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港,全罗右道水师军营,主帅房中。
    朴成性正歪在蔺草面的席居上,一个人喝着闷酒。
    他还是那天那身打扮,但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目光游离,就像掉了魂儿一样。哪还有半分水军节度使的威仪?
    从马罗岛海战次日,天朝船队全歼倭寇,并俘虏了自己派出的警戒船队后,他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中。
    他知道自己这次在劫难逃了,弟弟和倭寇头目,一定会把真相供出来的。
    可他实在没有勇气,主动去找大明的船队谈判,便在营中等着天朝人来兴师问罪。
    谁知左等右等,他等的人还不来。倒是在松岳山上的烽火台传来消息说,看到天朝的船队占领了加波岛,好像还让俘虏在岛上大兴土木,颇有要常驻下来的意思。
    李牧使也派人来问,加波岛到底怎么回事,需不需要向观察使大人和朝廷汇报?
    朴成性当然不敢让自己的顶头上司知道,更不敢把事情捅到王京去了,他告诉李牧使一切尽在掌握,天朝的船队并无恶意,闹大了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又让人给李牧使送去了他垂涎已久的两名汉城歌姬,李牧使这下知道这事情并不简单,便不再言语,静观其变。
    这下所有压力都来到了朴成性一个人肩上。他每天都在纠结,到底要不要跟天朝的船队主动联系?
    按说应该早点去问问,对方有何用意?可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对方还不派人来跟自己联系。会不会是因为平户藩的高层都被杀光了,并没有把自己牵扯出来啊?这要自投罗网岂不蠢到家了?
    就这样整天纠结来、纠结去,昨天他终于下定决心,让人去济州城采购一批新鲜的水果蔬菜肉类,再买些酒水,送去加波岛劳军,顺便探探对方的口风。
    下定了决心,却没有好过多少,反而愈发惴惴了,也不知派去的人能带回个什么结果来?
    昨晚他又是一宿没睡,早晨起来昏昏沉沉、头疼欲裂,只能靠喝酒来麻痹一下了。
    正喝的晕晕乎乎,他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赶紧回头一看,见是自己派去的亲兵朴卜成。
    “大人。”朴卜成唤一声。
    “什么事?你不是去劳军了吗?这就回来了?”朴成性都喝糊涂了。
    “物资才刚运到码头,还没装完船呢。”朴卜成有些艰难道:“是港口外来了三条天朝的船,派了小艇来传话说,请大人去喝茶呢。”
    “噗……”朴成性喷了朴卜成一脸,吓得直接醒酒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天朝的大人请大人去喝茶。”朴卜成只好重复一遍。
    “我不去!”朴成性把脑袋摇成拨浪鼓道:“我不能去!我乃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岂能擅离职守?”
    “对方说,半个时辰内见不到大人,就要炮轰济州城了!”朴卜成苦着脸道。
    “啊?”朴成性登时呆若木鸡,半晌方憋出一句:“太凶残了……”
    ~~
    半个时辰后,朴成性一身大明士大夫的衣冠,乘一艘剑船出了济州港。
    李朝水师的官兵们洒泪相送,没想到平日里混蛋至极的朴右使,居然在关键时刻,愿意为大家只身入虎穴……
    真是疾风知劲草,扫黄现嫖客啊!
    殊不知,朴成性只是侥幸彻底破灭,准备去负荆请罪、当然看到他跪舔的人越少越好了。
    剑船靠近了乌尾船,数门大佛郎机马上瞄准了朴右使一行,命他们放下所有武器,如有异动,立即开火!
    亲兵们将身上的长短兵器丢在脚下,至于朴成性,压根就什么都没带。乌尾船上放下软梯,保安队员只许朴成性一个人上去。
    人都到这里了,只能逆来顺受了。朴成性阻止了要抗议的朴卜成,自己艰难的攀着软梯。但他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吓得手脚发软,根本怕不上去。
    亲兵们托着他的腚,保安队员也连拉带拽,好容易才把他弄上了乌尾船。
    ~~
    上船之后,朴成性便被带到了前甲板上。
    只见一柄遮阳伞下,坐着个头戴草帽,身穿红色小褂,蓝色短裤,脚踏一双木屐的年轻人。
    朴成性心说这是什么打扮?
    不过看年轻人身后,立着两个雄赳赳的将军,便知道这打扮怪异的年轻人,便是对方的话事人了。
    “下官朝鲜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朴成性,拜见天朝大人!”朴成性作一长揖。
    “见到我们公子,还不跪下!”王如龙暴喝一声。
    朴成性吓得双膝一软,很顺当就跪在地上。
    “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不管别人怎么看,赵公子都觉得自己这身打扮帅帅的。尤其是在这大海上开着军舰,将去年的幻想变成了现实,这让他自我感觉好极了。
    “下官……”朴成性结结巴巴道:“大概……不太了解,公、公子能不能提示一下?”
    “朴大人喝了不少啊,”赵昊抽抽鼻子,嗅到朴成性满身的酒味,打个响指道:“帮他醒醒酒,指不定就能想起来。”
    朴成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后的护卫按倒,用缆绳绑住手脚,噗通一声,丢到了海里。
    护卫们的动作麻利至极,几乎是眨眼之间,朴右使就已经落了水。
    朴卜成等人惊呆了,赶紧想要驱船过去救人,却被乌尾船上的火枪拦住了。一阵排枪就把他们射的趴在船上不敢动弹,朴成性只能自求多福了。
    “救命,我想起来……”朴成性呛了几口海水,终于彻底认清了对方的凶残。
    “会不会突然忘了啊?”护卫们笑问道。
    “不会了不会了!”朴成性又喝了几口海水,感觉自己的鼻涕都是咸的了。
    护卫们这才转动绞盘,把他拉上船来,倒吊在桅杆上。
    视线倒是正好跟赵昊平齐,只不过一个是正的,一个是倒的。
    “说说吧。”赵公子好整以暇的看着水淋淋的朴右使,莫名想到了那年在济州岛钓鱿鱼的画面。
    “我,我该死。咳咳,小人收了倭寇的钱,放任他们打劫过往船只,谁知这帮蠢货居然敢捋天朝的虎须……”朴成性满脸通红道。
    “还不老实。”赵昊挥挥手。
    “啊……”朴成性又惨叫着被扔到海里。护卫们转动绞盘,让他进进出出灌了一刻钟的水,把苦胆都吐干净了,才重新捞上来。
    这次朴右使再不敢甩锅了,老老实实将自己充当走私保护伞,把黑钱存在大明恒通记的账户上。却被人以此要挟,命他袭击大明的船队。他当然不敢,就转包给了三岛倭寇云云,一五一十都招供出来。
    这些事情,赵昊已经从之前的审问中大都了解到了。这会儿不过只是印证一下。
    所以赵昊与其说是审问,还不如说是纯粹为了折腾他,聊作惩罚。
    其实按朴成性的罪行,把他绑到礁石上炮决了,也是他应得的。只是赵公子打算在济州岛立足,那就离不开二鬼子……哦,这话好像在骂自己,还是改成带路党吧。
    这位被自己捏住把柄,又贪财胆小的全岛最高军事长官,堪称江南集团暗中控制耽罗的的最佳傀儡人选,当然活着比死去更有价值了。
    ~~
    朴成性供述完,便有人把他从桅杆上放下来,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
    “啊?”朴成性张大嘴巴,心说这下可彻底坐实了。
    “嗯?”赵公子翘着二郎腿,睥他一眼。
    “我签我签。”朴成性赶紧写上自己的名字。
    护卫拿来印泥让他按手印时,他却从腰间掏出和田玉的印章来。
    草民才会按手印呢,朴右使这样的高官自然是用印了。
    “还挺讲究呢。”赵公子不禁失笑,这两天见了不少讲究人啊。
    签字画押之后,朴成性知道自己只要配合,大概不会死,也不会东窗事发了。不然,对方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一念至此,他那颗惴惴了许多天的小心肝,终于安妥下来。
    朴右使忽然感觉天是那么的蓝,风是那么的柔,一切终于重新美好起来。
    ‘本官果然是命中注定,要效忠天朝大人的。’朴成性赶紧向赵昊指天发誓,天朝大人让自己往东绝不往西,让自己抓鸡绝不撵狗。
    总之一句话,对待他就像对自己爸爸一样听话……
    朴成性却丝毫不觉的自己是朝奸。在他看来,李朝是大明的儿子,那自己给大明的公子当儿子天经地义。
    毕竟李朝太祖李成桂打过样,他的臣子们背叛李朝、效忠天朝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朴成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心理建设。把个赵公子看得一愣一愣,心说我还没让你投效呢,怎么直接就认爸爸了?
    错愕了好一会儿,他方摆摆手道:“罢了,就这么着吧。”
    “公子,有什么需要小人去做的,尽管吩咐!”朴右使捧着双手,乖巧问道。
    “呃。”赵昊摘下草帽,挠挠头道:“往后,我的船队会常来常往,加波岛太小了,需要个大点儿的海港做中转站。”
    “可以来我们济州浦嘛。”朴右使马上来了精神,指着身后的海港道:“这是济州……哦不,耽罗岛最好的海港,而且济州城里应有尽有,补给什么的,再方便不过了。”
    “咳咳。”赵公子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亏他还小心翼翼的想由远及近,徐徐图之呢。谁承想人家直接就把老巢卖给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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