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弘仲像老鼠一样在城里躲藏了一天,也没等到官府的援兵。
    天黑时,老掌柜终于回来了。
    “怎么这么久,你找的官差呢?”林弘仲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伙计的粗布衣裳,哪还有一点羊城大佬风范?
    “唉。”老掌柜叹气摇头。“东家,没指望了。案子已经惊动了巡抚,府里县里都不敢掺合了。”
    “这到底是咩事啊?”林弘仲急得直跺脚,他今天也让护卫去打听了,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根本就不知道该信谁的。
    “是这么回事儿……”老掌柜好歹把来龙去脉打听清楚了。“今日一早,有个姓贾的客商到番禺县衙击鼓告状,说有个红毛鬼昨晚侮辱了他的女儿,女孩子不堪受辱跳水自尽,请大老爷捉拿凶手!”
    “他报官时一路哭嚎着又敲了鼓,所以闹得动静很大,看热闹的人很多。老父母知道林中丞非常厌恶红毛鬼,不敢怠慢,赶紧发牌拿人。”老掌柜接着道:“刘捕头带着一帮捕快到了佛郎机人的老闸船上,让那贾客商挨个认人,结果一圈下来也没找到。”
    “但刘捕头对照佛郎机人入关时上报的名单,发现确实少了一个叫‘朗迪克’的佛郎机船员,船长让人找遍全船也没找到,又塞了好处,刘捕头就打算收队。可岸上看热闹的人不算完,不知哪个杀千刀的说,肯定是五羊通商馆把那个红毛鬼藏起来了!那帮人就冲咱们商馆来了……”
    “死扑街,老子的商馆里怎么会有红毛人?!”听到这儿,林弘仲心下稍定,看来是被波及了,那问题应该不大。“他们现在烧也烧了,找也找了,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他们现在满大街在找东家你呢。”却听老掌柜摇头道:“几个股东家里已经被砸了,东家可千万别露面。”
    “啊?”林弘仲的嘴巴长老道:“为咩啊?!”
    “因为他们从咱们商馆里搜出了那个朗迪克。”老掌柜哭丧着脸道。
    “怎么可能?!”林弘仲跳脚道:“没有就是没有,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
    “可他们就是搜出来了,而且让他当场认罪了。”老掌柜也是一脸见了鬼道:“他说是自己酒后一时冲动,侮辱了少女,没想到大明的女孩子竟如此刚烈,直接跳水自杀了。他害怕回到船上会被船长交出去,就跑到咱们商馆来,向东家你求救。东家拍着胸脯说……”
    说到这儿,老掌柜咽了咽唾沫,硬是打住了。
    “说呀,我说什么?”林弘仲气极反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他说东家说,自己手眼通天,县里府里省里的官员,全都听你的。所以只管安心住下,等风头过去,就送他回澳门去。”老掌柜小声道:“还说大明最贱的就是草民的命,只要给官府塞点钱,就没有摆不平的事……”
    “呵呵,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老子他妈什么时候,跟他说过这话啊?!”林弘仲虽然在笑,笑容却无比瘆人。他陡然提高声调吼道:“冚家铲!老子见都没见过那劳什子朗迪克好么!”
    “是啊,昨晚到今上午,一个红毛鬼都没来过商馆。”老掌柜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问题是别人不知道啊。“东家,那红毛鬼为什么要污蔑咱们?”
    “他妈的红毛鬼没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林弘仲却旋即就懂了。“还不是由着陷害老子的人胡扯?他现在在哪?一定不要让他死掉!”
    林馆主敏锐意识到,朗迪克是自己洗冤的关键。
    “已经被人群活活打死了……”老掌柜缩缩脖子道:“那些乱民把他的尸体吊在竹竿上,又去巡抚衙门请命,要求严惩红毛夷,禁止他们再踏入大明的土地一步!”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林馆主冷哼一声,彻底恢复了冷静道:“我已经猜到是谁在捣鬼了。”
    “谁?”老掌柜百思不得其解。
    “江南集团!”林弘仲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他们想置我于死地!”
    但愤怒之外,更多的是恐惧。
    在这几天之前,他甚至没察觉到,任何江南集团在广州城活动的痕迹。
    除了潮州府之外,江南集团在整个广东都没什么影响,这很难不让他生出一种,强龙不压地头蛇的美好错觉来。
    然而残酷的现实是,江南集团非不能也、实不愿尔——他们长期保持低调,不过是因为时机未到,才默默积蓄力量,引而不发罢了。
    一旦时机成熟,登时势若雷霆万钧,转眼就让广东的天变了颜色!
    几天之内,他们先搞掂了两广总督,又拿下省里的高官,加上早就跟江南集团穿一条裤子的广东巡抚,整个广东官场顷刻间就倒向了他们。
    得到官场的支持,至少是默许后,他们便再无忌惮,可以针对自己最大的弱点,放手栽赃陷害了!
    那朗迪克到底有没有强奸民女根本不重要,他们要的就是个借口,一个可以煽动老百姓闹事的借口。
    大明百姓有强烈的种族骄傲,又是最夺人眼球的桃色事件,自然能激起他们的排外情绪,接着很容易就能将怒火引到靠红毛鬼起家的五羊通商行身上。
    “他们搞咱们干什么?”这时老掌柜忍不住嘟囔了一声。“我们不过是做生意的,又没跟他们起过冲突……”
    “嘶……”林弘仲不禁倒吸冷气,他被老掌柜的话提醒了。
    江南集团的人搞五羊通商馆,怕也不是真正的目的,只是需要点把火把事情彻底闹大。他们最终的目的,肯定是把佛郎机人从澳门撵走!
    没了澳门这个经营良久的前进基地,佛郎机人如何在大明立足?他们的舰队到哪里停靠?只有退回马六甲一途了……
    “好一招绝户计啊!”林弘仲不禁吓出一头冷汗。若佛郎机人退回马六甲,下场最惨的就是他了。没了红毛人的舰队做靠山,自己就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江南集团能放过自己?
    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林弘仲说着就要往外走,可到了门口,又觉得这个节骨眼上,自己露面太冒险。他回头对老掌柜道:“你再去拜见诸位大人,告诉他们,只有帮我和佛郎机人过去这一关,我愿意让出五羊通商馆三成的股份!”
    “老爷,这时候还是真金白银更管用吧?”老掌柜小声提醒他。
    “嗯……”林弘仲黑着脸点点头,咬牙道:“我出一……不,两百万两,摆平这件事!”
    “是。”老掌柜应声而去。
    林弘仲也不等待老掌柜那边的结果,便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出城坐船赶去澳门了。
    因为他知道事情都闹到巡抚衙门了,下面的官员能做的事已经不多了。
    所谓两百万两不过画个大饼,吊着他们尽量替自己说话罢了。
    如今的关键是澳门绝对不能出乱子,只要能稳住阵脚,顶过这一段,就还有日后斡旋的空间。
    要是佛郎机人中了计,跟大明军民起了冲突,那真是要无可救药了……
    ~~
    第二天一早,船到了香山县。
    林弘仲忽然感到饥肠辘辘,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这里认识他的人更多,更加不便露面,便让护卫上岸去买点早点,顺便探探风。
    没多会儿,护卫打包了烧麦、叉烧包和粥回来,并带回来很不好的消息——广州城发生的事情,昨天下午就传到了这里。而且他妈的越传越离谱了。
    “他们说,红毛鬼在广州城兽性大发,把城外一个村子烧光杀光抢光,还把姑娘们装上船,带回香山澳去,供那里的红毛鬼淫乐。”护卫小声向正在吃叉烧包的林弘仲禀报道。
    “丢雷老母!”林弘仲登时就没了食欲,把手里的叉烧包捏出汁,低吼道:“没完没了啊!”
    “另外,他们还传说,佛郎机人的船已经逃回澳门了。”护卫又说道:“也不知什么人挑的头,县里人就呼啦啦一起跑去澳门了,嚷嚷着说要抓住那条船,不能让红毛鬼跑了。”
    林弘仲恍然,怪不得他觉得码头上冷清了不少,原来人都跑去澳门了。
    “快,回澳门去!”他把捏扁的叉烧包往嘴里一塞,含糊道:“走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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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澳门是一个有狭长陆地与大陆相连的半岛。那段陆地最窄处不到一里,建有高高的城墙,城墙中央开着大门,门两侧还建有圆形尖顶的葡式碉楼,碉楼中立着全副武装的佛郎机火枪手。
    城墙内,就是被葡萄牙人用欺诈手段占有的澳门了。
    平日里,这道大门都是开着的,老百姓也愿意推着小车挑着担,到澳门城内做点小生意。红毛鬼好糊弄,水手们花钱又大手,不管什么买卖,总比在县里赚得多些。因此这条从陆上进出澳门的唯一通道,白天人总是络绎不绝。
    今日聚集到这里的人,更是平时的十倍还多。但他们今天不是来做买卖的。而是跟红毛鬼算账的。
    ps.下一更马上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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