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
    “老爹……”
    虽不在一个频道上交流,但父女俩都感动了对方。
    薛进在城外等候多时,城门吊桥终于落下,他听到动静,抬起头,见楚熹领着一身形高大的男子向他走来,不禁皱眉。
    楚熹也皱眉:“干嘛那副表情,怎么,我不配和你谈?”
    薛进收回视线,轻声道:“……坐。”
    楚熹丝毫不客气的坐在椅子上,拿出谈判的气势,紧盯着薛进道:“你信上说,要与安阳议和,归顺和议和可是两码事,你最好讲清楚。”
    薛进喉结微动,替她倒茶:“楚城主为何不来?”
    “你以为他为何不来?”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薛进将倒好的茶递到她面前,那颗总是藏在深处的小虎牙难得见一回天日:“能别这么剑拔弩张的吗?好歹我们也算旧相识了,许久不见,今日权当叙叙旧。”
    “谁要跟你叙旧,我们很熟吗?”
    “好,不熟,那少城主为何咬牙切齿的看着我,我都怕你突然扑过来咬我一口。”
    薛进不仅笑,还跟她耍贫嘴。
    这是什么?美男计吗?
    楚熹暗暗打量薛进。在楚熹的印象中,薛进的衣裳总是暗色的,或玄色,或鸦青色,最花俏不过墨绿,可今日他却穿了一身朱红麒麟刺绣锦袍。
    十二月初,正该冷的时候,楚熹里头一件小袄,外头还要披个斗篷,他这锦袍好看归好看,全然不能御寒,天生雪白的一张脸此刻隐隐泛红,连鼻尖都是红的,也少见的没有将头发完全束起,只用黑色发带束了一半,这一半是高高的马尾,那一半随意披散,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稍显凌乱,更透着一股惹人怜的味道。
    楚熹垂眸,看桌上的糕点,几乎都是她平常爱吃的。
    薛进是算准了她会替老爹来。
    “我不会咬你,狗能咬人,人能咬狗吗?”
    “好端端,少城主为何骂我,这是……在同我叙旧吗?”
    “叙旧,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叙旧,你是兖州佃农薛进?是西丘宁城主的义子薛进?还是西北王薛进?”
    “……”
    “听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
    薛进摇头。
    “大意是说,有个放羊娃,觉得放羊枯燥,就在山上大喊狼来了,附近的农户们闻讯而至,慌张无措的问放羊娃狼在哪,放羊娃瞧他们的那样子,觉得很有趣,从此之后隔三差五就喊狼来了。”
    楚熹眼含讥讽的看着薛进:“可当狼真来了,他再喊,已经没人会相信。”
    薛进双手捧着茶杯,好像世上没有比他更遵守公序良俗的人了:“你不信我,为什么还坐在这与我议和?”
    “别绕弯子了,开门见山,你要怎么个议和法?”
    “安阳归顺西北,我答应你,不管将来发生任何事,安阳都是楚家的。”
    “少说漂亮话,薛军不是你舅舅做主吗?你算哪根葱。”
    “这样挑破离间,太明显了。”薛进长睫倾覆下来,无奈地说:“你终究是守不住安阳的,与其两败俱伤,不如信我一回。”
    “我可没有挑拨离间,真的,薛进,只要有你舅舅在,你说的话就不作数。”楚熹手指轻敲了几下椅子的扶手,笑道:“这样吧,你杀了李善,我就信你。”
    “李善是我舅舅。”
    “火药是我的命。”
    “你的命可真不值钱。”
    楚熹生得一张讨喜的笑脸,语调总是娇蛮而清脆,有时故意气人,用词遣句就会很不文雅,像个天真顽劣的孩童:“这么说起来,你的命也不是很值钱,别忘了我还救过你呢,你这样对救命恩人,是要天打雷劈的。”
    薛进注视着她:“我已经对你足够好了。”
    “啊,原来你没举兵攻城,坐在这苦口婆心的劝我归顺,是对我好呀。”楚熹同薛进再无话可说,站起身道:“算了,既然你没诚意,咱们也不用再谈了。”
    见她要走,薛进方才道:“那你想怎么样,除了杀李善。”
    人民群众的智慧果然伟大,砍价砍不动的时候就该扭头走人。
    楚熹和他商量:“你夺取安阳,不过是为了打通粮道,我答应你,安阳不归顺西北,也绝不与西北为敌,只要你大军不进安阳,缁兵缁车随意过往,如何?”
    “谁说我夺取安阳是为了打通粮道?”薛进瞥了一眼像枯树般站在那里的仇阳,没有起身,换了一个更散漫的坐姿:“安阳城我势在必得,你若愿意归顺,城中兵马,百姓,乃至柴米油盐,我一律不碰,火药我也只拿一半。”
    行吧。
    薛进从前虽隐瞒了身份,但并没有遮掩自己的英雄本色。
    如今他拽的比从前更理直气壮了。
    “我……考虑考虑。”
    “考虑多久?”
    “此事非同小可,我怎么也得考虑个五……四……三日,三日可以吧?”
    薛进点点头:“算上这一日。”
    薛进给出的条件确实挺让楚熹心动的,所以她缓和了态度:“好,三日后我给你答复。”
    回到城中,楚熹将与薛进的谈判一字不漏复述给老爹。
    “薛进当真这么说?”
    “我骗你干嘛呢,仇阳也在一旁听着,不信你问他。”
    “那他就没提……”
    “我知道我看人的眼光差,可我瞧薛进是真的不太在意当初那些旧怨,其实本来也没什么,都过去多久了,他又没缺胳膊没少腿的,能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老爹眨巴一下眼睛,终于意识到楚熹出城前那番话是驴唇不对马嘴了。
    “三儿,老爹说有事瞒你,是别的事。”
    “别的事?”
    楚熹眼瞳清澈明亮,装满了沉甸甸的信任。
    老爹艰难的开口:“沂江上,刺杀薛进的事,是我……动的手。”
    楚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直至凝固。
    “哎,亏我还想着推到西北细作身上,要早知道他是西北那个薛进,就是打死我,我也绝不可能在船上动手。”
    老爹满脸的悔恨。
    他不是后悔刺杀薛进,是后悔选错了时机。
    “当日船上只有我们三家的亲信,宁城主是被刺杀的那个,吓得半条命都没了,薛进定然不会怀疑,原本谢家负责搜查刺客,比我们嫌疑更大,可谢燕平落到他手里,他势必要审问,没个结果,矛头自然指向楚家,他准是知道了,却还这般的不动声色,真不晓得他肚子里藏着什么毒水。”
    楚熹看得出来,老爹这些话在心里憋好久了,一气说出口,连磕巴都不打,顺顺畅畅,痛痛快快。
    “三儿,恁咋了,恁可别吓老爹啊。”
    “我没事。”
    不仅没事,还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怪不得老爹会这么抵触归顺西北,他毁了薛进的一双眼,又险些害了薛进一条命,以薛进睚眦必报的脾气,得知真相一定会找他算账。
    “老爹,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
    “我不想恁埋怨老爹……”老爹长叹了口气,像个霜打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满脸倒霉相:“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楚貔貅的一世英名,算是全毁了。”
    楚熹其实很明白,这件事归根究底就是老爹的错,可她哪里忍心埋怨老爹。
    薛进又不是她的薛进,老爹毕竟是她的老爹。
    啧。
    不知在薛进面前说“你失去的不过是一双眼,老爹失去的是英明啊”,薛进会作何反应,肯定恨不得杀了她全家。
    既然如此,也只能死守到底了。
    三日之期转瞬即逝。
    楚熹信守承诺,派人将答复送到白岗庄。
    薛进展信,上面只有两字。
    不降。
    这答复气坏了廖三和司其。
    尤其是廖三:“真是给脸不要脸!薛帅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她竟还冥顽不灵!我看她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见到棺材还得进去躺一躺!”
    旁的将领倒没有太大反应,安阳执意不降,那举兵攻城就是了。
    薛进盯着手中的信,须臾,冷笑了一声:“廖将军,你可知什么是做贼心虚。”
    廖三不解。
    薛进轻摇手中的信纸,眼角涌起一丝血意:“这便是。”
    楚熹说的没错,薛进这个人是太他娘的精了。
    在看到那两个字的瞬间,他是意外的,因太过意外,大脑凭借本能推测起安阳宁战不降的缘由,继而联想到沂江刺杀一事,与此同时,谢燕平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然,你为何恨我。”
    他在辉瑜十二州吃过最大的亏,就是沂江上的那场刺杀。
    合临兵败,谢燕平一心求死,便替楚家揽下了这桩祸事,又或者说,替楚熹揽下了这桩祸事。
    崔无道:“薛帅,沙石已秘密运至密林,一应攻城器械也已齐备,今夜便可动作。”
    “今夜丑时。”薛进将那封信丢进炭盆中,面无表情的看着它燃烧殆尽:“攻城。”
    攻城之计早已商议妥当,薛进一声令下,众将领便纷纷起身告退,去向手下兵士布置,唯有司其留在了厅中:“主子……”
    薛进抬眸,语气平和,与素日无异:“还有事?”
    司其移开视线,不敢去看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主子不是说安阳城守备严密,形势不明朗,这般攻城……会不会太过草率。”
    司其是想给薛进一个台阶下。
    可薛进却对他说:“你命人去合临,将谢燕平押解过来,我有事要当面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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