澞河镇上也有集,不过赶集的大都是农工家庭。
    虽然同在一个县里,昆山原住民和外来农工却是泾渭分明。县里的人都去县城的半山桥赶年集,农场的农工们则来澞河镇上,当然真正有钱人都去苏州了……
    一是便宜,二是在这里不用承受歧视的目光。其实昆山还好,毕竟多年的叫花窝子,好多百姓跟流民多年混在一起,还是有些阶级感情的。
    这要是换了别的县,就不只是用眼神剜一剜那么简单了,语言暴力、动手打人都是常有的事儿。
    这种事儿没办法,本地人不喜欢外地人,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多少年来一直如此。正所谓不歧视、无优越……算了,大过年的,不提扫兴的事儿。
    王六也携家带小,跟着老爹来赶集了。这一家从青州府安丘县逃荒来的山东老侉,被招募到昆山农场来种地,已经整整一年了。
    起先他们是走投无路,全家饿得要出人命了。这才听了同乡的,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来了昆山,成为昆开司69农场的一户农工。
    之后的日子对王六一家来说,简直是梦幻一般。到了农场,有了独门独户的房子住,有让全家吃饱饭的粮食……虽然是农场预支的,但借一换一,没有利息啊!这跟那些黑了心的地主老财完全两码事儿好吗?
    此外,种子,农具,肥料、灌溉费用,统统由农场负担,他们一文钱都不消出,只用安心种地就行。
    农场这一手,一下子就抓住了农工们的心。一群快要走上绝路的人,一下抓到了救命稻草,都使出吃奶的力气,让怎么干怎么干。唯恐干不好被农场开了。
    然而农场管的也忒严了点儿,几点上工几点下工,几时插秧几时翻土,统统都有严格规定。甚至连秧苗间距多少,每亩施肥多少、浇水多少,都有一定之规,违反了规定就要扣工分。
    起先大家不知道工分是什么,但很快就知道那就是粮食就是钱啊!
    稀碎到龟毛的规定,渐渐让一些散漫惯了的老农民很不习惯,有人开始磨洋工,有人对农技员的要求充耳不闻说怪话,讲什么‘地,不是这么种的’,‘这就是吃饱了撑的,把咱们当猴耍’之类。
    其实别说他们,就是那些场长和农技员也不理解,干嘛种个地要这么麻烦?搞得他们也快要抓狂了。
    只是马一龙是当过大官的进士老爷,他们才不敢质疑。而且公司规章严格,命令执行不到位是要被扣工资的,他们只好咬着牙继续搞下去。
    这种心态下,那些老侉农工就成了他们的出气筒。虽然农场有规定,不能体罚农工,但操娘日宗的骂,吹毛求疵的扣工分,却是难免了。
    在被狠狠扣了工分后,农工们怨气冲天,煽动着同队的农工一起闹事。
    终于有一天,69农场四队的农技员,又一次因为点儿小事儿要扣工分时,农工们把这货按到粪水里打。要不是王六他们三队的人看见了,跑过来把他救了下来,那农技员就要淹死在粪坑了……
    见惹了事儿,四队那帮人想要跑。可他们携家带口,也舍不得家里的粮食农具被褥,便先回庄子去收拾东西。
    还是王六他爹有见识,跟队长说要是他们跑了,咱们三队就要吃挂落了。队长一听是这个理儿,赶紧招呼队员拎上锄头把邻村的路给封了,不让他们离开村子。
    很快,敖场长就带着保安队赶来,围了六九四村,把领头闹事儿的几个农工全家抓走,那几家人便从此消失不见。同队的农工也统统被解除了合同,赤条条撵出农庄去,永不录用。
    事后,检监委又专门派人下来调查,发现是农场和农技员把关不严,没有及时发现四队的农工中,竟有二十户是同乡!
    赵公子就是知道同乡同宗抱团的危害,才特意让昆开司把农工们打散了安置,不让同乡同族聚在一起的!
    虽然流民大多来自山东河南苏北,但一个队里能分到这么多老乡,也真是缘分不浅啊。
    幸好没查出这过程中有舞弊存在,但‘把关不严’、‘复核形同虚设’、‘农技员态度恶劣’几条罪名,却是跑不掉的。
    最后董事长顾大栋、总经理戴高都向集团写了检讨,整个管理层还被罚了款。这也是年终总结时,他们被扣分,只能排在集团第三的原因。
    之后所有农场都进行严格整改,逐一评估每个生产队,将害群之马剔除。还硬性规定,同队同乡不可以超过三户,多一户都要立即换队!
    员工方面,所有场长农技员都被集中到公司,上了三天学习班,红红脸、出出汗,深挖灵魂最深处,扭转工作态度。
    直接责任人方面,四队的农技员直接被开除,敖场长也背了严重处分、被降为农技员,让他戴罪立功。在处分撤销之前不能参与任何评优评奖,也不能晋升。
    敖场长的位子,则由三队的农技员苗普顶替。这次三队救了四队的农技员,阻止了事态恶化,经受住了考验,被公司通令嘉奖。苗普作为管理他们的农技员,被委以重任也是理所应当。
    三队的队长也直接转为正式员工,成了助理农技员,暂时去带着新四队干活。听说明年就会调去别处当农技员。
    王六他爹王老汉则接了三队队长的班。他没想到自己一个逆来顺受的老农民,怎么一下就当上队长了呢?他说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苗场长却说农场已经决定了,就由你来当……
    队里农户也每家奖励了两百工分,自是皆大欢喜,干劲十足!
    这一当上官儿,王老汉一下就精神了。腰也不驼了,腿脚也利索了,走起路来都有风了,动不动还念两句诗。有了他密切配合,生产队的工作就好干多了,让备受打击的敖技术员稍感安慰。
    就这样磕磕绊绊到了夏收,打出粮食来一算,每亩田居然多收了一石!
    更牛伯夷的是,因为提前育苗的缘故,稻子比往年早熟一个月。抓抓紧还可以再种一季晚稻!
    这下所有人都服气了。那些自诩种了一辈子地,觉得没人比自己更懂种田的家伙们,全都乖乖闭上了嘴。
    与主观认定小农固步自封,拒绝变化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的是,农民们对改进种植技术的热情是超乎想象的。但前提是要让他们确信,这方法确实可以比固有经验带来更多的收获,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坚决改进!
    于是在晚稻种植过程中,整个农庄从上到下早出晚归,热情高涨的把每一分力气都用在了田地里。
    就连敖工都调整好心态真抓实干,拿出住在田间地头的架势,带领农民科学种田。
    功夫不负有心人,农场秋收时再次喜获丰收,产量居然跟夏收持平……这让马一龙都高呼不可思议。因为正常来讲,作物的每次收获,必然要从土壤中带走一部分养分。两季稻间隔极短,来不及把地重新养好,所以晚稻的收成应该低于早稻。
    但因为农工和农技员们的全力付出。加之县里搞卫生运动,建立了厕所到田头的粪肥直供模式,让农场可以大力追肥,这才达成这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结果两季下来,老王家种的5亩水田,一共打了35石粮食,另外还种了3亩桑田,2亩棉田,所产的棉桑农场给折成粮食算50石。
    85石里,交税10石,地租10石,剩下的农场与农户平分,老王家可得32.5石。
    但要还给农场预支的口粮20石,所以最后分到手的只有12.5石。
    他家也是整个队里收成最少的几家之一。没办法,谁让他家人口太多、劳力太少呢?别人家跟他家一样种10亩地,但因为吃饭的嘴少,能比他家少借五六石粮食。而劳动力多的人家,能种十几二十亩地,收成当然更多了。
    不过不要紧,王老汉当生产队长,每个月有50个工分。八妹又带着仨孩子,背着篓子到处拾粪、打猪草、挖河泥、烧草木灰,一个月下来,差不多也能挣上50个工分。
    再加上奖赏的那两百个,年底一算,竟攒了整整1000个工分。一个工分能换1斤糙米,1000个工分就是1000斤米。
    还有在稻田里养的鱼和鸭,在家里养的鸡,田间地头种的桑麻,房前屋后种的菜瓜,这些农场统统都收。
    最后算下来,这一年下来,纯收入超过20两银子!
    虽然别人家赚到30两的也有,但王老汉和王六两口子都心满意足了。
    王老汉这辈子,手里就没拿过这么多钱。
    他们在安丘老家时,辛辛苦苦忙一年,还不够还饥荒。结果欠了一屁股的债,没法子这才抛荒成了流民。
    直到这会儿,他们才知道种地之乐啊!
    而且这还是今年桑棉不值钱。听说海贸开了,明年价格得涨不少。到时候收入肯定还得高!
    王老汉这个高兴啊,一咬牙拿出5两银子来,全家杀到了澞河镇,全家一人做身新衣服,给孙子孙女买糖买鞭买肉肉。给儿媳妇和闺女买香粉,给自己和王六买酒!要狠狠报复下往日的贫穷!
    好一通花钱下来,再看手里还剩二两三……
    哎,消费习惯不好改啊。
    于是又买了些日用品,把家里那些破烂全都替换掉。
    新年新气象,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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