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我多心,毕竟贺旻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楚霸王又不是安分的主,万一,我说万一……”
    黄震脚步一滞,扭头问道:“你看她身形,得有几个月了?”
    “四,四五个月?”
    “那就是在回安阳途中怀上的,她周遭也就仇阳是根刺。”黄震摆摆手,满不在乎道:“不足为虑,不足为虑,旁的且不提,仇阳的模样摆在那。”
    “嗯!也是!得亏咱薛帅生得俊俏!没有梧桐树!哪能招来金凤凰啊!”
    “……我的意思是,孩子生下来,究竟像谁,一眼便可分明。”黄震气急败坏:“你说的那是什么话啊!还梧桐树!还金凤凰!他薛进是靠脸吃软饭的吗!”
    “……”
    “顶多,惧内而已,他爹不也这样吗。”
    此话一出,西北官员纷纷笑出声来:“我可还记得,李琼刚有身孕那阵,哎呦喂,元武那叫一个鞍前马后,是了,祖传的!”
    黄震忽而正色:“说笑归说笑,这天下无论如何不能落到楚家人手里!我回去就给各州府的将领递信,务必牢牢掌握兵权!你们也不要闲着!定要延请名师!钻研学问!那祝宜年一准歪鼻子!偏心眼!决不会像教导楚楚那般教导薛家的孩子!日后还得靠诸位!”
    “嗯!黄大人此言甚是!”
    “我这就回去看书!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肚子里的墨水都流干了!”
    ……
    西北派系这只拦路虎一退场,朝廷的办事效率可谓成倍增长,短短几月便重整了新律法,完善了科举、租庸、账籍,税收等等制度,宴国七州各城皆建立女学,又增添上百所书院,并由十月初起正式推行简体字,白话文。
    三言两语,说不清其中艰难。
    尤其是楚熹极力主张的女学。
    虽有富可敌国的楚貔貅独家赞助女子书院,也有不少人家愿意跋山涉水送女儿登门求学,但没几个学究肯屈尊降贵为女子授课。
    千百年来的枷锁,千百年来的壁垒,哪里是那么容易打破,书籍和知识都掌握在极少数上位者手中,纵使贫寒人家的男子求学,也要倾注本就为数不多的钱财,好不容易学成了,谁不盼着入朝为官,做一番事业,怎会想着教书育人,桃李天下。
    在这种局势中,老师实在是很稀缺的资源,且书读的越多,越重礼教,越迂腐古板,怎会抬腿迈进女人堆里,以至于宴国七州,不足三十所女学,竟凑不齐百名学究。
    楚熹连威逼带利诱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勉强强把女学办起来了。
    可想让女子与男子一样,读书,科举,入朝为官,恐怕要很多很多年之后方能实现。
    好在,第一步迈出去了,只要找准方向,一百步,一千步,也只是时间问题。
    二胎出生在九月中旬,是个健康活泼的小男孩。
    和楚楚不同,二胎生下来白净的像个糯米团子,显得眉眼格外乌黑,李琼说他和薛进小时候一个样。
    薛进这么多年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心里的欢喜雀跃自不必说,哪怕在朝会上,想起自己白白胖胖的小儿子都忍不住笑出声。
    不过,在楚熹郑重其事的警告他不能因为二胎冷落楚楚之后,他对小儿子的爱就如同抽丝剥茧一般淡化了,由最初的爱不释手,到后来的一再排斥。
    楚熹觉得他矫枉过正,还苦口婆心的劝过他。
    可薛进没办法。
    他只要抱起二胎,脑海中就会浮现楚楚泪眼朦胧的模样,不论楚光显还是李琼李善,谁只顾对初来乍到的二胎好,忽视了楚楚,他就不由自主的替女儿感到委屈难过,倘若有人对楚楚说“爹娘有了弟弟就不疼你了”,他能提刀追杀到千里之外,甚至,晚上做梦都是楚楚一个人蹲在角落里画圈圈。
    想象力太丰富!
    楚熹一度这样评价薛进。
    当然,想象力丰富的不止薛进一个,二胎满月宴那日,在阜康练兵屯田的仇阳特意赶回来陪楚楚玩了一晌午,陆深陆游远在沂都,无旨不得擅离,仍托人送到常德上百匹价值不菲的绸缎,专给楚楚做衣裳,更别说祝宜年,分明近在咫尺,却看也不看二胎一眼。
    这在一众西北人眼里,就是明晃晃的站队。
    怎么着?瞧不上薛二胎?
    没错,二胎的乳名,就叫二胎。
    一开始只有楚熹这么叫,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接一个的叫开了。
    二胎二胎的,实在有点难听,何况西北派系为了证明那是薛家的后人,一口一声薛二胎,更他娘的难听了。
    楚熹不得已,早早给二胎取了名字,随着他姐姐清晏,取名清怀。
    薛清怀满周岁时,帝都传来消息,称周文帝久病成疾,恐时日无多。
    瑜王死后,周文帝得以施展拳脚,凭借铁血手腕很快稳住了朝廷,将已然积重难返的大周往正道上扯了一扯。
    薛进原本还担忧长此以往,大周会起死回生,没成想周文帝自己先垮掉了,高兴的不得了,忙调遣各州府兵马,倾巢而出,挥师北上。
    永安二年,十一月初,薛进以李善为帅,陈正,鲁衫宝等人为将,统兵十五万攻打兖州;以钟璋为帅,陆游,司其等人为将,统兵十万攻打信州;以慎良为帅,慎瀚文等人为将,统兵十万攻瑜洲,最后自领一军,十余万兵马,任廖三,仇阳等人为将,由晋州杀入楚州,直逼辉州帝都。
    如此大的调度,后方一应粮草军需是万万不能断的,楚熹又要料理朝廷,又要兼顾一双儿女,实在焦头烂额,便将小儿子送回了安阳,交给老爹照看。
    而这,是她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每每想起就悔不当初。此乃后话,暂且不提,只道周文帝虽重病卧床,但仍不甘心祖宗留下的基业断送在自己手中,吊着一口气遣兵布阵,不叫薛军攻破城防。
    五州的粮草和兵马并不逊色宴国七州,这场仗越往后打,越不容易取胜。
    当年薛元武强闯月山关,朝廷下旨,兖州出兵,才酿成了那一桩惨剧,李善不掺和朝廷争权,一心守在东丘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杀进兖州,报血海深仇,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积攒的满腔血性再也按捺不住,怒战半月,杀人无数,断旗投诚的机会都不给,一鼓作气连夺兖州三城。
    此举把那四州都给吓坏了,打也不敢打,降也不敢降,带着粮草一个劲的往后退,竟落得十几城兵马死守辉州的局面。
    双方僵持不下,拖了足有小半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转机出在周文帝的心腹重臣谢燕平身上。
    永安三年,七月初八。
    谢燕平率六万兵马,不战而降。
    周文帝得知后,急火攻心,溘然长逝,幼子继位不足两日,薛军大胜,帝都城破。
    多年乱世,终落下帷幕。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谢燕平投降和周文帝病死都是有原因的,下章会交代!不是仓促的推动剧情呀!求生欲极强了hhhhh)
    第177章
    帝都城破,少不得一场杀戮,用鲜血洗去根深蒂固的前朝余迹。
    最先归顺的谢家人幸免于难,但仍然以阶下囚的身份被楚熹的舅舅钟璋亲自押解回常德。
    “外甥女婿的意思是,怎么处置你看着办。”钟璋说完,几乎迫不及待的补了一句:“想必这是在试探你呢,外甥女聪明一世,可不能糊涂一时啊,为了过去那点旧情,使得夫妻离心就不好了。”
    舅舅和老爹差不多的年纪,到底是长辈,楚熹没法辩驳:“舅舅多虑了,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早点回去歇着吧,我心里有数。”
    钟璋还想说什么,可见楚熹面色不虞,便也不敢再开口。
    他这外甥女,掌印监国,执政御阁,又是明台百贤之首,虽非天下之主,但胜似天下之主,薛进都忍气吞声的把旧情人送到她眼皮子底下了,他一个不算太亲近的娘舅何苦多嘴多舌。
    钟璋走后,楚熹伸了个懒腰,提笔拟旨,命人送往明台。
    随即起身去见谢燕平。
    天下人皆知谢燕平曾与楚熹有过婚约,如今宴国朝廷近乎是楚熹的一言堂,押解谢燕平的将领唯恐楚熹秋后算账,哪里有胆子怠慢,只将他拘禁在常德城内的一家客栈里。
    “卑职参见首揆大人!”
    “喊这么大声干嘛,吓我一跳。”
    “卑职,卑职一贯如此,还请首揆大人恕罪!”
    楚熹正想嘱咐他几句,客栈的房门忽然从里面开了。
    谢燕平身着一袭简朴素衣,却不显落魄寒酸,反倒透着一股丰神如玉的温雅,眼底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沉静。
    楚熹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从未变过。
    可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心境怎会一如从前。
    “皇城夜宴,我欠你一个人情,辉州这场战事能早早了结,你也帮了大忙。”楚熹轻叹:“我不喜欢欠人家的,所以,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你尽管说。”
    谢燕平若死在帝都,楚熹欠他的,就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我的确,有事相求。”谢燕平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那道长疤:“当初,西北军夺取合临城,我父亲率五万合临兵马奔逃沂州,多年来,受尽远征之苦,受尽客死他乡的惊惧,时至今日,只剩不足三万。我想求你,让这些背井离乡的将士重回故土,解甲归田,与父母妻儿团聚。”
    原来是这样。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始终是合临公子谢燕平。
    为了合临,入赘楚家,亦为了合临,与陆家联姻,不论是杀陆广宁夺权,还是辉州不战而降,皆为保住合临将士,为带他们回家。
    “……好。”楚熹点点头:“我答应你。”
    “多谢。”
    “用不着说谢,我欠你的。”
    谢燕平笑了笑:“这样也好。”
    楚熹盯着他在阳光下如琥珀一般的瞳孔,不禁问道:“那时陆之敏为何会撞棺自尽?当真是你借她的手杀了陆广宁?”
    “嗯。”谢燕平说:“我欠她的。”
    楚熹没有再开口。
    陆家与谢家联姻,虽是胁迫,但在安阳码头,她亲眼见过陆之敏对谢燕平的情意,一腔真诚,绝无半点虚假,想来,当年在沂都,陆之敏忽然疏远她,也是为着谢燕平。
    年少爱慕,换来如此惨烈的下场。
    楚熹记忆中那个替她梳理长发的谢燕平亦不复存在。
    离开客栈,行至街上。
    楚熹停下脚步,回过头,谢燕平站在窗边看她,笑得那样温柔,像夏日里拂过荷花的晚风。
    那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谢燕平。
    不久后,合临传来谢燕平的死讯,割腕自尽。
    他这一辈子,都为合临而活,临了,用自己一条命,还清了欠陆之敏的债。
    ……
    年前的某个雪夜,楚熹正坐在窗边翻看奏折,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厚底靴压在积雪里,“喀嚓喀嚓”的脆响声。
    楚熹勾起嘴角,挂起朱笔,合上奏折,刚要起身相迎,外屋的房门便被人一把推开了,呼啸的北风骤然涌入,又很快被隔绝在外,只剩一丝丝冷意。
    薛进身着鹤氅,探出头来,脸颊和耳朵冻得通红:“还没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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