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熹拢了一把散开的长发,略带笑意的唤道:“廖三爷!不知你何时对我芳心暗许,竟不舍得让人打我。”
    “芳你爹的心!”廖三气急,抄起攻城弩便杀到了城墙下,他将攻城弩对准楚熹躲藏的垛口,拉下机关,铁爪钩“嗖”的一声扣住垛口,随手扯来一身量较小的兵士,怒喝道:“给老子上!”
    那兵士忙顺着绳索向上攀爬。
    城卫丢下陶罐弹,也被廖三一刀挥开:“楚熹!你他娘给我等着!等老子杀上去!第一个取你狗命!”
    老大见势不对,带着一批城卫赶来:“三妹妹,此人骁勇善战,切莫再激怒他。”
    楚熹握住大哥的手腕,轻声道:“就是要让他攻,薛军箭矢快用完了,倘若一再攻不上来,恐会退兵回营,大哥,想办法拖住他们。”
    老大并不知楚熹命仇阳去偷袭敌营,听她这般说,虽有不解,但仍依言照办。
    薛军箭矢不足,无法压制城墙,只怕陶罐弹来的更猛更密集,几个将领正商议是否要退兵,忽觉安阳城上比方才消停了许多。
    “我就说!安阳的火药还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此时不杀上去更待何时!”
    众将士跟随廖三冲到城下,攻城弩的铁爪钩一个接着一个的落在城墙上,城卫起身抄刀斩断,免不得被箭弩所伤。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夜幕中忽现一片红光。
    “薛帅!快看!是白岗庄那边!”
    “恐有人袭营!”
    “薛帅,大军攻城将近两个时辰,早已筋疲力尽,而我们在城外,比不上城内时刻供给,眼下后方营帐遭袭……再这么拖下去只是徒增伤亡。”
    打从云梯被烧毁起,薛进就知道自己是大意了。
    怪不得楚熹信誓旦旦的要守城,她倒也不单是会一些小孩子的把戏。
    可笑的是他薛进,他那时竟还觉得,楚熹是个软弱无能,贪图安逸的草包三小姐。
    “退兵!回营!”
    眼看薛军如退潮一般缓缓离开安阳城,楚熹浑身力气尽失,一头栽倒在满地干涸的血泊当中。
    不远处的老大吓了一跳,忙跑上前:“三妹妹!”
    “我没事,我没事,好累啊。”
    “大哥背你回府里。”
    “不用,我在这歇一会,你快去找人救治伤病。”
    “伤兵那边有老爹和老二他们呢。”
    老大说着,一把将楚熹揽到背上。
    虽打退了薛军,但城卫们脸上并无多少喜色,默不作声的清理着战场,像一具具行尸走肉,而他们手里抬着的,肩上扛着的,都是在这场战事中死去的城卫。
    也许天黑之前的傍晚,这些城卫还在与父母妻儿共享天伦之乐,还是父母妻儿眼中的顶梁柱,可如今,他们倒下了,永远也起不来了。
    楚熹趴在老大的肩上,沉重的叹了口气:“这时节不能大办丧事,叫老爹多多给他们家里一些抚恤。”
    “老爹自会处置的,三妹妹不用为此操心。”
    “大哥,老爹今日好像有点害怕。”
    老大笑了一声道:“是啊,我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楚貔貅会怕的。”他默默片刻,又道:“老爹真的老了,三妹妹也长大了。”
    东边天际浮起大片鱼肚白,一抹亮光逐渐向外扩散,给那朦胧青山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漫天绚烂的朝霞,冲刷了清晨前的寂寥,安阳城中鸡鸣不断,炊烟直上,日子仍然要继续。
    而薛军大营那边的景象就要相对凄惨的多。
    甚嚣尘上,黑烟滚滚,粮草和营帐都烧了大半,守备营帐的官兵各个灰头土脸,他们想救火,可储水有限,是大军返回才硬生生将火扑灭了。
    得知是一群身材瘦小,腿脚轻快的黑衣人冲进营帐四处放火,薛进脸色阴沉的可怕。
    “薛帅……缁兵补给最快也要四日,剩下的粮草勉强能支撑,可兵士们无营帐御寒……”
    军需官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叫什么事啊,五万兵马攻打小小的安阳,吃了个败仗也就罢了,大营竟也没有保住,传出去真是够丢人的!
    薛进紧握着拳,再忍不住怒气,一脚踢翻跪在他跟前的守营官兵:“将这个玩忽职守的废物拖出去军法处置!”
    那官兵尚未来得及开口求饶,便被薛进身边的将士捂着嘴拖了下去。
    慎良道:“薛帅息怒,为今之计,只有先占住距此三里之遥的安民村。”
    “这……”崔无闻言犹疑道:“若掀起民愤该如何是好,依我之见,应当先退兵回常德,缓议攻城之法。”
    薛进皱着眉头问:“崔军谋以为此次兵败根结在何处。”
    “其一,护城河难以逾越,其二,城墙高不可攀,其三,城内火药充足,其四……军民齐心。”崔无很无奈地说:“若非百姓将投石车的火扑灭,我们不会打的这般艰巨。”
    廖三恼怒的在旁补充:“还有那个楚熹!原本云梯营都登上城墙了,眼看着要杀进去了!楚熹一来,在城墙上东窜西窜的,竟用火油烧了云梯!”
    楚熹自觉她在城楼上行踪隐秘,殊不知廖三在底下看得真真切切,男人堆里钻出个穿粉衣裳的小姑娘,就别提有多明显。
    “城内无水,土质松软,可以挖通地道使护城河决堤。”薛进冷静下来,不紧不慢的发号施令:“比起粮草营帐,军中更缺医伤驱疫的草药,慎良,你率五千兵马送伤兵回常德,司其,崔无,你们带人去挖通地道,廖三,你亲自去盯紧安阳城,有什么动静立刻派人来报。”
    廖三不喜欢这桩差事。
    非常,非常的不喜欢。
    安阳城以少胜多,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自然要祭纛犒军,晌午过后便开始在城楼上宰猪杀羊,煮猪肉,蒸羊肉,香味四处弥漫,直往廖三鼻孔里钻,到了夜里,百姓们点天灯祭奠死去的城卫,灿若繁星的天灯从安阳城里升起,说不出的繁华热闹。
    廖三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干粮,真想再杀上去打一场。
    可薛军这一遭折损不少,粮草营帐也被烧了,没有个三五天缓不过来,因此城内正高歌饮酒,大摆庆功宴。
    城主府前院,灯火通明,曲乐交加,三五十张大圆桌上满满当当的酒菜,府中仆婢忙得脚不沾地,却各个眉开眼笑。
    “少城主!属下敬你一杯!”
    “好好。”
    楚熹端起小酒杯,撞上陈统领的大海碗,笑容僵涩的一饮而尽。
    旁的统领见状纷纷上前,要给楚熹敬酒,他们如今算是同生共死过,多了一层过命交情,故而全然不将楚熹当女子看待。
    楚熹身为少城主,面对这些给安阳卖命的城卫,无论如何不能推脱,只好饮了一杯又一杯。
    酒是烈酒,辛辣无比,几杯下肚就让楚熹有些脑袋发懵,用不着旁人敬她,她自己主动提杯,显现出几分要耍酒疯的前兆:“来!我,我敬你们!”
    统领们劫后余生,正是兴致高涨,自要喝个痛快:“少城主好酒量!”
    仇阳空有一颗想阻拦的心,可他已是自顾不暇。
    城卫们知晓是他带人偷袭的敌军大营,对他钦佩至极,来敬他酒的也络绎不绝,老爹那边更是如此,饶是老爹酒量不错,也抵不过一波又一波的车轮战,毫无悬念的喝醉了。
    虽喝醉了,心里还惦记着楚熹,口齿含糊的吩咐身旁斟酒的婢女:“去,把少城主叫来!”
    婢女屈膝应下,款步走到楚熹跟前:“少城主,城主大人有请。”
    “城主?城主找我做什么,没看到我这正忙着吗。”
    “奴婢也不知,想必有要事商议。”
    众统领一听有要事,忙让还想同他们再喝几壶的楚熹过去。
    楚熹醉眼朦胧,脚步飘忽的走到老爹跟前,背对着统领们,立时清醒大半:“老爹,你找我何事?”
    “嗬,恁是装的啊。”
    “按他们这劝酒的法子,就是头牛都得灌倒了,我能不装吗。”
    楚熹是装醉,老爹是真醉,他哀叹一声道:“三儿,恁说,西北如今三十万大军,往后可如何才能守住啊。”
    “车到山前必有路,怕什么。”
    “老爹土埋半截的人了,死也不亏,恁还小呢,还没成婚呢。”
    楚熹一看老爹这样,忙转移话题:“对了,昨晚百姓为何会出来救火?”
    “啊,说起来此事要多谢祝宜年,是祝宜年让他那个小厮去召集的百姓。”
    “先生不愧是先生,”
    她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喝彩。
    楚熹扭过头,见老二抱着大酒坛咕嘟咕嘟的喝酒,顿时呲牙咧嘴,老二旁边的老大也是同样的表情。
    这么一坛子酒下去,还能有命活着吗。
    城卫们大力鼓掌,嘶声力竭的喊道:“二公子好样的!”
    到底是从薛军手里捡回一条命,楚熹其实很能理解他们此刻的肆意放纵,不过没死在战场上,死在酒桌上,那未免太……
    楚熹鼓起勇气,上前解救老二:“诸位!诸位!这么干喝多没劲啊!”
    “少城主是想玩行酒令吗,我们都是粗人,没几个会的。”
    “我也不比你们细到哪里去。”楚熹接过老二手中的酒坛,笑道:“这样,一人说一条御敌守城的法子,说得好了,各饮一杯,说得不好,自饮三杯,如何啊?”
    “好!我先说!”一统领颇为豪迈的拿脚踩着椅子道:“今日薛军攻上东北角,咱们应对不及,只因增援来得太慢,我有一法子,从今往后便以钟楼钟声为号,一声为东,二声为北,三声为西,四声为南,若薛军从东南方攻来,就先敲一声,再敲四声。”
    众人齐道:“这法子好!”
    “那你们喝酒!”
    “喝就喝!”
    楚熹原本是为了防止他们玩车轮战,一个劲的灌老大老二,没成想还真有好法子,只得痛苦并快乐的提起杯。
    大家都喝,醉也是一块醉。
    楚熹的酒量远远比不上这些壮汉,最先败下阵来,打着更衣的旗号躲到偏院。
    仇阳不放心她,跟来问:“少城主,你还好吗,我叫人给你煮一碗醒酒汤吧?”
    楚熹摇摇头,缓了一会才道:“听说,老爹升你做统领了,恭喜呀,仇统领。”
    仇阳笑笑:“多谢少城主。”
    楚熹抬手拍拍他的肩:“还是委屈你的,以你的本事,若投身薛军,肯定能做个大将军。”
    仇阳往后避了一下,没说话。
    察觉不对劲,楚熹皱着眉问:“你受伤了?”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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