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床榻上,明明刚被她喊醒了,但也躺着,他给人的感觉不是累,而是缺了口气,根本就起不来了。
    墨发落在他的身上,和苍白的脸侧上,衬得墨发晃似黑墨,皮肤也白若冷玉。
    裴观烛缓慢的眨了下眼睛。
    “还以为真的是梦呢。”
    夏蒹说着话,低下头,指尖落在少年面颊上。
    裴观烛抬起眼,看向她,苍白的面孔上浅浅绽起一个笑,用脸反复蹭着她的手掌心。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阳光落在她身上,头发一缕缕掉下来,遮挡住阳光,夏蒹低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的模样。
    “今日也是夏蒹喜爱的晴天,”他眼睛望着前方的窗棂,“太好了。”
    “好想继续给夏蒹做晴天娃娃,”他手探出床沿,阳光落在他的手上,裴观烛看着自己的指尖,“若是没有我做的晴天娃娃,该如何是好?”
    “仅仅只是这些吗?你明明知道我想和你谈什么。”
    “夏蒹知晓,天人五衰吗?”他平躺下来,漆黑的眼珠看着她,见她目光茫然,继续道,“天人五衰,是指天人寿命将尽时,显露出的五种衰颓迹象,首先,衣服会沾染上垢秽,接着,头上华冠萎悴,腋下生汗,身体发臭,不乐本座,”他看着她,微微笑起来,“在未遇到夏蒹之前,我曾数次想象自身像天人五衰般衰颓,但如今我不这样想了,”他手伸过来,一下一下,用拇指的指腹划着夏蒹眼下的皮肤,“只有对世俗全无留恋,恍惚之间,再也没有喜爱的东西,再也没有想要抓住的东西,他们心神不安,坐立不宁,如此,才会注定衰颓,但我如今不这样想了。”
    “不论夏蒹去往何处,又想要前往何处,我都会将你拽下来的,”他漆黑的眼珠看着她,片晌,忽然弯起眼睛,“天人五衰,我心有执念,永远不死不灭,所以,我会一直在黄泉地狱等你,等着将你拽下来。”
    夏蒹猛地抬起眼睛。
    天光明亮。
    裴观烛的眼睛却和上次前往星文间时并无太大区别。
    透着难言的恨与愿,极致痴缠落在他的眼里,他盯着他,好半晌,夏蒹才呼出口气,抬手便冲他脸挥了过去!
    裴观烛闭上眼。
    但要落在他面上的疼痛却迟迟未落下。
    他抬起眼,夏蒹的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的瞪着他。
    “又来了,裴观烛,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自己做错——”
    “我没有错,我没有任何过错啊,”
    他打断她,漆黑的眼珠直直看着她,面上带着笑,“想要一直陪伴夏蒹,一直和夏蒹在一起,若是过错,这也是因爱而犯下的过错,不是么?”
    “呵,”夏蒹头一次对他冷笑,“我和你讲不通,不是因为我的话有问题,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想听,你不想承认你自己的自私,你也不想承认我在之前对你坦诚全部,你却偷走了我的吊坠欺骗了我,你不想承认,裴观烛,我知道你在恐惧什么,你怕自己承认了,我会因此离你而去,但你这样只是欺骗你自己罢了!”
    “我没有!”他对她喊,“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是夏蒹!是夏蒹从不表达自己爱我!明明!明明就是夏蒹的错!我!我!”他看着她的眼睛,肩膀一点一点的松下来,他俯下身,抬眼望着她,这是一个祈求的姿势,但他却说,“我没有做错……”
    “你是想起来了吧?想起咱们成婚时,我发的誓,你也能想起我之前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将吊坠,将我家中有几口人,我是如何长大的,全都告诉你了,裴观烛,是你根本不承认我在担心你在爱你,是你的一意孤行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而你方才又想要再次一意孤行。”
    “你要我如何相信!担心?!爱?!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我爱夏蒹,我爱夏蒹,担心夏蒹便足够了!你……为何你要这样?为何要这样?”
    他无助的看着她。
    这就是裴观烛的缺陷所在。
    “你可以和我商量,裴观烛,承认我在担心你,在爱你吧。”
    “天方夜谭!所有人!所有人都比我重要!你让我如何与你的亲人相比较?!你明明就是!夏蒹明明就是爱她们远远胜过对我的感情!我在你面前分文不值!我什么都不是!我永远!我在你面前!永远都什么也不是!”
    他瞪着她,胸腔一下一下剧烈起伏着。
    夏蒹无话可说。
    阳光落在她身上。
    夏蒹看着他的样子,感到嗓子一点点干涩,“没关系,你不信那就慢慢来,但我也希望你可以不要再继续像这样自欺欺人,”她面上苦笑,“也多多少少,看看我对你的爱和担心吧,晚明。”
    夏蒹忘了这段谈话是怎么结束的。
    前些天下了雨,之后的日子,哪怕天空晴朗,进入十一月,天气也开始逐渐转寒,哪怕是再大的太阳,气候也冷了。
    裴观烛开始一天比一天没精神了。
    很多时候,他躺在床榻上闭上眼就能睡一天,喊都喊不醒,苍白的面孔和漆黑的头发很容易让人想起人偶娃娃。
    但只要是她夜间回来,裴观烛便会睁开眼睛,指尖勾着她,带着,引着她肌肤相亲。
    每次这种时候,她就会有一种好似岁月将近之感。
    十一月下旬。
    京师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大雪。
    夏蒹全身都感受着空气中的微凉,屋里烧着地龙在挂着厚重帘子的屋里,夏蒹被裴观烛扶着坐起来。
    大脑逐渐混沌,屋外大雪随风散落,呼啦啦的声音打上窗棂,有寒风隐隐从窗棂缝隙间泄露出来,夏蒹看到了雪花散落在地上,不知是屋内地龙烧的太热,还是为何,她思绪开始一点一点变得不清楚。
    裴观烛越来越瘦了,她出神的看着他的指尖,少年指骨纤长,本该像个女孩一样的手,但他的却骨节分明,每当看着,夏蒹都会想起他偶尔会带着的金色镯子,裴观烛喜好装点外观,若是去宫中,或者平日里上其他府上登门,他腕子上都会戴金色镯子亦或是玉镯。
    当下男子爱美。
    但裴观烛这点还是不错的,夏蒹不喜欢那些男子涂粉戴花,裴观烛一向给人感觉清冷。
    思绪混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屋子外面有人来催促,一次又一次敲响屋门,夏蒹发起剧烈的颤抖,才被裴观烛抱去清洗,浴桶中水热,夏蒹贪恋温暖,多泡了一会儿澡,裴观烛帮她套上衣服,因在“新婚期间”,夏蒹身上穿着的衣服颜色都很喜庆,前几日多半穿红的,今日穿的是紫色锦衣,期间她一点寒风都没染到,穿完了衣裳,她便被裴观烛抱到凳子上看着他给自己穿鞋袜。
    屋外风雪寂静。
    夏蒹静静看着他的脸,他半跪在她面前,指尖动作很轻,显得很温柔的给她穿上绣鞋。
    ……
    吃饭时,夏蒹整个人都晃似身处云端。
    指尖发软,她努力将面孔恢复的正常且平静,忽略身畔裴观烛桌下玩着她衣裳系带的苍白指尖。
    裴玉成在说话。
    裴云锦时不时搭腔。
    终于,夏蒹听见了裴观烛的声音穿插进来。
    却并非如同往常道吃完了要带她回去,而是对前面说了句,“这样么,那父亲回金陵要回几日?”
    夏蒹微愣,夹菜的手顿住,转头看向裴观烛。
    少年来时穿着的白色狐裘披在缠枝木椅上,裴观烛端着筷子看着裴玉成,察觉到她视线望过来,他转过看着她,微微歪过头,漆黑的眸子有些不解。
    “老宅烧毁严重,上次修缮不妥,此次要我盯看些时日了,”裴玉成皱眉道,显然对此事甚是烦厌,“正巧圣上要我回金陵有信要送,也不算白耽搁一回功夫,不然来回折腾,又要有些时日了。”
    “偷工减料的实在令人厌恶,”裴云锦道,他面上伤口未愈,化成了结痂,落在他白皙的脸上,这些日子不知为何,裴云锦再也没有找过他们的麻烦或不痛快,“父亲确实该回去盯着瞧看才行。”
    “我一人不行,”裴玉成端起碗喝汤,吃完了嘴里的,才看着裴云锦,“你也跟着我回去帮衬。”
    夏蒹听着,莫名心头一紧。
    裴云锦若是跟着回去……这个裴府,除去那些压根不爱说话的下人,便只剩下她和裴观烛了。
    不知为何,夏蒹感觉自己也是疯了,她第一想法,竟然是那这下裴观烛恐怕白日间也要缠着她欢爱了,届时该如何吃饭?
    “我不回去,父亲,”裴云锦笑起来,视线并未看她们一眼,“回金陵太花费时间了,我那一大堆书本光是带去,怕是就要折腾些日子,父亲若是想要有人帮忙,那么就在金陵城请个人吧?”
    裴玉成看他片晌,“不去便不去吧。”
    “嗯,是,父亲。”
    裴云锦笑起来。
    夏蒹隔着桌子看着他的笑脸。
    莫名的不安从心底蔓延,又被一下又一下绕着她衣裳系带的指尖勾过去,夏蒹转过头,裴观烛凤眼勾着,漆黑的眼珠好似深井一般看着她,片晌,裴观烛起身,“我们吃好了,父亲,我与夏蒹先回去了。”
    “嗯,外头下雪,小心路滑。”
    “是,多谢父亲关心。”
    裴观烛规矩行礼,披上白色狐裘,火般红的毛贴在他面上,他皮肤苍白若雪,牵着夏蒹路过过道时,忽然停下脚步。
    “冬雪天,”他看着前方呐呐,“不是是否会有梅花树。”
    “……梅花树?”
    夏蒹看着他的侧脸,裴观烛点了下头,“是啊,雪天冬梅,夏蒹同我去看看吧?”
    “我不去……”夏蒹想起些什么,满脸都写着别扭,“要去你自己去,我在这里等着你。”
    裴观烛看她片晌,微微纳罕般,“嗯,好呀。”
    夏蒹看着他脚步迈过廊下,少年身上白色狐裘被风吹,他身上穿得厚,夏蒹倒是没太担心,只是风吹过脸,夏蒹才察觉出来这样的寒风太冷,少年站在被雪堆满了的梅花树前,抬起手,雪便落了他一身。
    “哎!”
    夏蒹吓了一跳,忙跑下去,直跑到他面前,手忙脚乱将手里的暖手炉给他,用手给裴观烛抖发上的雪。
    少年只笑。
    “还笑呢!若是冻病了你该怎么办啊!”夏蒹是真害怕,拍打他头发的手都在泛颤,一低头,却忽见一支红梅落到眼前。
    “红梅,”他说,“赠予夏蒹。”
    第113章 浑浊世间
    夏蒹看这红梅片晌,又看着他的脸,生不起气来,一下夺过了他手中红梅。
    “去茶室吧,”他们回到廊檐下,裴观烛说,“喝杯热茶,手指好冰。”
    夏蒹听他喊手指冰,忙牵过他的手和他一起往茶室的方向走,刚走几步,夏蒹猛地意识到什么,转过头,“你——!”
    “嗯?”
    裴观烛站在她身后,微微歪过头。
    “你……”哪怕早已经缠绵过不知多少次,那个梦若让夏蒹就这样宣之于口,她也觉得说不出来,她支支吾吾好久,“你……故意的?”
    “什么?”裴观烛微微睁大眼睛,雪水落在他墨发间,也落在他苍白的面孔上,少年漆黑的眸子看着他,耳垂上,墨蓝色耳珰闪闪发光,他眼神里写满了不解。
    夏蒹看着他这副模样,比他还要不解。
    巧合?
    夏蒹摇了摇头,决定就当这是个巧合,脚步往茶室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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