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就是做了,无关因果,做了就是做了。
    陈夫人因裴观烛而疯,也因裴观烛而死。
    而裴云锦,他也一定知道。
    夏蒹看着他站起身,叹了口气,“云锦。”
    裴云锦微顿,他个子只比她高一点,很多时候,夏蒹都觉得他过分像个女孩,他转过头,皱紧眉浑身防备盯着她,“做什么?”
    “你等我一下,”夏蒹道,小步过去梳妆台下的柜子里,拿出一盒玉石小罐回来,她面上带着浅笑,“你拿着这个吧,云锦,挺漂亮的脸,不要之后留下疤了。”
    裴云锦背光站着,定定看着她。
    好半晌,裴云锦才紧紧抿住唇,视线里是近乎一瞬溢出来的憎恨,他一声不吭,转头便走。
    风雪进来,又被落下来的门帘挡住。
    夏蒹攥着手中的玉石小罐,坐回到裴观烛床榻边的椅子上。
    夜很快深了。
    夏蒹躺着,夜里迷糊间,夏蒹睁开眼睛想要下床如厕,胳膊刚撑起身,便觉出异样。
    她转过头。
    少年睁着眼,躺在她旁边。
    “晚明?”
    夏蒹看着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嗯。”
    他好些天没说话了,声音都泛着哑,听到她的声音,微微转头看过来。
    “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夏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尖扣进手掌里,一切都是真的。
    “不知道,”他看着她,眼神很浅,“夏蒹,你走吧。”
    “什么?”
    “你走吧。”
    “你在说什么啊?”
    “我要死了,我感觉到了,”他说,“云锦不会放过我的,你走吧。”
    第114章 大雪封山
    夏蒹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炸了开来。
    床幔里漆黑。
    但夏蒹能看清少年面庞的轮廓,他五官渡上一片清冷月色,漆黑的眼珠晃似再也没了精神,只落下来看着她,眸底渡上浅浅月色。
    这不禁让她想起了裴观烛曾说过的天人五衰。
    “晚明——”
    “走吧,”他看着她,面无表情,像是面上肌肉甚至牵扯不出笑来了,他整个人都没力气了,是被这一身将死的肉体拖的没了力气,“我会去找你的,不论你人在何处,我都一定会找到你的。”
    夏蒹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弯下腰,揽住裴观烛冰凉的手,“晚明,你肯定比我更知道你自己身体如今的状况,我知道命是从你身体里一点一点流失的,”夏蒹说到这里,都感觉心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但如今……如今便已经到极限了吗?”
    “还没有呢,”他像是想笑,却只牵了牵唇角,漆黑的眼珠痴痴地看着她,像是生怕一眨眼,她人便会就此从眼前消失,“还没有吧,夏蒹。”
    “那你为何——”
    “因为我确实没力气对付云锦了,被他杀了,也算是还他一命,夏蒹也是这样想的吧?”
    “什么……?”夏蒹微微迟疑,看着他的眼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为何裴观烛会醒过来和她说这个,为何裴观烛会感觉到裴云锦不会放过他。
    因为裴观烛在睡梦中也听见了他们所有人的动静。
    自然,他也听到了她赠送给裴云锦药膏的话,聪明如他,一听便知她是心中有愧。
    “晚明,我可从来没想要让你一命还一命,要扯起因果还不一定谁欠谁的多,我知道做了就是做了,但若是你想还,我会和你留在这里一起还,我走什么?又为何要走?”
    裴观烛看着她。
    “我不想还,”裴观烛说,声音轻又淡,好似如今若刮来一阵风,都能把他的声音吹散了,“与我有何干?我只是不想——”
    他声音越来越小,眼皮一点点下来,像是又困了。
    夏蒹凑近了他,听见少年的声音散在她耳边。
    “只是,我不想因自己做的事而让夏蒹心怀愧疚,”他微微停顿,“哪怕只有一点,都不想。”
    “走吧,我会追上你的,不论你去往何处,我都会追上你的,”他眼皮惺忪,漆黑的眼珠看着她的脸,“走吧,夏蒹,多多少少,也听听我的话吧,快走吧,去寻前往青云的……你的那两位友人,云锦不会去追你的,他杀我就足够,走吧,夏蒹……”
    话落。
    夏蒹看着裴观烛闭上了眼睛,重新睡了过去。
    他被这具即将死去的身体拖累着,夏蒹看着他的睡颜,指尖轻轻抚摸过少年阖上的眼皮。
    “我哪里都不去,晚明,”夏蒹抱着他,脸靠在他心口上,听着裴观烛的心跳声,声音恍若轻叹,“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
    之后的日子。
    哪怕是夏蒹有所迟钝,也渐渐感觉出了有些不对劲。
    府上的小厮越来越少了。
    就连平日里,她想要寻个人出门找医师来,都要好半晌才有小厮跑到她们门口。
    夏蒹坐在屋子里写信。
    雪越下越大,饭送来的一日比一日晚,夏蒹干脆端了食盒,自己去主堂取饭食。
    府上红灯笼还没取下来。
    夏蒹隔着大雪漫漫,看见裴云锦穿着一身白衣服,坐在屋里一个人喝粥。
    四目相对,裴云锦泛着青与棕的面孔上浮起一个怪异的笑。
    夏蒹看他半晌,对他轻点了下头。
    裴云锦面上的笑登时消失,整张脸都变得僵硬。
    “嫂嫂作甚要把我当个人看?”裴云锦死死盯着她进来,“我不是你们眼里的畜生么?!回我的应是要作甚?!就是来埋汰我的吧!”
    夏蒹没理他,绕过八仙桌,忽然停住脚步。
    “没人把你当畜生。”她说,眼睛看都没看他,提着食盒往里面小厨房去。
    “听闻贵妃去金陵音山明塔给长兄求平安去了,”裴云锦的声音响在身后,“好大的排场啊嫂嫂,他这一病,人们都心疼碎了。”
    夏蒹猛地回过头,哪怕极力压制,她也控制不住自己面上一瞬压抑不住的惊愕表情。
    贵妃去了金陵音山明塔。
    柳若藤跟许致在她们成婚第二日便前往了青云。
    裴玉成也去了金陵修缮被烧毁的金陵裴府。
    “你也去为他求个平安吧,嫂嫂,”裴云锦看着她,像是被她面上表情逗笑了,“我招小厮送你上京师最有名的庙宇,你去一趟吧。”
    “我不去,云锦,我哪都不去。”
    夏蒹深深吸进一口气,没再看裴云锦的脸,转头盛了需要的饭食放进食盒,抬步便走。
    她听见身后传来杯盏破碎声。
    夏蒹越走越快,上了台阶,掀开门帘,屋内地龙烧的极旺,夏蒹将食盒往梳妆台上一放,指尖发颤的手一下扯过桌上未写完的信件。
    这是寄给贵妃的“求救信”。
    她太知道娴昌有多心系裴观烛,说严重一些,裴观烛可能就是娴昌的命。
    但也是因如此心系,贵妃听闻裴观烛一连缠绵病榻数日,竟然决定在这样的寒风大雪之际,远赴求身体康健最为灵验的金陵音山明塔。
    夏蒹直接将信给撕了,对上摇晃的烛火,看着宣纸在她手中燃烧成灰烬,她开了食盒,大口吃饭,又费力气给裴观烛喂了粥水。
    接着,她坐在椅子上眼巴巴等着屋外夜色降临。
    那个时候,将会是府上人最少的时候。
    夏蒹在椅子上坐了一个下午,但却一点都不觉得无聊,直到清浅的黄昏从阴闷的云层之中褪去,天空泛起青黑,檐角的红色灯笼被冬风吹得摇摇晃晃,夏蒹看着,看着雪花好似撕碎的纸片一般从抹黑的天上掉下来,她看一眼墙角的沙漏,浑身发颤撑着桌子坐起身,从衣柜里找上最厚的衣服给自己和裴观烛换上。
    少年像是一个人偶。
    但夏蒹知道裴观烛能听见,也能感觉得到。
    “我带你逃命,裴观烛,咱们永远都在一块儿。”
    夏蒹用他的红色发带给他绑好了长发,少年如今清瘦的身子被她用厚重衣服包裹的里三层外三层,夏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这样庆幸过她当初的兑换是天生神力,她轻而易举的背起裴观烛,少年墨发用红色发带系着,摇摇晃晃的坠在腰后,夏蒹就这样背着他,直接掀开了门帘踏进院子里深层的雪里。
    她没想到这个雪会这么厚。
    远比看上去的要厚的多的多。
    府上下人越来越少,平日里送饭的都没有,自然也没人再来扫雪,京师裴府的下人本身也更向着裴云锦,大抵是因为裴云锦才是在京师长大的,夏蒹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一片深且重的海里,每当走一步,便有东西拖着她的腿,夏蒹把裴观烛往上托了托,先去偏院随便找了把旧斧头拖在手里,继续往前走。
    雪迷住了她的眼。
    风让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夏蒹决定去青云寻找柳若藤跟许致。
    裴观烛是个大傻子,是个疯子。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她不会抛下他的这个选项,从没有想过。
    并非是他认为她自私。
    夏蒹知道,是他永远不相信有人会选择不抛下他。
    夏蒹背着他,一步一步出了大门门槛,她吓了一跳,因为没想到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有守门会在外面。
    守门见了她,“哎”的一声就要过来,夏蒹嗬进一口气,天生神力让她单手背着裴观烛都没问题,夏蒹另一只手直接提起手里的斧头,对准了守门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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