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有人轻嗤一声,祁垣看着殿中磕头不已,甚至瑟瑟发抖的商户们,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再看陈伯,已是花甲老人,一辈子害怕官家,如今却要为了齐府冒死进言,更是惭愧。倘若这太子好说话还罢,万一
    祁垣咽了口水,忽然就听上方珠帘玲玲作响,太子迈步而出,走到了众人面前。
    我朝天香一脉,幸有诸位先人着籍传承,才得以延续数年,今日举此斗香盛会,大家也要不吝技艺才是。
    众商户受宠若惊,唯唯称是,伏地不起。
    祁垣悄悄抬眼,见太子穿了一身大红色纻丝窄袖圆领袍,胸背两肩各饰有蟠龙纹样,颈部有白色护领,头戴翼善冠,一双剑眉浓密修长,目含笑意,竟有几分儒雅的样子。
    祁垣正悄悄打量,冷不丁那人霍然抬头,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祁垣心中一惊,飞快垂眼,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来。
    殿中的青衣内侍很快将众香户引席入坐。
    太子又令一切从简,因此教坊司乐工奏乐,众人进茶三巡之后,斗香盛会便开始了。
    因前三日已经比试过辨香药一局,因此今天所比试的是合制香篆。各香户每人一席,各自挑选香料,然后自行磨粉称量,合制香品。磨粉的活计也可请香药局的小侍童来做,最后香粉合成之后,再用各自的篆模脱印,没有篆模和印香盘的同样可以从香药局领取。
    有太子在此,香户们自然不能沉住气慢慢磨蹭,所有人都是一炷香的时间。好在有小侍童可以差使,能省下不少功夫。
    祁垣虽然知道齐府祖传的各种香方,对印香一道却不怎么了解。因香篆原本是寺院用以诵经记时的,齐家主做熏焚家局香,卖的也都是香丸、香饼、线香一类。倒是穆家主做礼佛祭祀香,或许胜算更大。
    然而今日,只有陈伯的香篆引起太子注意,才能让太子记住扬州齐府。祁垣暗暗担心,再看老管家,连个小侍童都不用,只自己一样样的亲手称量磨制,不由着急起来。
    方成和坐他左侧,始终抿着嘴不发一言。眼看着一炷香将要烧尽,殿中已有不少香户脱模出印,陈伯仍然进展缓慢,他才低声道:垣弟。
    祁垣的手心都是汗,闻声看了他一眼。
    若陈伯不成,一会儿我自有办法,方成和道,我会保齐府无事。
    殿中的士子们都在嗡嗡央央小声说话,一会儿香户们焚香比试时,他们也要赋诗助兴,不少人已经打起了腹稿。
    祁垣朝前看了一眼,却缓慢地摇了摇头:不用。
    方成和道:你还在怪我?
    陈伯终于磨完了最后一样香料,正拿炼蜜和匀。香篆多是粉制,陈伯的样子却是在做香丸。
    要输了?
    没有。祁垣看着陈伯和匀香丸的手势,与幼时自己在铺子里学的一模一样,不知怎么,心里反倒镇静了下来,孤臣最忌左右逢源,你若为了齐府去求太子,先前的作为便成了投机取巧,唯利是图。更何况你并非为了一己私利,如今不过是你有你的取舍,我有我的命数罢了。
    我知道。方成和皱眉:但你是我师弟
    你师弟是京城祁府的祁垣。祁垣看他一眼,不是扬州齐府的公子不必如此。
    前面的乐工一曲奏毕,正好一炷香烧完,殿中立刻安静下来。
    太子率先起身,内侍也香药局众香匠人紧随其后,众士子跟在后面,挨个去看大家的成品。
    最靠前的一位便是杭州穆家的少家主。
    这位少家主长得十分清瘦,身前的香席摆放也十分齐整,正中放置一鼎香炉,炉盖镂有数枝寒梅,花瓣刻管领春风第一枝的词句。
    太子垂眸,忽然笑道:不错,比什么水剪冰绡裁一枝大气的多。
    这话一讲,旁人不知缘由,后面的几个监生却蓦然一惊,随后涨红脸,讪讪地停下了脚步。
    穆家的少家主却只淡淡一笑,将炉盖掀开,香炉中已经填好了香灰,他用小板将香灰压实,随后轻轻放下一片梅花形香模,捏着香匙填好香末,随后取走模具,点燃香篆。
    这香便由一角燃起,却是个几字。
    殿中顷刻充盈起一阵淡淡梅香,清远雅致,祁垣在后面,闻出这正是穆家的返魂梅,不由心中暗赞。
    而那香篆却是双钩出来的几生修得梅花,燃尽之时正在梅花花心,又有功德圆满之意。
    太子抚掌大赞。穆家少家主却仍是清浅一笑,将炉盖盖上,那香烟仍徐徐散出,这人手执香筷,在烟中轻点,随后在空中寥寥几笔,那香烟竟如流水般随其引动,须臾之间,便在空中画得一枝寒梅。
    这下所有人都惊叹起来。
    穆公子这才起身下拜。太子含笑把人扶住,仔细看了看,随后道:看赏。
    一旁内侍领旨,正要宣赏,却见这穆公子神色一肃,再次跪拜下去:殿下,草民有事要禀!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就见太子仍是含笑看了那人一眼,如此,便让德善带你去登闻鼓处吧。
    随后竟若无其事的走开了。
    祁垣:
    他懵了一下,随后瞬间明白了穆家情形与齐府相似,恐怕也是打了主意想要让太子庇佑。然而这几日太子怎会不了解他们的底细?一介商户,想要耍些心机上太子的船,也要看太子稀不稀罕万一他们触了这人的逆鳞
    这位老伯。太子已经悠然踱步到了第二席前,对陈伯道,香篆何在?
    祁垣心中一凛,正想冲出去把陈伯拦住,就觉胳膊一紧。方成和紧紧扣住他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又以眼神示意旁边。
    祁垣微怔,循着他的目光朝旁边一看,便见不远处,有个皮肤雪白,长相略显阴柔的青衣内侍正好奇地打量他。
    第63章
    是我。徐瑨使劲抱了抱他,这才松开手,应了一声。
    祁垣有些恍惚,抬手去摸他的脸,一时间不知道是梦是醒。若是梦,这感觉也太真实了些,若是醒着,徐瑨如今离京十几日
    似乎知道他此时的诧异,徐瑨微微抬头,任由祁垣的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低声道:我在半路遇到了登州知府,所以提前回来交差了。
    祁垣有些晃神,半晌后点了点头,去扯他的衣角,让他上床来睡觉。
    徐瑨却迟疑了一下:我再过会儿要入宫,你睡吧,我就是来看看你。
    祁垣问:现在几时了?
    还早。徐瑨摸了摸他的脸,哄小孩一般,我守着你。
    俩人十几日不见,不知为何,明明心里都念的紧,见了面反而有些生疏起来。祁垣嗯了一声,脸冲外躺下来,眨巴着眼看着徐瑨。
    屋里只有漏进来的些许月光,彼此的轮廓都十分模糊,但祁垣睁着眼,里面闪着微光,反倒是十分明显。
    徐瑨看他:怎么了?
    唔。祁垣往前挪了挪,小声道,想你了。
    徐瑨:
    祁垣又道:你不会突然就走了吧?
    我不走。徐瑨说完,见他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无奈地改了主意,脱掉外面的衣服也躺了上来。
    祁垣立刻粘过来,像往常一样抱着他的腰,又拱了拱,把脸埋到徐瑨的颈侧。
    徐瑨一回来,他心里一下就踏实了下来,感觉有好多话想跟徐瑨说,但张了张嘴,又觉得什么都不说,只这样看着就好。
    徐瑨察觉的他的小动作,不觉笑了起来,低头看他。
    收到我的信了吗?徐瑨问,怎么不给我回信?
    祁垣有些心虚:想写来着,还没想好写什么。
    徐瑨侧过脸看他,挑了挑眉毛。
    祁垣抿抿嘴,两颊不由得热了起来:你那个,那个是什么意思?
    徐瑨:嗯?
    加餐饭,长相忆那个。祁垣问,那个不是丈夫写给妻子的吗?
    徐瑨不料他如此直接,竟连试探铺垫都无,张口便问到了这一点。
    虽知道祁垣跟自己的关系最为亲昵,但徐瑨却仍是紧张起来,又觉有些羞臊,幸好是在夜里,没人看到他连耳朵都红透了。
    嗯,是丈夫写给妻子的。徐瑨的喉结滚了滚,声音暗哑,低声问,你不喜欢?
    祁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心里是喜欢的,在京里厮混这么久,他又不是没见过男男之事,可徐瑨对他是晚烟楼里的恩客对男宠那样?是武安侯对小书童那样?还是太子对文池那样?
    祁垣忽然就想到了那天自己那天在西园撞到的事情,今晚竟然还梦见了体内有股热潮涌动起来,祁垣轻轻咬着嘴唇,也不说话,只将额头抵在徐瑨的胸口。
    徐瑨正紧张地等着回复,见祁垣不出声,心底便有点失落。然而他身体稍微一动,便察觉到了什么。
    你徐瑨这下也懵了,回过神后又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祁垣的这种反应算不算另一种答复。
    祁垣到底脸皮薄,没经历过什么,又羞又臊地就要往回躲,可身体却又不舍得挪窝。
    幸好徐瑨体贴,把他抱起,让他趴在自己身上。
    祁垣紧紧的楼着徐瑨的脖子,面红耳热地说不出话。
    我帮你。徐瑨亲了亲他的耳朵,低声问,想我吗
    祁垣紧张了这许多天,终于睡了个大懒觉。
    醒来的时候外面正有人在低声争吵。
    方成和声音急促,着急道:太子今日已经问起了,下午还要赐宴
    那也不着急,这才巳时。游骥道,再让祁兄睡会儿吧。
    方成和惊了:都巳时了还要再睡?逢舟这几天都是卯时初便起的。
    游骥嘿嘿笑:那更得让他睡足了,这几天都没休息好
    方成和跟他说不通,越想越觉不对,忽然反应过来:怎么是你在这?
    游骥笑着应了一声,我跟我们公子一块来的。
    方成和怔住:徐子敬回来了?什么时候回的?
    昨儿晚上,游骥笑道,今儿我们公子也去。
    方成和:
    方成和才不关心徐瑨去不去,他现在震惊的是,徐瑨昨晚回来了,结果一大早游骥守着祁垣的门口?
    这人昨晚就来伯府了?所以祁垣早上起不来?
    他的脸色几变,游骥还要再拦,就见方成和脸色一沉,推开他不管不顾的冲了进去。
    祁垣才醒来的时候,一见身边没人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昨晚是做梦。结果听这俩说话,顿时就放心了。
    徐瑨大概进宫去了。
    祁垣嘿嘿笑了一会儿,又想起晚上的荒唐事,一时又满足又害臊,自己掀开被子瞧了瞧,见里衣都被徐瑨换了新的,心里踏实下来,像只餍足的小猫般窝在被子里发懒。
    方成和冷不丁冲进来,祁垣愣了一下,随即招呼他:师兄,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早?方成和远远地看他一眼,神色有些古怪,最后却只问,怎么突然睡懒觉了?
    祁垣嗯了一声,昨天子敬兄来了,拉着说了好多话。
    他说完起来,自顾自地起来洗漱,师兄刚刚说什么,太子问起谁了?
    方成和一脸复杂的打量着他,心不在焉道:嗯。
    祁垣神色自然,走路也十分正常,方成和默默松了口气,想起正事。
    早上的时候问起你了,下午赐宴,大家要联诗方成和笑笑,你之前
    祁垣转过身,脖子上赫然一块粉红色印记,半遮半掩在领子下面。
    方成和:
    方成和的笑陡然凝住了
    祁垣对此浑然不觉,问他:我怎么了?
    方成和看看他,又看看他的脖子。
    祁垣转身去挑衣服穿,终于在铜镜中看了个一清二楚。
    祁垣:
    蚊子咬的。祁垣摸了摸脸,垂下眼装没事人。
    好大的蚊子。方成和哼了一声,忍不住道,若我看见了,定帮你收拾它。
    徐瑨跟祁垣之间,关系自然跟旁人不一样。方成和心知肚明,甚至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有意让这俩亲近一些。
    毕竟论才学,论人品,论背景,论心术,满天下找不出比徐瑨还好的来。
    方成和自己目的不纯,想着徐瑨尚未婚配,估计对男男之事尚不防备,若祁垣能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知己也好,好友也罢,依徐瑨的品性,定会格外关照着祁垣,如此一来,祁垣便多了个靠山。
    可他万万没想到,徐瑨竟然会真下手?!
    是自己看走眼了?君子不都是发乎情而止于礼吗?徐瑨堂堂三公子就竟然这么这么不节制?况且徐瑨对于男男之事接受的这么快?都不用思考纠结衡量一番的?
    方成和越想越憋,再看祁垣满脸写着不想说,心里把徐瑨暗骂了一顿,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俩人一个不想多说,一个气的不愿多问,收拾好后便直奔了披香宫,刚好赶在午宴前到了地方。
    这场午宴是太子专为众士子所设,昨天香户们都吐口捐银子了,数额还算满意,太子的重头戏办妥,自然要循着旧俗再搞点风雅之事。
    不过这午宴倒是办的十分朴素,两人一席,都是些时鲜菜蔬,因位置是安排好的,所以方成和跟祁垣分在了两边。
    祁垣看了看,见昨天被奚落的那几个人跟方成和挨着,心里便有了数,估计那边是不受太子待见的。而自己在这边看来是少不了要应付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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