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夏蒹的奶奶。
    而这时候的夏蒹,还不足十五,正是少女年岁。
    “喊你你都不理我咯!”老太太穿着身轻薄长袖,身上绣着花牡丹,拿着把扇子一下下扇着风,“你就是要这个不啦?哎呦!这里上个超市好麻烦的啦!又要问什么支付宝又要问什么微信,你看看是要这个不啦?”
    他抬起头,看向老妇人手中拿着的冰棒包装。
    “嗯。”
    少女的声音从他唇间蔓出来,裴观烛微微一顿,眼眶发酸,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事情,却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事情,只是他如今只要听到夏蒹的声音,就感觉心里特别特别难过。
    “哎呦!还要哭的嘛!不都给你买了嘛!”
    她奶奶坐到他身边来,一下下扇着扇子,看着前头的711店门,没一会儿,一个男孩跑到门口对她奶奶招了招手,她奶奶忙站起身,对他道,“等一下子啦!我去给你弟弟结个账喔!你快点吃!不要一会儿化掉!”
    “好。”
    他应声,撕开了这个名叫冰棒的东西的包装,将冰棒塞进嘴里。
    寒凉丝丝,甜味蔓延,令人感到意外的味道。
    但他只是稍许片刻,便习惯过来了,也看向超市店门。
    根据夏蒹的回忆,是她奶奶带着她和她表弟,去市里的医院给她表弟看病,医院就是看医的地方,而她表弟貌似是身上起了疹子。
    而夏蒹从小就留在乡下,靠近山,靠近地的地方,只有上学才会来市里,也就是这种有很高的建筑的地方,夏蒹因为原本家就在市里,但每次回去却只能回去乡下,奶奶给的零花钱分给表弟都不够,看到同学吃冰棒都很羡慕,所以这回来市里,便铁了心要买一根,软磨硬泡了很久,结果她奶奶给她买了,还带她那个表弟也进去了超市,告诉她表弟随便挑,却只给夏蒹买了根冰棒。
    裴观烛歪了歪头,将冰棒咬断,一口吃掉,按照记忆丢进垃圾桶里。
    他们出来了。
    她表弟抱着一堆东西,见着他,还做了个鬼脸。
    裴观烛想笑。
    但这具身体却让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心底在蔓延着难过的情绪,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所谓玻璃,少女穿着白色短袖,下面是一条普通的牛仔裤,和他认识的夏蒹一样,但又哪哪都有些不同。
    起码,他认识的夏蒹不会将难过像这样明晃晃的带到脸上。
    裴观烛对上玻璃里,少女的视线,就像是在和夏蒹对视。
    但只是藏起来了而已。
    一切的难过,阴暗,全都被她好好地藏了起来,但十五岁的夏蒹,演技并不高明。
    裴观烛抿起唇,一时都快分不清,心中的情绪究竟是谁的了。
    “小暑?走呀!”
    奶奶领着抱着满满一大袋子的表弟在前面回头喊道。
    从来都是这样。
    没有人会理我,没有人会管我。
    她们只会先走,留我一个人。
    她们只会偏心,没有人爱我。
    从来都是这样。
    心里的声音不断地蔓延出来。
    “您不觉得您做的太过分了吗?”
    “什么?”
    “您不觉得您做的太过分了吗?”夏日炎炎,他站在原地,原本棕色的眼瞳泛出漆黑的浓,“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为什么要偏心?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要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为什么假装看不见她在难过,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宠爱另一个孩子,无法专一的爱会造成什么后果。”
    “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让她难过?”
    “为什么……你要让她难过?”
    他抬手,一点点捂住心口。
    被阳光映照的绿树不再摇晃。
    四面,开始有风雪呼啸声响起。
    裴观烛心尖蓦的一抖,回过头,四面一片花白,雪花随风簌簌而落,好似被撕碎的纸片,他被迷住了眼,却依旧背着身后的人往前走。
    是啊。
    为什么,要让她难过呢?
    为什么要让她难过?
    “唔!咳!”
    浓苦的汤药呛出口腔,裴观烛猛地坐起身,转过头看向身侧正坐着的人。
    对上一个幼童和尚的脸。
    小和尚端着碗汤药,褐色汤药淅淅沥沥洒下来,见他醒来,震惊的瞪大了眼,正要抬起脖子嚷嚷,便听拐角传出人声。
    裴观烛猛地转过身,“夏——!”
    声音戛然而止。
    身穿皂衣外套紫色袈裟的男人自门边绕进来。
    “裴檀越,多年不见,”他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却好似室内都随着他的笑气氛变得温和起来,男人墨青色的眼睛微微弯起,声若琉璃玉质,“你已从无心之人,化作有心之人了。”
    ……
    裴观烛根本不知道,他这一昏,直接昏了半个多月。
    而娴昌在听闻裴观烛失踪,当日便马不停蹄的随同裴玉成自金陵赶回了京师。
    “你当我不知道!”云山间内,早已乱做一通,裴云锦跪在院中,背负荆条,浑身发颤,他面上身上早已没一块好肉,娴昌一身宫装,在他面前大步过来又大步过去,她眼眶猩红,好似即将疯癫,忽然上前扯住裴云锦的肩膀来回摇晃,“你当我不知道!你当我不知道你们那些肮脏下作的手段!跟你母亲那个贱婢子一个德行!都是一个德行!”
    “娘娘!”一旁有宫人急忙阻拦上来,“不能再打了,再打昏怕是醒不过来了!”
    “你给我让开!”
    娴昌紧紧抓着裴云锦的肩膀,眼中恨意,近乎想要吞食其皮肤血肉,“在哪?!到底在哪?!我的镜奴!到底在哪儿?!”
    “在……”裴云锦抬起眼,忽然就笑了起来,“下……地狱了吧,娘……娘娘。”
    “你——!”娴昌眼眶猩红,高高抬起手,正要一巴掌下去,裴云锦便被从后踹倒了。
    天早已不下雪了。
    但地面积雪不化不消,裴云锦跪趴在地上,脸上全都是血,他回头,看到了踹他的裴玉成。
    “把他压下去,谁都别搭理他!别让他饿死了!等镜奴回来!还要压着他去给镜奴赎罪呢!”
    “是,老爷。”
    旁侧几位小厮听见话,忙搬过裴云锦的胳膊,将人往回拖。
    裴云锦却一直都没转头。
    他眼睛望着视线始终没落到他身上分毫的裴玉成面上,似祈求,也似悲伤,却还是被人压进了昏暗的佛堂。
    “镜奴不会死的。”
    娴昌抬起头,对裴玉成道,她早已将疯,面上完美无缺的妆容只是为了掩盖多日以来的疲惫不堪,裴云锦被压下去,她像是整个人忽然都没了主心骨,四下茫茫,只嘴里念叨,“那个孩子……绝对不会……绝对不会也弃我而去的,绝对……绝对不会的,我……我只剩下镜奴了,只剩镜奴了。”
    ……
    木屋之外,大雪早已停歇。
    裴观烛坐在阴暗的床榻里,漆黑眼瞳好半晌才眨动一下,他要下来,刚一动弹,却发觉双腿都没了力气,浑身都发疼,裴观烛手撑住床榻,因疼痛紧紧皱起脸。
    “夏蒹呢,帝伽摩耶,就是那个,和我在一起的姑娘呢?”
    “裴檀越别多动弹,”帝伽摩耶走过来,面上笑容始终清浅温和,墨青色的眼瞳看着他,“你招风寒严重,四肢都冻伤了,又因跌落峭崖——”
    “夏蒹呢!”
    帝伽摩耶与他对视片晌,“正在隔壁屋中修养,裴檀越勿要心急焦躁。”
    裴观烛大口吸进一口气,又呼出来,反复多次,方才醒过来时他想起夏蒹不知所踪吓得喘不上气,到如今才想起呼吸。
    帝伽摩耶在他身畔,始终一言不发。
    “帝伽摩耶,我要见她,你带我去见她,”裴观烛抬起头看着帝伽摩耶的脸,见他不为所动,“我得在她身边,得在她身边守着她才行。”
    “为何?”帝伽摩耶泛着墨青色的眼睛温和看着他。
    “因她是我所爱之人,我要和她一直在一起,要守着她才行。”
    帝伽摩耶看着他,好半晌,才招手喊一旁的小和尚,一起扶着裴观烛从床榻上起身。
    仅仅只是搭住他肩膀,裴观烛便痛的吸气,全身的骨头都像是碎掉了一般,他紧紧皱着脸,赤脚踏到冰凉的地面上,“夏蒹,也会和我一样痛吗?”
    “不会,”帝伽摩耶的声音响在身侧,“夏檀越受的伤较裴檀越比起要轻许多,只是夏檀越受风寒严重,与裴檀越相同,皆有半月未醒过一次了。”
    “半月……”
    裴观烛呐呐念叨着,眼睛往前,穿过一片小过道,他停在门槛边,定定看着前方。
    屋内燃着火炉,点着熏香,白天的日头照上屋外积雪,惨白的光映进来,照在床榻上少女苍白的面孔上,她闭着眼,胸腔微微起伏。
    仅此而已。
    裴观烛看着她,却根本都控制不住,他身子没了力气,泪近乎是不可控制的溢满眼眶,裴观烛小声呜咽着,像是哭都怕吵到她,混着泪的眼珠直直看着她,声音都哭颤了,“她还活着,我没做梦,是吗?”
    “是的,裴檀越。”
    “呜……”他压着哭声,眼眶早已一片猩红,却想笑,“太好了,还活着……我的夏蒹还活着,太好了。”
    帝伽摩耶和小和尚扶着裴观烛坐到夏蒹床榻旁的木椅上,裴观烛静静看着她,轻轻揽住少女的指尖,才想起身侧站着的人。
    “帝伽摩耶,”裴观烛抬头看着他,“此次恩情,裴永生难忘,日后你若是有任何事需要裴家相助,哪怕是动用皇家人脉我们也会为你办成。”
    帝伽摩耶看着他,温和的眸子弯起,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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