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说话,而是平静地欣赏着这一片沉默,梦里提着花灯的谢书生慢慢越来越清晰了。
    她不说话,并不清楚鹿琼意思的谢子介便也没有开口,墙外一片喧嚣,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最后先打破沉默的还是鹿琼。
    “你来找我,是因为你知道了吕老太太的一些事。”
    “是。”
    鹿琼熟悉的开门见山让谢子介微微松了口气,尽管他其实并没有完全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但想到白九说的那些话,其实他面对鹿琼,是很紧张的。
    “你非要在我见吕七娘之前拦着我,是因为你觉得我省去见吕七娘的功夫,直接从你手里得到情报更好,”鹿琼道,“昨晚睡得不太好?辛苦二公子了。”
    她很平静,比谢子介所想的平静很多,他的确好几天都没有睡好,但不仅仅是因为查吕家的事,更多的是在辗转反侧怎么面对鹿琼。
    谢十三郎这辈子都没这么揪心过,他不停的苛刻自己去回忆和鹿琼相处的点点滴滴,特别是他失去记忆把自己当作十六岁白九的那些日子。
    这无疑给谢子介带来了很大的痛苦,他得反反复复在脑海里看白九要婚书,看白九那样轻松随意的给承诺,看白九坦坦荡荡说他的喜欢,他甚至能明白白九当时在想什么。
    白九从来没觉得他不是谢子介。
    而十九岁经历了太多的谢子介,其实并不是很想认当初的自己。
    他想象里,鹿琼可能会生气地质问,也可能什么也不说,反而宽容地帮他找到理由,当然也会有气其他的可能性,但总归是摆脱不了这些的。
    可鹿琼甚至没有提哪怕一句的婚书。
    他应该松一口气,为此感到庆幸,但并没有,谢子介反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假如没有白九的事,他自然可以告诉自己,那是谢十三郎的计划极少失败,所以鹿琼不在他意料之内,他自然不舒服。
    但经历了失忆白九,谢子介也不想拿这种理由骗自己了。
    他内心空荡荡,本质是因为他还在期待鹿琼提到。
    他爱鹿琼,他心里一清二楚。
    他面色变幻几次,鹿琼则没有打断他的出神,她只是很惊奇地一次次看着面前的谢子介,和记忆里无所不能的谢书生对比。
    鹿琼继续道:“你知道了我来石雁城——你怎么知道的我还不清楚,但谢书生神通广大,知道也很正常,所以你去查了我,发现了吕老太太的事,你知道我在因为这发愁,所以打算把一切都解决掉,然后让我早些回府城是不是?”
    谢子介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没理由拦你。”
    其实他见到鹿琼,一切都是意外,可现在反驳这个也没有必要。
    言下之意两个人都明白,鹿琼说的剩下的话,就都是这的了。
    “我知道,”鹿琼放缓了语气,“你觉得你对我有一份责任,从宝丰开始,或者说,从你决定娶我开始,你就这样想,可是,我们现在可没什么关系了。”
    这是反驳,也是质问,你我早就没了关系,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既然来找我,为何又要扮作江二公子?
    江二公子不肯说话,自然是为了不泄漏他就是谢子介,鹿琼自从看得出来这一点,心里就在憋着火。
    谢子介张口欲答,忽然又住嘴,他终于意识到了,今天这场交谈让他觉得不习惯的是什么。
    从头到尾,引导这场谈话的,都是鹿琼。
    他们相遇,一个是隐姓埋名,做过匪首的昔日才子,另一个则连字都不识,为了活命奔波,孰强孰弱都不用比较,他是保护者,自然该为同路人遮风避雨,谢子介也心甘情愿。
    而鹿琼被他引导着,从识字读书到开铺子,一样样的学,她既然在追着谢子介的步伐,自然也没拥有这段关系的主导。
    可谢十三郎敏锐的明白,现在一切都逆转了。
    他不知道鹿琼知不知道,这可能只是小鹿掌柜的本能,也可能踏入这间屋子的时候,小鹿掌柜就想好了要怎么说,但不管怎么样,在刚刚的节奏里,他是处在下风的那个。
    甚至这个下风,是现在的他都无法逆转的。
    作为谢子介,他自然该稳重的对鹿琼解释——就像他本来打算的那样,告诉她:我们之间,萍水相逢,缘分自然是不浅的,但鹿琼救他一命,他也曾救鹿琼一命,那么如今自然算是互不亏欠的朋友。
    这样说从容得体,完美避开了所有和白九、婚书有关的话。
    可敏锐的谢十三郎决定坦诚一点。
    他说:“白九说的是真的,我的确喜欢你,婚书什么的也是真的。只是有些事,分开最好……你自当再觅良缘。”
    他想象推理之中,这样的回答,鹿琼肯定会更不高兴。
    门口守门兼偷听的小厮则轻轻“嘶”了口气,口是心非四个字,简直就是给二公子量身打造的,最后几个字醋味酸得他牙倒。
    鹿琼则慢慢念了一遍:“再觅良缘,二公子,我不想和你说这个,你能让白九和我聊聊吗?”
    谢书生都不叫了,可见的确还是生气了。
    谢子介苦笑:“根本没有十六岁白九,他本就不该再存在了,抱歉。”
    他去哪找一个还轻狂的白九给鹿琼呢?
    “白九听到你这样说,肯定会气到跳脚,”鹿琼叹气,“那你也要和白九一样,不肯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死局了。”
    她现在其实是有些无奈的,也有些好笑,她忽然意识到,不仅仅是白九像谢子介,尽管谢子介极力否认,但其实谢子介还是很白九的。
    比如这突然的婚书。
    她其实想问,明明是白九说的必死之局。
    “并不是不能,”谢子介想了想,纠正她,“只是你听了也是徒增烦恼,倒不如不说,你先拿了这和吕老太太有关的资料可好?”
    他还很认真道:“有我在,这都不是难事的。吕老太太其实很好对付。”
    鹿琼没接过册子,她很安静地看谢子介,终于,谢子介听到鹿琼开口:“我还是想知道你的死局,你觉得必死,但也许我有解决的办法。”
    她太执着,又太坚定,谢子介忍不住恍惚了一瞬。
    他们相遇开始,鹿琼的确都没有信过什么必不可能。
    “谢书生,你不是说吕老太太很好对付吗?”
    “也不是那么容易,”谢子介还是要说,“我有江家撑腰,查了很多,不说别的,至少能让她不敢再烦你姐姐姐夫。”
    “我什么也没有,但我能比你做的更好,”鹿琼认真道,“我知道谢书生肯定觉得,我其实也没办法对付你的死局,但你可以看看,我现在还是成长了很多的,若我处理的比你好,你就让我插手你的死局。”
    这话无疑是非常狂的,长这么大,在天纵之才的谢嘉鹿面前,还没人这样说过。
    他笑了:“好,我等着你。”
    鹿琼还不知道她想要插手的是什么,谢子介想,可他也的确好奇,鹿琼要怎么做。
    反正有他在,不会有什么坏结果,鹿琼自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
    “还有一件事,”谢子介忽然一皱眉,“我早就想和你说了。”
    “那个白后生不行,”谢子介断然道。
    鹿琼先是一怔,才反应过来白后生是谁,她旋即笑道:“那谢书生说说,什么人才行。”
    谢子介欣然补充:“那个后生实在没什么可让人看上眼的,你看习惯了我,自然良缘也得足够貌美,这才不至于污了你的眼;你随我读书,且读的很好,良缘自然也得学识渊博,你们两个人才能聊的来。”
    “此外,你家开了铺子,那对方也不能是瞧不起商户的学究,”谢十三郎明显深思熟虑,“当然,最重要的,他得好好对你,知冷知热,体贴温柔,那个白后生哪里都做不到。”
    等鹿琼找到了这样的良缘,相识一场,他就安心了,可以去汴京城求一个复仇的结局。
    鹿琼也听脸色越古怪,最后似笑非笑道:‘这可有些难,那我就等着江二公子给我找一个这样的如意夫君了。”
    第60章 边市
    鹿芝在茶坊里喝了好几盏茶, 才见鹿琼过来。
    旁边桌子是几个行商,此时正在低声说着各路的赋税,讲了半天, 最后有人感慨。
    “还是石雁城这边舒服。”
    的确,作为北边最大的府城,石雁城本身是很荒芜的,但五十年前小可汗威卡吉卓被当时的范老将军一刀斩下, 又和新可汗察吉哈尔定下盟约后,石雁城就这样安宁了起来。
    开边市, 引商户定居, 曾经荒芜到人烟稀少的石雁城, 没有几十年就繁华起来,尽管在中原的士族眼中昂,边城仍然是苦寒之地, 但走南闯北的行商们却用脚和眼证明了这里的繁华。
    “石雁城那句老话说的对,”一个行商笑呵呵的,“除了汴京城,就是石雁好。”
    旁边的鹿芝本来心情还算平静,听到这两句话茶突然苦了起来。
    石雁城并没有这些远道而来的行商想象的好,其实这两年, 边市就开始时开时不开,唐玄善家有些生意要和胡人打交道,知道其实现在的可汗,察吉哈尔,对大周有敌意。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边市就会永远关闭,没了从西域来的货物,恐怕石雁城也无法继续繁华下去。
    也罢,想这些也没有用的,鹿芝疲惫地想,至少唐家还能过得去,也就行了。
    鹿琼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她笑吟吟道:“阿姐,我回来了。”
    去了这么久,看起来还挺高兴,估计鹿琼是发现了什么,鹿芝也不急着问,笑着让给她上了碗这边流行的乳茶:“这是通皆部的饮子,中原那边不多见,你尝尝看。”
    蓟北路之外,把边地的外族统称为边胡,但对于经常和边胡贸易的石雁城商户来说,知道胡人其实也分很多部落。
    通皆就是其中一个比较大的部落。
    鹿琼喝了两口,笑道:“这个的确不错,虽说有些咸味,但也很醇厚。”
    鹿芝道:“咱们是不怎么弄这些牛乳啊之类的,胡人他们常年在边市,便爱弄些他们那边的饮子,也会放到商市来,不过,你若见了通皆部的人,躲开一些。”
    鹿琼奇道:“为何?”
    “卖饮子只是顺手而为,”鹿芝解释道,“他们主要卖的是奴隶,胡人那边是常打仗的,输了的整个部族都会沦为奴隶,通皆人喜欢去买胡人贵族不要的奴隶运来石雁城卖,也卖不知道从哪来的胡周混血奴隶。”
    那的确是要注意,鹿琼想,她笑道:“若回来有空,阿姐可否带我去趟边市,我还没见过呢,只听书上说和咱们大周的商市很不一样。阿姐,今日我去找吕七娘,的确问出来了一些东西。”
    鹿芝调侃道:“边市只要开,自然是随时可以的,我先谢过琼娘了,看你笑的,就知道大有收获。”
    鹿芝的确好奇,妹妹这是知道了什么,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这样放松。
    鹿琼自然不能说,她笑某些人当局者迷,面上正儿八经,说十六岁的自己轻狂不懂事,张嘴还是和十六岁的他自己区别不大,可见至少感情一事上,也没比当初的他自己好多少。
    说不定还不如。
    因此她只是道:“见了个奇人看了热闹,不说这些了,阿姐,吕七娘什么也不知道,这就很奇怪。”
    她和鹿芝说了吕七娘的事,外加自己的分析,越听,鹿芝脸色越凝重。
    其实鹿芝本来是没把这件事当事的,老太太年纪大了,她只要照顾的面子上过得起,周围知道他们情况的街坊根本不会说什么,吕七娘就更好办了,只要给她再找个还过得去的人家就行。
    她只是生气,老太太觉得只要一闹,什么都有,所以才死咬着不松口。
    但如果按照鹿琼的意思,老太太这回其实是有别的缘故的,那就引人深思了。
    多亏了鹿琼,鹿芝肃容:“要不是琼娘,我和你姐夫是想不到这一层的。”
    只是鹿琼也要问:“阿姐,我有些不明白,你能否讲讲,你们来石雁城的时候,老太太是怎么说的。”
    两个人想到的一处去了,的确不知道老太太能有什么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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