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相公雷霆一怒,天地变色。
    第二天便有给事中王道成,御史谢思启上疏弹劾吏部尚书张瀚昏庸老迈,不堪重任。
    很快皇帝便下旨,勒令吏部尚书张瀚致仕,廷推前由吏部左侍郎赵锦署理部务。
    赵锦却不肯接手,说自己与张瀚看法一致,都认为应该同意元辅丁忧,以保全元辅一世英名。
    万历自然十分生气,却没有让赵锦一起滚蛋。
    这种时候就看出谁的关系更硬来了。赵锦的次子赵士禧,是皇帝最亲近的几个护卫之一。
    更重要的是,他弟弟赵昊还是皇帝的快乐源泉,全靠赵公子源源不断的每月新番和年底贺岁片,万历才能撑过他娘他老师还有死太监的联手蹂躏。
    所以万历只罚了赵锦三个月俸禄……
    但‘礼绝百僚’的吏部尚书居然只因为不愿附和挽留首相,就被罢了官,这足以让朝野大哗了。
    不过似乎也达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请留张相公的奏疏雪片般飞向通政司。
    然而官场上,尤其是年轻官员中,却激荡着一股不平之气,认为这是强权压迫的结果。只是在长官们严防死守下,他们暂时发作不得。
    ~~
    年轻官员们的怒气,自然传达不到大纱帽胡同。
    张相公的书房中,此时一片激动之声。
    “大宗伯马自强,领衔礼部请留元辅!”
    “大司马王崇古,领衔兵部请留元辅!”
    “大司徒王国光,领衔户部请留元辅!”
    “大司空郭朝宾,领衔工部请留元辅!”
    “大司寇刘应节,领衔刑部请留元辅!”
    “大总宪陈瓒,领衔都察院请留元辅!”
    李义河、王篆、曾省吾几个语气亢奋的念着挽留张相公的奏章,一扫之前张瀚带来的阴霾。
    张相公的脸也终于没那么阴沉可怕了,动作轻松的装一斗烟。
    赵昊赶紧给岳父点上,张居正享受的吸一口,淡淡道:“看来还是北方人靠得住。”
    “是,孩儿无地自容……”赵昊难过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七卿中,除了被干掉的张瀚,清一水都是北方人。王崇古和王国光是山西的,马自强是陕西的,郭朝宾和刘应节是山东的,陈瓒则是北直隶河间府的。
    很显然,江南帮在高官层面,发展的还不如隆庆朝时。但七卿里也没有湖广人,江南帮好歹还占据了吏部,虽然没什么卵用,却也没法说张相公打压江南人。
    其实张居正就是在有意压制江南帮进入顶层,不然凭他们庞大的人数,很快就会在廷推廷议中形成人数优势,那是张相公绝对无法接受的。
    虽然大家是盟友,但在权力层面,别说女婿了就是亲儿子也没用。为了平衡,他还跟山西帮媾和……
    这几日张相公思来想去,觉得张瀚之所以反水,是因为江南帮不忿自己打压的缘故。
    慈父咬着烟斗坐在太师椅上,秋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得袅袅青烟如绸缎一般。看着这阵子明显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的女婿,他心中一软,暗道:‘希望赵昊能将自己的警告传达给江南帮,这种时候闹掰了,会给人可乘之机的……’
    “相公,相公……”李义河连唤数声,张居正才回过神来。
    “嗯?”
    “现在皇上挽留了三次,百官也都上表请留相公。”李义河忙重复一遍道:“是时候摊牌了。”
    “嗯。”张居正缓缓点头,打开抽屉,拿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奏章,递给李义河道:“你们看看。”
    李义河等人便围在一起仔细读起来,赵昊也凑过去同看,只见题目十分拗口,叫《乞暂遵谕旨辞俸守制预允归葬疏》。
    再看奏疏的内容,也是很不要脸。
    大意说是‘朝中的大臣们纷纷来我家,以君臣大义责怪我。说殊恩不可以横干,君命不可以屡抗。既然以身任国家之重,就不该只顾自己的家事。’
    ‘臣躺在砖头和草席上连日反思,是既感动又恐惧。打算再上本乞归,又恐再惹陛下不快。而且皇上大婚期近,国家大典莫过于此,臣这要是撒手一走,不能效一手一足之力,于心何安?’
    ‘于是臣不敢再请丁忧,恪遵皇上前旨,候七七满日后,不上朝,但赴阁办事,随侍讲读。’
    此外,张相公还提出了五个夺情的条件:
    其一,二十七个月内俸禄分文不领;
    其二,所有祭祀吉礼,概不出席;
    其三,入侍讲读,在阁办事时,请允许臣继续青衣角带,不穿吉服;
    其四,章奏具衔,准加‘守制’二字;
    其五,仍容明年乞假葬父,便迎老母,一同来京。
    拜读完了张居正的奏疏后,众人纷纷赞叹,不愧是元辅,考虑问题就是周全!
    “相公这个‘辞俸守制’的方案,兼顾了天理人情,谁说忠孝不能两全?”李义河笑呵呵的端起茶壶,滋溜呷一口。
    在他看来,元辅夺情之事,这就算尘埃落定了。
    就在赞叹声中,却响起了赵昊的声音。
    “岳父,根据紫金山天文台观测,本月初五,将有大彗星逼近地球!”
    “啊?”张居正登时一愣,忙问道:“有多大?”
    “超级的大,横亘天际,震惊世人!”赵昊斩钉截铁的语气,让人丝毫不怀疑他预报的准确性。
    一是科学们已经连续准确预测了数次日食月食,二是赵公子可是连地震都能预测到的。
    方才的乐观气氛登时荡然无存,书房中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那是彗星啊,又叫扫把星。因为在天空出没的时机难以预测,又被当做妖星。
    其自古便被视为大凶兆!
    《甘石星经》曰:‘扫星者,逆气之所致也。’
    董仲舒认为:‘孛者,乃非常之恶气之所生也。’所谓孛者彗星也,其孛孛有所妨蔽,暗乱不明之貌也。
    刘向认为,孛星,乱臣类,篡杀之表也。君臣乱于朝,政令亏于外,则会引发彗星出现……
    今天已经是十月初一了。张相公要是这时候把这道同意夺情的本子递上去,过两天彗星一来,好家伙!
    如果真如赵昊所说,是震惊世人的那种超大彗星,估计所有人都会反水的。然后异口同声指责张相公,他就是彗星预兆的乱臣!是他违反天理人伦,才为大明招致了厄运!
    那场面,想想就不寒而栗……
    “有大彗星又如何?”王篆不服气道:“《左传》中也说,‘天之有彗也,以除移也’,所以彗星也预示‘除旧布新’之象,我看是彰示着相公的改革将大成功!”
    “你读书还是不够扎实。”张居正却缓缓摇头道:“《左传》中,一共有两处观彗星做出的预言。一言诸侯死丧,一言火灾。尤其文公十四年那次,‘有星孛入于北斗’,后来果然宋、齐、晋三国皆弑君。你要是敢拿《左传》言事,翰林院那帮子饱学之士非拍死你不可。”
    “相公,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李义河急得口不择言了。
    “不要胡说!”张居正用烟斗指着他,呵斥道:“你想让不谷王文公的覆辙吗?!”
    “瞧我这张嘴……”李义河骇然,赶紧狠狠掌嘴,他这才想起张相公超级迷信啊……
    就算他心里不迷信,现在也得迷信了。张相公半年前进献的神龟,还在西苑中优哉游哉呢!
    “小阁老,你不是最排斥天人感应说吗?”王篆眯着一双小眼睛,死死盯着赵昊道。
    “我当然不信那套了,在我的《天文学》中就讲过彗星的成因。”赵昊两手一摊,反问道:“但问题是,你们也不信吗?外面的人也不相信吗?”
    “这……”众人不禁语塞。是啊,虽然科学已经出现了十年,但绝大多数人,依然是天人感应说的忠实信徒。
    赵昊又冷声质问道:“或者王大人的意思是,我应该先藏着不说,等岳父上表之后再说?”
    “没没,绝对没那个意思!”王篆赶紧使劲摆手否认,其实他方才一闪念,还真有这个想法。
    因为只要张相公上了奏章就覆水难收,大局已定了。他们这些张党要员的地位……哦不,改革也就彻底保住了。
    但那样张相公的骂名怕是要十倍百倍的激增了……
    “好了!”张居正怒喝一声,制止了他们的争执,用烟斗敲着桌面道:“都滚出去!”
    赵昊和李义河、王篆等人赶紧灰溜溜出去。
    张居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烟斗中溅出的火星,落在那份缎面的《乞暂遵谕旨辞俸守制预允归葬疏》上,变成一个个丑陋的黑点,还有烧焦的气味……
    张相公却丝毫没有理会,因为这份奏章肯定是不能上了,至少现在不能上了……
    除非他疯了,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招祸。
    他只是被自己的权力欲、被身边人蒙住了眼睛,并没疯掉。
    ‘苍天,你既然赐下神龟嘉瑞,为何又要降下大彗星?’张居正陷入巨大的不甘之中,头一次陷入了无能狂怒的状态。也难免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莫非不谷的行为,真的惹怒老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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