸣混杂在烈焰燃烧的声响里,莫名混杂暴雨滂沱,令他看不清眼前景象。
    凤凰儿,吾伴你上万年,何曾见你为吾回一次眸?那人的声音清凌凌,如同一口冬日积雪含冰的泉,清冷淬骨,却莫名动了情。
    若能得帝君一次回眸,吾情愿,弃了这长生大道,与汝一道杀入那滚滚红尘,从此不问归途。凤凰儿,汝可愿应我一次?
    凤凰儿!那个一向清冷孤绝的人终于失态,立于白云深处,掀翻了殿宇华表,一剑光寒动九州。锁链从中一劈两半,咯吱咯吱,勒的他骨头断裂般疼痛。吾带你走!上天入地,碧落黄泉,吾终是护着你的!
    那人华丽的白袍如同流云般,遮天蔽日,遮蔽了天机。袍袖下一双白玉般的手,奋力将他推下界。白云深处,三十三天外,轰然一声巨响。天门倾塌,地有流火,熊熊燃烧了数十年不肯熄灭。
    倾尽一生一世念,至死不渝的深情。
    南广和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如梦似幻的漫山遍野的优昙花,每一片花瓣,皆随风自行流转。远处宫殿巍峨,数千株优昙花盛放如雪。
    时有微风拂动流云仙霞。他披了一身一头的优昙花瓣,醉卧在石桌上,广袖如流云般翻卷不休。
    那个看不清眉目的人翘腿坐在高高的花树上,怀中抱着一坛酒。风起,那人周身如卷起千堆雪。宽广云袖自高树长长垂落,覆于松石下的几案,风卷白袍,缕缕幽香送入鼻端,依稀是那梦魂深处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优昙花香。
    酒坛倾倒。
    酒水自那人怀中滴下来,一滴,两滴,面颊微凉。
    一只温热的指腹擦过他眼角。
    莫哭,凤凰儿!国师悦耳如清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需知道三千世界,皆是蜉蝣。
    南广和这才明白原来不是外面世界落了雨水,不是高树上那坛陈酿洒在面上,而是他哭了。
    走吧!崖涘单手虚抱着他,牢牢将人护在胸前,一径往长生殿廊后深处探去。
    九曲十八弯的回廊,昔日廊下皆是精巧的灯笼,每一盏灯笼皆是一位得宠妃子的名姓。每一盏灯,都出自大隋朝宫妃的手。如今这些精巧灯笼烧了大半,还有一些打翻了落在地上,混杂鲜血与杂物,零落成泥碾作尘。
    穿过焦黑的走廊深处的暗影,在长生殿外的几尊青铜侍女塑像下,两人见到一具头朝下卧着的尸首,散发着刺鼻的桐油与焦臭味。
    那人生前不知被烈焰焚烧了多久,早已没了呼吸。头发俱烧没了,皮肉翻卷,连五官都找不出。左手胳膊上有一颗红色肉痣,痣上三根长长的汗毛,往日里总是肆意地迎风招摇,如今蔫巴巴地烧的只剩下了一点残根。身侧一把孤伶伶的青锋长剑,正是昔日父皇贴身佩戴的。
    事已至此,南广和反倒出奇的冷静。
    孤不信!他仰头看着崖涘的脸,强做镇定道:光凭左臂这颗痣和这把剑,难道就能证明这人是我父皇?!可笑!简直可笑之极!
    只是声音颤抖,泄露了他的惶恐。
    南广和极力盼着崖涘能反驳他,所以越说越快,越说越大声。孤不信!父皇贴身有十名金吾卫保护,怎么可能没逃出去?那些金吾卫难道是死的吗?怎么可能让父皇一个人,一个人孤伶伶地,死的这样凄惨?!
    崖涘叹息,将他牢牢抱在怀里,一言不发。没有点明那浇灌在尸身上的桐油,原是一触即燃,大罗金仙也来不及救。何况沿途尸首里他已见到了六具属于金吾卫的。那些人不是不护住,而是真的,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南广和颠三倒四地一遍遍说着我不信,也不知道说给谁听,说到最后,始终听不见那人一个字的反驳。他终于恼怒,恶狠狠地一把推开他。你滚!滚回你的九嶷山!滚回你的山门!若不是你,孤也不至于这样孤伶伶的,顶着一个可笑的封号苟且偷生了十六年崖涘,孤恨你!
    崖涘怔怔地看着他,良久,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转头不忍道:凤凰儿,你别这样!你滚!南广和颤抖着在那具尸体前跪下去,将那具尸体牢牢抱在怀中,双目赤红,如一头失去了所有的孤狼,喃喃恨道,天意,难道这就是天意吗?孤不信!孤不信!孤不信!
    崖涘几次伸手要来牵他,都被他狠狠躲开。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打个call】天宫故事,详见第三卷 。非常非常仙~仙气飘飘,帝君们的爱恨情仇。
    第58章 赴死
    崖涘再次叹了口气。自幼出身于九嶷山中, 人情世故什么的,他从来不懂。但是眼前这人是他发誓要毕生守护的殿下,他不得不搜肠刮肚, 想找几句话来安慰发了狂的南广和。半晌, 他左手握拳凑在唇边轻咳了两声, 极轻极小声地劝道:大隋,国祚三百年, 神降而致天罚。天命如此,凤凰儿,这不是你的错。
    南广和没理他。
    崖涘简直被他逼的黔驴技穷。到最后他甚至已经听见了独属于叶慕辰那厮的脚步声。一声声, 沉沉的, 如踏在人的心上。
    殿下,快走!那人来了!崖涘弯腰一把捞起南广和,试图将他与那具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分离开。南广和却拼死挣扎, 月白色纱衣早已沾染了许多泥土与血迹, 小脸哭的狼狈不堪。崖涘猛然一低头看清了怀中那个少年的眉眼,不由得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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