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广和屏息凝眸,此刻终于松了口气。崖涘松开手, 轻轻牵着南广和的手走入迤逦重门, 两人一直行至韶华宫内,崖涘在周遭布下结界后方才小声道:此次贫道回山, 取回了师门一样至宝。
    什么宝贝?南广和心一抽,想起隋帝曾言如今九嶷山山门冷落, 再不复当年修仙界第一宗门风光。他不由得急道:孤不要你们拿山门重宝去与仙阁交换!
    崖涘苦笑了一声,垂眸道:九嶷山乃上古第一宗门,临行前师父曾叮嘱,若迫不得已,可拿织梦术与仙阁交换。换他们且再等五年!
    嗤!就拿织梦术与仙阁那起子小人换,反正他们资质愚钝,拿了也学不会!太丙道人当时抖着雪白长眉,气的胡须掀起,一抖一抖的。
    只需仙阁答应暂且放过小殿下,再等上五年。五年内,他必然超越金丹大圆满,成功步入元婴。当今天下固然金丹多如狗,但是上界飞升之门三百多年未开启,下界元气流失严重,能固守于元婴修为而不倒退的,如今也不过数百人。
    区区数百人,他崖涘自恃前世于天宫历练的帝君级魂力眼界,自问尚可设法对付一二。
    至不济,大不了拼却此生一身修为不要,他崖涘不入轮回、不回天宫,此次也一定要设法保下这只独一无二的凤凰儿!
    织梦术?南广和分明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却意外觉得耳熟能详。他急道:这是不是你们师门最重要的秘籍?
    崖涘不答。
    不可以!南广和急得一把拉住崖涘的手,连连摇着那只白玉般的手,口中道:孤不要!仙阁要我去,我去便是。孤不要你们一个两个的,为了孤,什么都送去给那劳什子仙阁!
    这只是权宜之计!崖涘忍不住用另一只手轻柔抚摩广和头顶发旋儿,温柔道:待你成年后,我们所失去的,必然都会找仙阁讨要回来!
    只要殿下你好好儿的。凤凰儿,吾曾眼睁睁失去过你一次,救之不及。吾此生所愿,不再是长生大道,不再是仙寿恒昌。吾惟愿,愿汝平安喜乐,得享一切荣华!
    崖涘心中默默道。
    况且此事乃家师授意,非崖涘所独断。他口中却淡淡言道。
    老国师那处我去说!南广和顿足,见死活说不通崖涘回心转意,一转身,直奔翔翥殿而去。
    崖涘吃惊地抬眸,眼望着那个小人儿径直穿过他所设结界,竟如出入无人之境一般,飞快地提着裙角去了。
    这头小凤凰,分明已经恢复真身了,天生所带的凤族传承已然苏醒。凤族自来高傲,目下无尘,世间一切枷锁结界于凤凰而言如若无物。崖涘若有所思。
    南广和却没想到这个举动有何异常。他飞快地提着裙角奔至翔翥殿,正遇见老国师太丙道人伏在殿外石桌上小憩。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像幼时那样顽皮地轻轻拍了太丙道人后背一下。不料太丙道人却随着那一拍,身子一歪,双目仍然闭着,口中却溢出一道蜿蜒的血线。
    国师!南光和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太丙道人歪斜的身子,惶然道:国师你怎么了?
    连着唤了几声,太丙道人才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开口,口中鲜血便呛咳不住。咳咳,原原来是殿下
    国师你,你快别说话了!南广和越发惊惶不安。老国师于他印象中一向慈眉善目,虽然不喜上朝,每日只躲在翔翥殿中倒腾瓶瓶罐罐,但从未见过老国师失态的模样。他急道:你,你究竟哪里受了伤?我扶你进去。来人啊!快来人!
    太丙道人沉沉地挂在南广和胳膊上,人却挺清醒。他连着又咳嗽了几声,喷出一大口鲜血,雪白胡须如同染上了点点红梅。不,不用了他却还笑得出来,眉眼弯弯,愈发带了三分傻兮兮的喜气。贫道大限已至,没料到最后见到的人,居然,居然是一头凤凰儿咳咳
    南广和将他架在胳膊上,好容易将人扶入殿内蒲团上。刚一松手,太丙道人整个人便如同一个麻袋般倾颓倒地,蜷在蒲团上,拂尘从怀中掉了出来。
    国师!南广和急的要哭出来。来人!快来人!
    咳咳,太丙道人勉强睁开眼,朝他摆手笑笑。没用了,贫道的命就在,这瞬息之间罢了。
    伴随着每句话落地,都有一大口鲜血喷溅。染红了南广和的一袭暗红色绣雪色娑婆沙华的宫裙。
    太丙道人却还执着地替自家乖徒解释一二,不愿让这世间人误会了他,给崖涘那么个可怜疼的孩子气受。他疼崖涘疼到了骨子里,因此拼尽最后一口热气,努力地说道:凤凰儿,你先前,离魂,是因为崖涘在宫门口遇见了仙阁的人,他们,抢咳咳,我九嶷山对不起你这回我们,拿织梦术与你换换,换你五年安稳,凤凰儿,你务必要快点长大贫道,咳咳,无能护不住你们了
    声音断断续续,话语鲜红,触目惊心。
    南广和最后用手掌替他去捂住嘴,热泪滚滚而下。他抱着太丙道人,泣不成声。国师,孤不怨你们。孤很感恩遇见你们师徒二人!
    那就好,太丙道人此刻已然发不出声音,语声微弱的仿若只剩下唇语。那就好贫道,此生于山门而言是个耻辱,临走还没留下一件好事儿,贫道愧对我九嶷!
    国师,国师南广和不断摇晃着怀中的老道,口中急切,又是泪又是惶惑。你不要死,国师你不要死
    傻瓜,世人哪有不死的!一个带了三分痞气的活力十足的声音遥遥自外传入。身后还伴随着另一人凉凉的嘲讽。啧,救你师兄就跑的这么快!让你做饭你就恨不得让那锅汤躺在灶上唾面自干!
    南广和含着两泡热泪茫然抬头,四处搜寻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寸许长的小人儿,身穿奇装异服【注】,手拉手从半空中一个隐隐荡开的空气漩涡中踏步而来。
    那两个小人儿,瞅了眼太丙。当先那个上唇长了一粒唇珠的小丸子脸男人立刻鼓着脸怒道:不过三百多年没看见你,你居然没飞升?!怎么还把自个儿给弄死了!
    废话!萧行之你快救人!后头那个小人儿简直好看的不像话!声音清淡,眉目如画,头上还戴着一对儿极长的鹿角。那对鹿角从小人儿的身高来看,足有他身长一倍有余,于翔翥殿内发出萤然幽光。
    救不活了!萧行之皱着眉头,天生一张小丸子脸愁的打皱。只能勉强将他元婴取出,送入地府轮回。
    怎,怎会这样?南广和舌桥不能下。他被这两个小人儿惊到了,一时都忘了哭。国师大人怎么了?
    妄自动了元气,替人修补过道心修为。萧行之头也不回,埋头扒拉太丙道人尚且温热的尸身。两只米粒大的小手直接探入太丙腹下,穿透皮肉如探囊取物。他取出一个与他差不多大小的透明的元婴,紧皱的小丸子脸才勉强松开,回头又补了一句。如今这方小世界元气大量流失,凤君你也该早日回去干点儿正事才是!不然你看看,今后像太笨这样因为动了一次真元就陨落的人会越来越多
    他师兄,身后那个鹿角小人儿好心替南广和解释。他们九嶷山素来不叫师兄师弟,都叫诨名。太丙诨名叫做太笨。
    那南广和愈发茫然。你们又是谁?听说九嶷山除了国师,满门飞升了你们是从上界下来的吗?
    也算是,那个鹿角小人儿犹豫了一下,补了一句。我们能撕裂时空,因此是从数千年后的小世界赶来的。
    那南广和一头雾水,小心翼翼试探道:所以国师大人?
    救不活!萧行之没好气道,随即又捧着那个透明的碧清色元婴,怒气满脸。但是可以让他不至于灰飞烟灭!
    他不会死。鹿角小人儿再次好心解释了一句。
    见南广和愈发茫然,鹿角小人儿临走前又温柔看了南广和一眼,笑了笑。我们会送他入轮回。凤君你好!
    凤君再见!萧行之简洁补了一句,随即拉起鹿角小人儿的手,两人再次相携而去。
    与来时一般,撕开空气中一个拳头大的漩涡,气波荡开,两个小人儿抬脚迈入虚空。噢,对了凤君,萧行之临走回头道:你家最近会有许多不幸的事情发生,你节哀顺变!
    说完,两人带着太丙道人的元婴,遁入那个漩涡中,片刻即消失不见。
    只剩下南广和,于一室昏暗的幽光中,对着太丙道人渐渐凉却的尸身茫然无助。泪水挂在脸颊,渐渐地,也凉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萧行之与他家媳妇儿穿的是破洞牛仔裤+收腰小t恤,两人刚从2050年的小鹿窝里赶来。来之前正在做饭,所以有此般出场对话。这两人在本文中是酱油党,两人故事见《人至贱则无敌》。
    【废话一两句】第一卷 开始收尾,开虐(傻作者蒙头哭,不算虐吧?太丙好歹投胎去了,呜呜呜,顶锅盖跑)
    第52章 后薨
    昭阳六年夏, 大隋国师太丙道人病逝。
    太丙道人的葬礼举行的静悄悄。只有崖涘一人携太丙尸身回了九嶷山一趟,将其葬在后山,草草立了一块碑石。由于九嶷山山门中从未有人在尘世中亡故, 崖涘颇费了一番踌躇, 才从山下薛家镇的山民处得知需立碑挂幡。
    叶慕辰自那夜于密室内得到了一连串皇室秘辛后, 镇日忙的脚不点地,奔走于各处诸侯府在西京私设的店铺内通传消息。各路诸侯府留在西京的家将们再辗转将消息秘密传下去。人潮汹涌的西京城里, 一瞬间暗流涌动。
    南广和则困锁于宫中,隋帝扔给他一摞折子,以及历任大隋帝君传下来的本子, 让他好生演习帝王术。竟是不再让他走出韶华宫一步。所有相关消息往来, 都于那条长生殿通往韶华宫地下的密道进行。
    大隋朝上至帝君皇储,下至边陲诸侯府,仿若在编织一张庞大而细密的网。每个人行走于其间, 各行其是, 有条不紊。从外表看起来却一切静悄悄。
    七天后,崖涘匆匆从仙阁诸人安扎的使馆赶回皇宫, 带着一身伤势, 继任大隋朝国师。风凌到底还是气着那天打算教训大隋那位长公主时, 叫崖涘当场拦住了,故意给了崖涘一记风刀,且不许他运气抵挡。
    继任大隋朝国师那天, 崖涘穿着格外隆重, 头戴白玉镶嵌九朵金莲的法冠,身披一袭色泽浓烈的长长的及地的紫色法衣。左手执一柄二尺一寸长的心字形犀柄麈尾拂尘, 长毫雪白,质如轻云色如银。缓缓地, 沿着九十九级宽大的汉白玉石阶迤逦而行。
    那袭浓烈的紫,仿若从浓郁的夜色里走出。法衣从右边肩头斜斜延伸至左侧腰间,用银色丝线绣了北斗七星。
    无人知晓,那袭紫衣下白玉般的身体伤痕累累,遍布风刃割裂的伤口。许多地方还流着赤红色血肉,一丝一缕地挂下来,深可见骨。
    那天南广和坐在韶华宫朱红色宫墙的墙头,双腿垂下,目光遥遥地注视着他幼年的师父、如今九嶷山山门硕果仅存的道人,一步步登顶。直到那袭浓烈紫衣遥遥步入金殿,再也看不见了,他才惘然地笑了一声。
    世事如护城河下流水涓滴逝去,奔流入不可知的远方。又如枝头繁花,婆娑盛开了一整个春季与漫长的仿佛再也渡不过去的夏季,然后在凋零时,却又那样决绝地宛然跳下枝头,毫不留恋。
    风声带走了一切年少时光。也带走了南广和仅存的一丝眷恋与逃出生天的侥幸。
    那一年,大隋朝韶华长公主南广和十一岁,镇国将军叶慕辰十六岁。国师大人崖涘二十一岁。
    昭阳六年的夏末,在南广和殿下的印象中格外的流年不利。继老国师仙游后不久,同一个月内大隋朝皇贵妃亦相继薨逝。
    他没有亲眼见到母妃的死亡。当时有许多人拽住了他,他眼前只看见无数双走动的腿,有穿着官袍的,也有束在黑色紧身衣内的。嘈嘈切切的低语声像虫鸣一样,又像一条淅淅沥沥的由言语汇聚而成的小溪流,逐渐越汇约密集,轰然在耳边炸响,最终汇聚成为一个统一而惊惶的呼声皇贵妃薨了!贵妃薨了!
    南广和发了疯似的奔出韶华宫,迤逦重门,于他而言竟像是一条条走不完的回廊,下不完的玉石台阶,漫长的、似乎再也走不出的一重又一重的噩梦。
    他直奔到贵妃所居住的芳华殿外,殿门打开,数十个宫娥仓惶地手里端着铜盆鱼贯而出。盆内皆是鲜血。丝丝缕缕地飘荡于水面,望之触目惊心。
    殿内白色帘子静悄悄垂下,仿佛隔绝了另一个世界。南广和驻足,陡然间有了近乡情怯的恐惧,踟蹰不敢上前。腿一软,跌坐在帘外,身体匍匐,挂了一头一脸的热泪。
    一只白的发青的大手倏然扯开帘子。
    父皇那张同样白的发青的脸从帘子后转出来。他长长呼吸了几口气,眉梢高吊,气色十分难看。额头密密的都是黄豆大小的冷汗。
    孽障!
    父皇张着口,脸色愈发青白的很。你给朕滚过来!
    南广和呆呆地就着在帘外趴伏的姿势抬起头,面上一片冰凉。父皇从没这样叫过他,他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还不滚进来,见你母妃最后一面!父皇跺脚,气的唇色都在发青。
    南广和呆呆地站起身,被父皇一把揪过去,扯着衣领钻入帘子后面。却并没有见到母妃。
    帘子后面,根本没有其他人。
    南广和一时更加呆了。先前那些来回走动的、窃窃私语的、端着染血铜盆换水的宫娥太监们呢?父皇身边那十六名死命镇压他的金吾卫呢?人都哪儿去了?难道竟是他受了大惊吓之下,眼睛耳朵都出现了幻觉?
    殿下!耳边传来新国师崖涘的声音。
    南广和慌忙四顾,却只找到一只正在振翅飞翔的纸鹤。纸鹤尖长的喙一张一合,传出崖涘的声音。殿下,眼下你与陛下都在我的幻术中。陛下带你进来,是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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