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盛流玉摘下头上的簪子,放在桌上,很轻地说:“就这样吧。记得替我还给他。”
    盛流玉甚至没想能瞒喃过谢长明,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偏头看向窗外,缓慢地眨了眨眼,目光如无风时的水波一般平静,却落下一滴、很多滴,没被人看到的眼泪。
    谢长明暂时忘掉所有,伸出手,想替他接住。
    但那只是翡翠如实记录的过去的幻象。
    盛流玉是一轮月亮,却已经碎掉了。
    就像隔着山、海、云,是谢长明永远不可挽回,再碰不到的虚影。
    人是捞不着水里的月亮的,谢长明也接不住盛流玉流过的眼泪。
    第165章 蛋壳
    谢长明在小重山暂留了几日。
    但这里已不如从前那般平静,天神诏谕指出了万恶之恶,小长明鸟又有预谋地堕魔叛逃,当时在场的修士一片哗然。谢长明走后,那些人也只离开了一半,另一半留了下来,要在这里等个结果来。他们猜测或许天神所指并不止小长明鸟一人,又或者小长明鸟身为小重山的殿下,还有别的同党。
    一时之间小重山里人人自危。
    众所周知,是长老们扶持盛流玉主持这次祭典的,原因也很简单,想让盛流玉彻底代替盛百云的位置。但两百年前,小重山发生的事,长老与盛百云之间的仇怨,外人并不知情。而现在有了这么个结果后,长老也不再被世人信任,经历了多次审问。
    至于谢长明,查他的人则更多。他不是凭空出现,过去几年一直在麓林书院读书,经历十分简单,也无什么过人之处,只在春时令上打败石犀,夺魁过一次。那样的事,放眼修仙界,也不值一提了。另外一次便是从魔界带回盛流玉,当时是书院的许先生圆过去的。有人猜测,谢长明要么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夺了舍,要么是从前修为极为高深的大能换了一副样貌重回人间。但那些人将过去千年的先人翻来找去,也找不出与谢长明相符合之人。
    这件事终究没有公之于众。
    盛流玉的身份与常人的不同,他本是受天神眷顾的神鸟,两次力挽狂澜,救了麓林书院,却又突然堕魔,兹事体大,难免引起轩然大波。经过一番商讨,众人还是觉得不能声张,须得徐徐图之,以防再生乱象。
    至于谢长明,谢长明在养伤。这次的伤不同以往,向魔界献祭的阵法是纯粹的交换,他的修为、心法、术法,全都是没有价值的,唯有他的血、他的半条命,这些失去后会死亡的才能换到想要的。谢长明在小重山里住了几日,他不想被别人打扰时,是没人能找到他的。养伤途中——确切来说,几乎算不上养伤——虽然他不再奔波,却还是夜以继日将记录在盛百云假眼中的过去十余日仔细看了一遍。
    盛流玉只很少地出现了几次。
    第一次是盛流玉质问盛百云两百年前发生了什么。盛百云没有隐瞒的意思,将一切和盘托出。
    第二次是一天后,盛流玉前来说服盛百云,问他想不想对天神复仇。这是盛百云给谢长明看过的那一次,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但谢长明记得很清楚。不过一个晚上,从得知真相到做好决定,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小长明鸟的性格是很果决,却不是冲动。当时祭典的时间还未确定,这件事并非十万火急,而且盛流玉问得那么确切,很明显在此之前已经知道了什么。
    在小重山的十几天,猫几乎时刻都和小长明鸟在一起,却什么也不知道。不说知晓什么,它笨到连主人什么时候用了幻术都没有发觉。在左思右想后,猫终于提到一件古怪的事。
    在去往小重山的仙船上,盛流玉收到了一封信。它很讨厌送信来的玩意,是一个会说会动的木偶,模样可怖。
    谢长明有过很多猜测,最后还是觉得那个木偶是照世明的信使。
    照世明惯用叫青蚨的提线木偶行走人间,盛百云的假眼是他制成的,那盛流玉的应该也是。而在此之前,谢长明从未和盛流玉提到过这个人,而小长明鸟一贯身处高阁之上,当了十多年的小聋瞎,对这些知之甚少,不可能突然之间与照世明做交易。
    是照世明先找上来的。
    假眼是赠品,盛流玉用他的左眼换了什么?
    谢长明怔怔地想了一会,久雨初晴,湖泊上波光粼粼,浮着些微涟漪,一切光、一切水波,都叫他想起盛流玉的眼泪。
    而失去的左眼是不会流泪的。
    他最近总是想起这些,这让他失神,不能专注。
    盛流玉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祭典举办的前一晚。
    谢长明听到盛百云问他:“值得吗?”
    不是出于好心的劝告,更像是不屑的嘲讽。他们之间存在着世界上最亲密的血缘关系,却没有任何爱与感情,像仇敌一般敌视对方。盛百云高高在上,即使在此时此刻,他也恨得刻骨,他问:“你现在付出一切,以后不会后悔吗?”
    盛百云与越灵相识百年,最终也没能救下妻子。而盛流玉才十八岁,他活的年岁太少,不明白此时做的“一切”代表什么。现在做的可能只是出于得知身世时的愤愤不平,被伤害的自尊心不允许他什么也不做,所以现在只是冲动,是理智被怒火点燃,而当他真正失去时,一定会后悔。
    至少盛百云是这么认为的。
    他太不了解盛流玉了。
    盛流玉表现得很平静,他没有被激怒,偏头看着窗外,抬手去碰一枝开了花的桃枝:“以后的事,我不会知道。你见母亲第一面时,会知道她以后会因你而死吗?”
    东风著意,先上小桃枝。
    谢长明看着盛流玉。
    他松开手,花瓣簌簌而落,他就那么垂着眼,很轻地自言自语:“我不会背叛自己。”
    盛百云大约不会明白他的意思,但谢长明什么都知道。
    小长明鸟一定要做的事只有很少的几件,而是否做那些事的依据都不是值得或是不值。
    作为神鸟时,不管世人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当魔族入侵,他平等地保护所有人。
    作为盛流玉时,无论有谁想要伤害谢长明,他都会舍身忘己地保护他。
    盛流玉不会背叛自己。
    不堪的身世让他痛苦,但无论被选中的锚是谁,盛流玉的决定都不会改变。
    最后一段对话到此突然停止。
    谢长明去了盛流玉住的宫殿。
    那是个很冷清的地方,偌大的宫殿里,基本没有什么摆设,院子里本有一棵很大的不死木,如今已经只剩木桩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盛流玉曾在不死木上入眠,木头寄存了他很多的梦。
    小长明鸟也是会做梦的。
    那些断断续续的梦被猫捕捉到,再放给谢长明看。
    谢长明看不真切,那都是些模糊的影像,他看到盛流玉将什么东西埋在树下,挖出来后才发现是一个破损的蛋壳。
    盛流玉曾经想把自己的蛋壳送给谢长明,最后还是没送。
    树下埋了一个破损的蛋壳,原来盛流玉曾经想把自己的蛋壳送给他。
    不死木是小长明鸟曾经的巢穴,小鸟只有停驻在不死木的枝头心中才会有安稳凝聚。现在不死木被他亲自毁掉,做成射出的箭,他决意不再回头。
    大多数时候,盛流玉看起来都很娇贵,像云端之上的花,遥不可及,一触即碎,但实际上骨子里的刚烈无人能及。
    他要杀掉当时所有在场的长老,不仅是为了证明诏谕为真,也是不想再让长明鸟一族延续这样的命运了。
    谢长明小心地拾起蛋壳,慢慢地擦掉尘土,收了起来。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
    是盛百云。
    谢长明转过身看他。盛百云缺了一只眼睛,与小长明鸟相比,他的五官更冷硬一些。
    杀掉盛百云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但一来会惊动天神,二来盛流玉堕魔,盛百云突然横死,两者之间的关联,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盛百云道:“我当时问他,付出一切会不会后悔,现在看来,他大约是不会了。”
    谢长明冷淡道:“你恨天神,更恨的是无能的自己。”
    所以他才会那么揣测盛流玉,才会那么厌恶自己的孩子。
    盛百云没有否认,他似乎是想起了盛流玉。在小重山的时候,盛流玉几乎没有笑过,其实他笑起来的模样有点像越灵。
    过了一会,盛百云说了一句谢长明意料之外的话:“算了,接下来的事也没有必要了。我不会再开祭典了。”
    他的神色显得很寂寥,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其实现在也已经足够了,我不会再为天神传话。他……他只是堕魔了,你们可以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永远都不再回来。”
    “我没有希望他死。再怎么说,他是越灵的孩子,我是他的父亲。”
    谢长明并未拥有过亲情,也不明白父母对子女的感情,但很清楚人心难改,盛百云恨了盛流玉两百年,会这么轻易地改变吗?
    谢长明觉得很难,但他不得不暂时相信。
    在他去往魔界,找到盛流玉之前,修仙界不能再起波澜了。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怎么样都无所谓,但他有了一样身处险境却必须保护的珍宝后,每一个决定都要更加小心。
    他得先做两件事。
    找到照世明,问他盛流玉同他做了什么生意。
    以及,讨回小长明鸟的左眼。
    作者有话要说:
    东风著意,先上小桃枝。——《六州歌头·东风著意》宋代韩元吉
    第166章 交换
    照世明消息灵通,又一贯狡兔三窟,找到他全部的藏身之所,谢长明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谢长明自湖中捞起装有照世明一魂一魄的容器,随意地扔在湖边的枯草上。他坐在一旁,从湿透了的衣袖中拿出一枚青蚨铜钱,轻轻吹了口气,那枚铜钱便瞬间干透了,无火自燃,发出一团很亮的光。
    须臾,不远处的湖面上显出一个传送阵,走出了个什么不是人的东西。它有着女子的体态,长发及腰,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模样似乎很美,身形隐没在夜晚的雾气中,一步一步朝谢长明走来。
    谢长明也没有看它。
    直到走近了,它轻轻移开扇子,那是一张狰狞的,只剩白骨的脸,空洞洞的眼眶里只点了一双瞳孔。它娇笑着道:“客人实在是不走运,奴家还未梳洗打扮,白天可不长成这副模样。”
    朝为红颜,暮成枯骨。
    照世明喜欢制作各种样式的木偶,眼前这个也是他的得意之作。白天的美人相会引诱心志不坚的凡人,让他们做出不理智决定,而晚上他们再见恶鬼相时又会十分恐惧,为之后悔。这样的反差太有趣了,即使恶鬼相会影响到一部分生意,照世明也很满意这个作品。
    木偶猝然弯下身,上半身像是忽然失去力气,骤然垂在谢长明眼前,白骨狰狞的恶鬼相栩栩如生,声音却十分动听,像是人间的年轻女子的:“客人倒是与旁人很不同,请问您想要做什么生意?”
    谢长明身上戴着不动木,不论是燃烧铜钱,与不知身在何方的照世明建立联系,还是被木偶接近,都未曾暴露他真正的修为,木偶只把谢长明当作一个寻常的客人,法力低微,不足为惧。
    谢长明抬脚踢了那个容器一下,没用什么力气,但足够让木偶注意到那是个什么东西了,他说:“照世明,我在找你。”
    木偶吃了一惊,再也没有之前的从容不迫,似乎变得很急迫,可惜骷髅脸无法表现这么复杂的情绪,反而更加诡异:“客人!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
    “啊!”
    木偶的话没有说完,转而发出刺耳的尖叫。
    刀刃抵在容器上,很轻的一下,容器便破出一个口子,里面寄存的魂魄感受到危险,在里面摇摇晃晃,想要逃出来。
    谢长明站起身,方才劈开容器时的动作很轻松,实则容器上面布满了禁咒,保护严密,堪称万无一失。
    木偶捂着脸,仿佛陷入极度的惊惧,四肢被某些看不到的线操纵,扭曲地伏在地上。
    照世明的魂魄分散在四洲各地,并不影响他保有理智和修为。为了防止身体和灵魂不能匹配,每隔一段时间,照世明都要收回一部分灵魂,融入身体,再重新存放。人的魂魄可以寄存,却不能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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