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在家里学的,”白九说,“是路上……你总有要藏住这张脸的时候。”
    跟着商队是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老江湖们教了白九不少东西,比如一只炭笔就可以让一个人判若两人,那个老行商还吹嘘,怎么用胭脂易容,白九聪慧且过目不忘,几下子就摸透了其中关窍。
    不需要什么鬼斧神工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易容,修了眉型涂了脸,他其实相貌和之前是有八分相似的,但因受伤消瘦又气质大变,就连鹿琼都会恍惚一下。
    “探子在不一定能瞒过,”白九说,“不过现在倒是够了。”
    “不过倒是还要求琼娘另一件事,”白九一行礼,“能不能让我跟着你姓鹿呀?我出去总要有个身份。”
    这自然没问题的,鹿琼道:“我想好了,以后就说你是我在宝丰的堂弟,鹿大郎。”
    “那不行,”白九连连摇头,“我只是脑子坏了,又不是真的比你小,再说总有人见过谢子介的脸的,我这张脸说是谢子介的堂弟还差不多。”
    鹿琼心中生出来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白九张口就是:“倒不如说我就是谢子介的堂弟,现在跟你姓鹿,是入赘了鹿掌柜家。”
    鹿掌柜家里没有剑,没法用剑鞘敲白九脑袋,所以白九被鹿掌柜拿着烧火棍追着打,幸好白九很乖觉,连连道歉,虽然不愿意认下堂亲的说法,但也不提入赘这种混话了。
    鹿琼也是松了口气,白九这种话,她听了就耳根发烧,可不能让他继续说,可让她真打白九,看见这张脸,她又下不去手了。
    两个人各退一步,白九改叫陆伙计,是陆妈妈的侄子。
    鹿掌柜家住进了个漂亮伙计,女坊不少人都知道了,鹿琼说那是陆妈妈的侄子,大家也都理解地点头。
    多正常啊,小鹿掌柜好看又能干,蒙书铺子那么一份家业,可不得招个可靠小相公进家门,陆大娘子的侄子,听起来就是个可靠人啊!
    并不知道已经被这样认定,鹿琼的蒙书铺子也终于要又开门了。
    白九帮鹿琼收拾东西,不得不说,这家伙还是很好用的,虽然长了一张世家公子的脸,也的确是个世家公子,但一点也不娇气。
    岂止是不娇气,鹿琼发现这家伙睡得真的很香。
    白九解释说:“之前在南边,已经几个月没睡过好觉了。”
    学着换一种方式活下去的日子并不容易。
    “能好好睡一觉真好,”白九笑,“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可得好好活着,睡不好,怎么好好活?”
    他要报仇,要找出藏在胡善龙身后那个人,那他就得活下去。
    “我得好好休息,恢复了记忆,你是不是就愿意和我领婚书了?”
    鹿琼看着他这样子就来气:“你就不能好好说话?都是从哪学的话,真的是……!你们世家公子是不是都这么轻浮啊?”
    白九当然得为自己正名:“别人我不知道,谢家家风是出了名的好,未娶妻的小郎君,身边母蚊子都不准有。”
    “那你还这样?”
    “我就是觉得,再不说就迟了。”白九坦坦荡荡。
    鹿琼只当作他是说,再不说自己就要恢复记忆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等着吧,等谢秀才恢复记忆,还不知道要困窘成什么样子。
    她以前自然是无法想象谢秀才难堪困窘的,但和白九相处多了,好像连对谢秀才的印象都不一样了。
    而白九的确没有说谎,换个人他绝对不会这样子的,可他也会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样坦诚自己的喜欢,是说一次就少一次的,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自己肯定不会骗自己。
    他想活着,他喜欢鹿琼,他想和她复婚,做一世夫妻,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开一间小铺子,他内心这样说,白九一清二楚。
    第43章 他也想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胡伙计对铺子里新来的陆伙计很警觉。
    陆伙计好看俊秀, 文采斐然,写得一手好字不说,还精通各种书, 他们铺子里的蒙书,被陆伙计改了几个句读错误,还重新解释了几句意思,改了两三个雕版。
    但不得不说, 这样一来,的确更顺了。
    当初的谢秀才倒也有这个本事, 但秀才有本事多正常, 这个小白脸怎么也有?
    胡伙计如今只想在铺子里呆三十年, 熬死老不死,要是被陆伙计顶了位置——
    胡伙计现在很有危机感。
    更让他有危机感的是,陆伙计对鹿掌柜实在是太殷勤了, 也多亏此人有一张好看的脸,不然那笑得更没眼看了。
    胡伙计实在看不下去,啧了一声,趁着鹿掌柜不在,勾住陆伙计:“咱们聊聊?”
    陆伙计毫无戒心的样子:“好啊。”
    小白脸美却蠢,这让胡伙计稍微安心了一点, 他呲着牙笑:“小陆啊,你是不是很喜欢掌柜啊?”
    他得看看这小白脸会不会抢了他活。
    陆伙计一脸正直:“鹿掌柜是大好人,难道你不崇拜她吗?”
    崇拜啊,能把这间胭脂铺子弄的红红火火,胡伙计毫不犹豫道:“鹿掌柜是个厉害人物。”
    不对,不是他在问小白脸吗?胡伙计拿出来自己作为前辈的风范,继续追问:“小陆啊, 你家在哪啊?你现在在哪住啊?”
    陆伙计笑眯眯的:“在城里住啊,胡哥,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啊,大张师傅小张师傅专门做雕版的,看了那么多蒙书,怎么也没你识字多?”
    胡伙计心里咯噔一声。
    陆伙计和他勾肩搭背:“胡哥啊,你人这么聪明,不能读书可惜了,我去求掌柜放你出奴籍好不好啊,你这么大人了,这种事可要上点心的,掌柜心善,肯定会同意,不过你也得记着点掌柜的好啊。”
    胡伙计冷汗都下来了,一点也不想和这个面善心黑的家伙继续聊,忙起身,一推椅子:“走了,走了,去梨香食肆买绿豆糕了,小陆啊,我也给你买一包吧?”
    小陆伙计,也就是白九,依然笑眯眯的:“哎,谢谢胡哥了。”
    白九虽然吃了胡伙计的绿豆糕,但还是把胡伙计的奇怪之处告诉了鹿琼,没想到鹿琼一点也不意外。
    “谢秀才走之前说过,”鹿琼一点也不担心,“他说胡伙计身上有点小麻烦,但不碍事。”
    谢秀才说不碍事,那肯定真的不碍事,鹿琼就很放心。
    白九虽然自己也有话说一半留一半的毛病,但听到别人这样,哪怕那个人还是他自己,依然烦死了。
    烦死了的白九有新的事要做,不过这就要瞒着鹿琼了,他和鹿琼打了招呼,自己出了门。
    放以前,鹿琼肯定不放心他出去,但这几天府城里实在松懈,石三郎的病反反复复的,他出去也就出去吧。
    不过白九还是戴了个斗笠,才哼着歌出门了。
    胡伙计在铺子看着,总觉得此人身上有种奇异的矛盾,白九挑剔,吃个绿豆糕都要垫着手帕,吃完之后身上一点糕点渣都没有,但他唱着歌,走动的架势,却很像做远行买卖里打磨出来的江湖客。
    不过这小子问得实在让他心惊肉跳,胡伙计就不多想了,免得给自己找事。
    而在白九出门的时候,鹿琼遇见了意外又不意外的客人。
    是江六。
    没有人知道这些天他躲在了哪里,但反正他悄悄出现在蒙书铺子,示意鹿琼和他一起出来,有话要和鹿琼说的时候,鹿琼毫不犹豫的赶忙出门。
    她也有很多话想问江六。
    几天不见,江六换了一身衣裳,穿着打扮像是富户人家的小公子了,他眼睛环视了铺子一圈,没看到白九,面露失望之色。
    此时这小公子请鹿琼喝茶,就在旁边的如意茶坊。
    这自然是要去的。
    江六要了如意茶坊深处的一间屋子,看了熟悉的茶坊布置,鹿琼心里也就明白了,恐怕这里就是江六在府城的布置了。
    这里是极其僻静的,江六笑道:“我知道嫂嫂有很多话要问。”
    鹿琼道:“谢秀才是怎么回事?”
    江六“嘶”了一声,面上神情复杂。
    “嫂嫂可知道他还有另一个名字?”
    鹿琼自然是知道的,但她并没有说话,而是等江六继续讲。
    “谢书生和府城被悬赏的匪首白九,是一个人,”江六郑重道,“白九爷的赫赫威名,是江湖客们没有不敬仰的,嫂嫂没去过南边不知道,当初沥江府通判和当地豪强关系极好,三年前南边动荡,清出了一批隐户,这些人一点也不想造黄册,只想把隐户们重新收到他们下面,结果出了乱子。”
    “我们跑商的要愁死了,我大哥带着人过去看什么情况,也多亏白九爷收拢这些人,又逼迫沥江府好好定户籍,才算是解决了这事。”
    江六年纪小,并没有真的经历过这些,但此时说出来,也是让鹿琼心惊肉跳,她想起之前谢子介轻描淡写说白九必须死,此时才真正明白了其中含义。
    上万流民,要不和白九一起做土匪,要不就沥江府开门收人,这种事沥江府是没有选择的,流民有了去处,可白九这种举措,稍微进一步,就是裂土称王了。
    本来想吃掉倒下的世族的隐户的当地豪强忍不了。
    汴京城也忍不了。
    这样的通天之能,自然该是老谋深算善于隐忍的人才能做出来,可想起现在的“白九”,鹿琼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这个白九要怎么变成匪首白九?
    江六面露歉色:“嫂嫂,我得替九爷陪个罪,其实我之前也只道谢书生和我大哥关系不错,而谢书生是白九爷的手下,也就是前些天,我大哥叫我来这边接应白九,才知道他就是白九爷那种大人物。”
    想起自己还抱怨过明明大哥让他接应白九爷,他却只见了个文弱书生,江六也感觉好笑。
    白九是白九,谢书生是谢书生,江六分的很清楚,鹿掌柜可以接受一个谢书生做前夫,但若是加上白九这身份,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他还叫嫂嫂,但单纯就是为了亲切些,实际上他很自然的把白九纳入了江家的范围,在替白九说话。
    江六吐露出来他真实目的:“前些天是真的没办法了,如今江家已经可以接应我们,江家拿百两黄金向嫂嫂赔罪,嫂嫂我这就带九爷离开。”
    “我不走。”
    门开了,白九走进来,大大咧咧坐下。
    他无可奈何的样子:“琼娘让我找的好苦。”
    江六匪夷所思,这茶坊自然是江家的产业,里面的人为了支应白九,全是大哥的心腹,闲杂人根本进不来啊。
    白九看出来他所想,指了指自己的脸:“看见这张脸,他们就让我进来了。”
    是了,江六无言,正因为是大哥的心腹,白九才能进来的这样容易,才能堂而皇之的偷听。
    “琼娘你可不能不要我,”白九委屈,“我就呆你这里,哪儿也不去。”
    江六左转转看看,右转转看看,干笑。
    而鹿琼也沉沉叹了口气:“江小掌柜——我先这样叫你,恐怕你的白九爷,现在的确不能同你回去。”
    江六心想,你们既然还是夫妻,我自然没有带走他的道理,然后他就听见鹿琼道:“你说的白九爷失忆了,现在只有十六岁,就是这样。”
    她指了指白九,看着笑得一脸少年气的白九,再想起自己接应的那个眼神锋锐冷厉的杀神,江六缓缓捂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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