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垣简直激动地想哭,他把香铺旁边的院子租了下来,如今两间作坊已经修好,却迟迟没找到合适的工具。现在简直是瞌睡便有人送枕头,这些大家伙往院子里一放,只需几个打下手的,铺子随时可以铺满货!待要作坊运转起来,别说这一个铺子,再来五个六个,也绰绰有余。
    祁垣红着眼,跟闻着肉味的恶狗似的,绕着木床一圈一圈的转,恨不得立刻就拉回去。
    老管家看着好笑,解释道:正巧老铺子里有套用下来的,小少爷跟老爷一商量,便给祁公子带过来了。至于这买料的去处,常来京城的香户我倒认识一个,是我本家的,叫陈元吉,广东番禺县人,十分忠厚老实。老头子已经写了信去,待他来日入京之后,自会来拜见祁公子。
    祁垣话都不会说了,只一个劲地谢个不停。
    二人看完货,婉君已经摆好了酒,陈管家却推却一番,就要回去。祁垣知道他主意很正,犹豫了一下,把老管家叫到旁处,将朝廷要让参加斗香盛会的商户捐银之事告诉了管家。
    陈管家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变。
    如今往扬州递消息,最快几日能到?祁垣昨天已经震惊过了,这会儿反倒沉静下来,估计太子临时领命,也要筹划一番才好办,但也不会等到斗香结束,那样大家都跑了最多,最多也就三五日的功夫,容我们考虑了。
    陈管家的脸色十分难看,眉头紧紧皱到了一块。
    祁垣看他这样,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齐府虽是扬州一富,但因为没有在朝为官的族人撑腰,所以这些年并非顺风顺水。老管家是经历过事的,祁垣原本担心管家防备自己,处处避嫌,遇事也强装镇定,那样自己有心也无处使力了。
    现在看来,老管家没有拿自己当外人。
    捐银好说,许久后,陈管家思索道,江南洪涝之时,山东也是捐过粮的,如今那边有难,我们捐银也是应当。只是,这个银子怎么个捐法,捐多少,不大好办。现在寄信回去,哪怕是找专人快船,来回最快也要十日。若是途中遇到逆风,又或无法行船,更是要拖延。
    祁垣点头:我也是担心如此。所以想找老先生商量,早有个对策。
    陈管家嗯了一声:再者,祁公子或有不知,扬州知府与我家老爷不甚和睦,所以
    我听伯修兄说起过,祁垣正纳闷这个,是因为伯修兄落水一事吗?扬州不是还有个周同知?
    陈管家摇了摇头:今年吏部大考,周老爷已经使了银子,约莫明年便要升调为京官了。至于知府大人实不相瞒,知府曾想将女儿下嫁给我家小少爷,所以遣了官媒,来寻老爷
    祁垣:!!!
    知府的女儿?知府的女儿最小的都要比自己大五六岁!这什么秦晋之好?分明是看上他们齐府的银子了!
    祁垣都不知道自己还曾被说过亲,当即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目瞪口呆地看着管家。
    你们家少爷祁垣咽了口水,忍不住问,去给他说亲的人多吗?
    很多,我们家少爷长的好,脾气也好,人见人爱,还不到十岁就有人想去结亲了,都被老夫人给推了。陈管家说到这,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夫人说,让小少爷找个自己喜欢的,管她高矮胖瘦,有钱没钱。
    祁垣哭笑不得地捂了把脸,又有些心酸。
    这样,陈伯。祁垣不自觉改了称呼,想了想,商量道,我有个想法,你看如何?
    陈管家点头,认真地看着他。
    祁垣道:捐银不怕,怕的是怕碰上恶官。所以我们不如在京城,便把这银子捐了。
    太子突然被要求督办此事,定然也是焦头烂额。国家大义人人都懂,但落在头上,却不是那么好解决的。祁垣只是担心扬州知府会拿齐府开刀,借此盘剥当地商户而已。如今既然有次机会,不如主动一些,主动将银子捐了。
    他们若当了表率,太子自然不会让人为难他们,否则便是赤裸裸的被人打脸了。扬州知府不会有这胆量。但这样一来,他们齐府虽是商户,却也成了太子一党了。
    除此之外,捐多少也是问题。捐的少了,不会引起太子注意。捐的多了,难免会让其他商户怨恨
    这个提议不是不大胆,如今跟扬州商量定是来不及了。决定权在陈管家身上。
    陈伯,如今只能靠你拿主意了。祁垣道,明日便是斗香盛会,若想按此计行事,您昨晚今晚给我答复。
    他得想办法去筹银。
    陈管家闻言点头,却是后退一步,冲他深深一揖。
    半下午的时候,陈管家换了衣服,亲自去找了祁垣。
    便依公子之言。陈管家深深一礼,感激道,我已派人速速回扬州报信,又用飞鸽送了两封,在老爷回信之前,一切便要仰仗公子周旋了。
    祁垣忙把人扶起:老伯言重了,是我分内之事。
    他如今一共有两千两银子,陈管家随身只带了几百两。祁垣着人把管家送回客栈好生休息,思索半天,叹了口气。
    虎伏,祁垣把虎伏唤过来,半晌,叹了口气,你去铺子一趟,去找方公子。就说祁垣有事相求,请方公子到府上一叙。
    第59章
    虎伏带柔柔去请人,祁垣坐不住,也出门去,在胡同口站着。
    中秋才过去不久,路边老槐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天色渐渐暗下来,老树愈发孤苦伶仃。
    祁垣想起国子监里的那几棵,他离开时,那些槐树正枝繁叶茂。都说家有古槐,位列三台,监中遍植此树,怕也是勉励众学子将来成为国之栋梁,位列公卿。只是公卿之列,又岂是那么好做的?
    现在他冷静下来,知道筹款之事不能再怪方成和。数十万的灾民,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不管了。世上没那么多两全之策,如今只能各自筹谋,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夜色渐深,道路尽头终于出现一道人影,祁垣在这头站着,看着方成和脚步匆匆,孤身而来,心中说不出的感慨。他与方成和初见之日,也是夜幕时分,方成和执灯相送,俩人从万佛寺出来,有说有笑,何等惬意。
    如今虽是各有难处,但心中也少不了淡淡怅惘。
    方成和渐渐走近,目色复杂地看他一眼:虎伏姑娘说你一天没吃饭,去酒楼给你买吃的去了。
    祁垣点点头,转身带人回了伯府。
    方成和便也不说话,俩人进了正房,祁垣将房门插上,转过身一撩袍裾就要行大拜之礼。
    方成和却早料到似的,抢先一步把他的胳膊架住了。
    师弟。方成和改了称呼,一字一顿道,你若磕了这个头,我们便再无同门之谊了。
    祁垣:
    方成和从一开始对自己优待,便是因为俩人同是老太傅的得意门生。现在他们也没到翻脸闹掰的地步。
    我并非怪你什么,祁垣站直,想了想,还是道:只是这次事关重大,若以同门之谊相求,我怕担不起。
    方成和没说话,过了会儿突然问:你跟扬州齐府什么关系?
    祁垣反问:你觉得呢?
    方成和道:我不知道。婉君说让我自己来问你。
    祁垣一愣,稍微一想便明白了。他曾让郑冕打听过扬州的事情,这次翻脸又是为了香户。方成和这么聪明的人怎会猜不到和齐府有关?但他能找到婉君那里,也是足够敏锐了。
    而且婉君早上也有开口替方成和说情的意思此次方成和的上书请旨,对齐府有害无益,婉君反而要为方成和说情。祁垣面色微变,不知道这位名妓还能不能靠得住,但现在他没有别的帮手,如今求方成和帮忙,也不可能把齐府摘干净。
    我所学的制香之法,都是扬州齐府的密方。祁垣道,当初我突然遭难,虽捡了一条命回来,但记忆全失,等于废人一个。若我只是平常人也就罢了,偏偏那会儿还身负盛名和众望,
    我自觉颜面无存,寻死过几次,后来偶尔机缘得了齐府的赠书。祁垣道,如此,我也算有了一技之长。齐府于我,乃是再生之恩
    祁垣当日醒来之后寻死觅活好几天,这个不是什么秘密。他既要解释清自己和齐府的关系,又不可能将换魂之事和盘托出,只能九分真一分假的讲故事了。
    少年神童才学尽失,自寻短见,这才符合大家的猜测。
    果然,方成和微微动容,神情软了下来:怪不得你会懂制香。香方乃他们商户立业之本,齐家如此慷慨仗义,倒是令人惊叹。
    我怕家中祸事牵连齐府,所以一直想将此事瞒下。祁垣知道方成和信了,适可而止,转而道,方兄此次请旨是为受灾百姓,这无可厚非。但扬州知府与齐家家主早有嫌隙,只因齐家向来宽厚慈善,广交士绅,不好找借口泄愤罢了。如今朝廷下旨要齐府纳银,你觉得齐府会如何?
    方成和一怔,皱了皱眉:这等紧要关头,不太可能
    然而这话,他自己都说的十分勉强。朝廷只要银子,扬州缴上来的自然越多越好。如果扬州知府以抗旨不捐的罪名把齐家抄了,既能多缴银又能泄私愤,朝中还会有人帮一介商户翻案不成?
    祁垣看他表情,淡淡一笑:灭门知府,破家县令方兄,这个可能,齐家老小可不敢赌。
    方成和默然,半晌后叹了口气,你是已经有主张了吧?
    祁垣不再拐弯抹角,点了点头:齐府若把银子捐给太子,或可免此一难。所以师弟有三求,一求方兄带我进入斗香大会,二求方兄透露,此次赈灾银最少要多少。三,祁垣想求方兄一幅画。
    祁垣肃衣再拜,恳切道:如此,祁垣感激不尽。
    方成和定定地看着他,这次没有再扶。
    我答应你便是。方成和转开脸,低声道,逢舟,幸好你不会入朝为官。
    当夜,祁垣让虎伏把买来的酒菜全送入方成和房中,又备好笔墨,热水,换洗的衣物,以及两个伺候的小厮。
    他自己去了耳房,和衣卧下,虎伏又来送饭,祁垣仍是没胃口,他还是硬吃了下去,不为别的,明天斗香盛会,自己也需要体力。
    正房的灯火彻夜未灭。
    隔日一早,方成和将晾晒一宿的画纸收起,交给祁垣。俩人都换上了新的衣衫,下人们已经备好了两辆车马,祁垣登上前面那辆。
    陈管家已经在里面等着了。祁垣把画交过去,又细细嘱咐了一遍。
    开门鼓远远响起,车夫扬鞭,两辆车齐齐朝披香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斗香大会写的太慢,明天争取一章发完
    第60章
    这是祁垣第二次进入披香宫。因太子会来,所以东园已经被兵卒层层护起,其余人只能由钱府正门进入,先在后花园,即西园内赏花斗香,待传旨时再进入东园。
    这钱府却比祁垣想象的大的多。单是府门之外的石狮便足够气派,府门正对面的却也不是影壁,而是一排兵丁所住房屋。东西两侧也各有角门,女客们走西路,沿途曲廊亭榭,风景最美。
    陈管家带着齐府的文书,验过之后经由东路进入,东路建筑精致紧凑,不同房院放置着各种香料香器,供参加斗香之人取用。
    方成和是文人士子,因此验过木牌之后,带着祁垣从中路入内。中路的各处房屋大殿都已被封,但走廊屋舍都是楠木相隔,一看便知是极尽富丽之处。
    方成和走的很慢,目光一一巡过这大殿各处,神情有些复杂。祁垣也想到了原身的那句评价,只是他不清楚这位钱将军是何人物,所以并没多大感慨,唯独走过正殿,看到院中所植树的几株海棠后,微微咦了一声。
    方成和回头看他。祁垣自觉失态,指了指那几株海棠,没想到这里还有海棠树。
    海棠又为蜀客,意指漂泊在外的游子。方成和道,钱将军客居京城,所以在府中遍植此树,以慰思乡之情。
    果然,从正殿往后,神殿,佛堂直到后花园,竟是到处可见各种海棠,这规模堪比扬州齐府了。祁垣心中暗暗称奇,等进入后花园,远远嗅到各种奇香,他才渐渐回神。
    斗香原本是文人士子之间的风雅趣事。凡是斗香之人,各携名香,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块焚烧香品,嗅其味,看其形,再以此赋诗填词,写书作画,相互唱和。
    这种事情自然跟商户无关,祁垣之前也没接触过,但他知道礼部这次既然要办成当朝盛事,自然会有大手笔。然而即便有了各种猜测,当他进入西园之后,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明明是金秋时节,这西园之内却是群花锦簇,娇杏粉桃、傲菊艳李、青松翠柏,草木回环,竟分不出春秋之别,只觉满眼的锦云烂漫,蝶飞蜂舞。
    方成和也恍惚了,见身边的一株老松散着清幽香气,惊讶道:这松树也会产香?
    祁垣凑近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
    这是熏陆香,祁垣道,大食国的东西,树木长在深山之中,当地人用斧头砍其树皮,凝出的树脂便是熏陆香。
    方成和一愣:这还是大食国的树?
    祁垣摇头:这是松树,熏陆的形状与古松相似,这是有人故意做出砍伤,将树脂粘上去,以假乱真罢了。
    他说完一顿,再环视园中叠石流水,桃李杏荷,不由一顿。
    这里不止这棵树,祁垣指了指,这些全是假的。
    方成和大吃一惊,凑近旁边的桃树端详半天,才发现这些花树果然都是假的。这花朵或用绢做,或用纸叠,极尽轻薄娇妍之态。又因各花之上有内侍擦涂上的香料,竟然以假乱真,果真招了满园子的蝴蝶和蜜蜂来。
    祁垣脸色几变,疾步走向远处的几株红梅树,果然,那梅花的花蕊中各点了一点香末,味道赫然是齐府的返魂梅!他又转身直奔荷池而去,然而这次却不用凑近,便已经分辨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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